一出六折
当晚,这出洋相就被参到施少庵那里。
得,正愁一碗水端不平呢,干脆两个都别跑,一道罚。
罚姊妹俩在书房里站规矩。
至于周恪,来时借着庭院里的水洗了手和车,辜曼玲心里怪不落忍的,直说要赔他精洗车子和衣服的钱,他没要,但走的时候,那脸色比吃了馊饭还难看。
姑姑给二人送点心,对必齐说,“这下我也帮不到你了。你是该吃吃苦,不然没个分寸,人前还跟在家里似的,小小年纪无法无天。”
哼。必齐臊眉耷眼地玩手指头,“又不是故意吐的,我也知道错了,也说对不起了。”
只是他不肯听而已。非但不听,还恨不得捏死她的阵仗。
“你当然该说对不起,但接不接受也是他的自由呀。”姑姑苦口婆心,动辄绑架别人谅解你的人该有多强盗。更别说你吐了人家一手一袖子,车子也乌糟了,多可怕,换位思考一下,你自己好端端的裙子被人弄脏,气不气?
“气……”
“那不就得了。”
姑姑说,人不该倚老卖老,亦不该倚小卖小。别仗着年幼就对自己放宽原则,你别看周大哥气成那样,我当真说赔钱,他也没收呢。
一听要赔钱,施必齐脑回路又走歪了,觉得大不了再攒一次,攒满扑满,给他买两包烟。
成年人的人情难关落到小孩眼里总是这么轻巧,这么想当然。姑姑严肃地知会她,“他不肯收,我们还得赔礼。回头正经请周家吃顿饭,你也要在场。”
转头又问起必昀,还不肯服软呢?
站半天了都。理由无非是老施扣了她手机,也威胁要通过班主任协调会会男生家长,必昀气死了,顶嘴父亲老掉牙,不仅不进步,还年年开倒车。
施少庵一怒之下,发落她站,何时明理何时休。
“你还不晓得你爸那个脾气,最最吃软不吃硬,你且低个头,这事也就了了;不低头,我连帮着说话的余地都无。”
必昀才不怕,“我该他的了?就不低头!也不要你说话,这事我本来就没错。”
也是个犟主,站到两股战战了,嘴还这么硬。
话音甫落,就听门外拍桌子的动静,老施隔空喊话:
继续,来,我瞧瞧你这牙齿是什么作的!
父女俩龃龉成这样,必齐是想不到的,印象里姐姐捅出天大祸端,先生说几嘴、罚两下也就过去了。
但这回好像很严重。必齐隐约也能猜出来,早恋就是触了先生的逆鳞,何况必昀是施少庵的老来女,必齐作为侄女来不来这个家,必昀都是他们实根上的独苗。
大抵在中式老派人的观念里,独苗最最笔管条直的成长路线就是义务教育、中高考、大学以及就业,再广泛点,还有嫁娶与生育。成才与否倒在其次,千万别走弯路,其中之一,就是成年前的异性越界问题。
必齐想起姑姑关于这方面的论调,说并非不让谈,是怕你们的是非观念还不够完善,无法明辨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连他们成年人还经常混淆呢。
要知道知其不可而为之这七个字,远比那些刻板的金科玉律更诱人、更棘手。
十岁的她对于这些大道理知之甚少,对错黑白也是半懂不懂,就照着葫芦画瓢。但几年前也在餐桌上偷听大人闲谈时得知了周家老大是逆反的典例,他因为中学和女学生在外租房“同居”,被老周发现了,这事一度闹得挺大,以至于告发到教导处。
女方家长要求拆分开两个孩子,要么女方转校要么周恪,结果后者却说不必了,你们不找来我们也要分手了……
许是有例可援,是夜睡前,必齐就抱着枕头溜到姐姐床上,趴在床头问她,“施必昀你是不是和那个大哥哥‘同居’了?”
胡说!必昀急着反驳之余,倒是问她,你怎么跑来了?自己没床?
“外面打雷,怕怕。”必齐顶着两个乌溜的眼睛,竖起食指喊嘘,
小声点,先生好不容易才睡着了,听,在打鼾,比雷声还响。嘻嘻嘻!
睡了也好,不然她们今晚都别想睡。
必昀揉揉酸胀无比的屁股,和老幺头挤头,唉声叹气,“也不晓得谈嘉树今晚有没有给我发短信,”谈嘉树就是她男友,必齐一直觉得这名字很好听,“也可能没有,保不齐他爸妈也会扣他手机。”
“那你希望有还是没有?”
“笨!当然是有,好歹证明他是平安的。”
爱情可真难真复杂啊。这是必齐旁观者的第一感想。
好像姐姐自从谈恋爱之后都不一样了,时而发光时而灰败,总之,24小时多愁善感。
像戏里的痴男怨女,一点小事也感慨许多,必齐本能烦,烦这些人矫情,一句话的事,弄得她背死背活。
于是呵欠连天之下,她张口就来:
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
生生死死随人愿,
便酸酸楚楚无人怨。(1)
必昀懒得听她念经,小崽子懂个屁,自顾自说自己的,说和谈嘉树的事。
他们是在年级篮球赛上结识的,谈多她一级。必昀作为学生会文宣部长要拉赞助,送水什么的,一来一去,就加了联系方式。算她倒追吧,他性子更温和沉稳些,长相好得不像话。
成绩也在前茅。或许这才是他家长反对的主因,因为他高考才结束,成绩并不多理想,算发挥失常,谈父谈母把原因归咎在了必昀头上。
而她也仅剩几百天就见包公了。
成败在此一举的关键时刻,可想而知,施少庵有多急……
更甚者,必昀撂开老幺耳边的头发贴上去,向她披露一个“惊天”秘密,“爸爸发现我们那个过了,”那个,就是偷尝禁果。事情发生在谈高考前夕,必昀主动提的,“我怕他考上大学我们要异地好久,没准这段感情就无疾而终了,总想做点什么,留作纪念。
反正,我不后悔。”
说完,就无债一身轻般地躺回去了。留必齐一个人痴怔怔地消化。
必昀觉得老幺不会懂,殊不知她当真懂,还矢口反问:是不是就和恪哥哥在车里做的一样?
夜色深处滚着阵阵旱天雷,就是不发作,闷闷地不成雨。必昀疑惑不已,“什么恪哥哥在车里?”
必齐这才告诉她,那天的见闻,撞见他和女人在车里苟且。
足足过了几分钟,必昀才缓过来。也立即去捂妹妹的嘴,“老天啊,这个狗东西,当着小娃娃的面也敢这样,带坏小孩,误人子弟!”
必齐摇摇头,“可是他并没有发现我呀。”
“那也该死!我警告你,以后可不敢跟外人提它,除了你我,不能有第三个人知道。”
“知道会怎样?”
必昀十分笃定,“会死很惨。”
指周家老大。
_
这一桩陈年官司直到必齐初二那年还被重揭起来。
相同的因,不同的果。施少庵作为监护人接洽对方男生家长时说,孩子处在叛逆期,路走岔了,但我们家长不能糊涂。专/制也好不通情也罢,怎样骂我都认了,事已至此只得强分开他们,不然没法……
“先撇开你我两家的以往过节,就事论事,我只是认为两个小的不应该。
一来,未成年早恋本就是大忌;
二来,施某内兄内嫂把必齐托付给我,哪怕他们再辱没良心,孩子到我膝下,我尽心养育于他们也是个交代。只可惜这孩子命苦,因着父亲的缘故政审上通不过,本来十二岁那年,是可以送到组织里悉心栽培的,她自己也想去;
没去成,倒仓期还把嗓子熬坏了,只好回来学文化课,走寻常小孩该走的老路子。
此事一直是施某心上一个坎,她大抵也怪我,虽然不说,但看得出来,从此就和我们有了隔阂……
试问好端端的苗子泯然成这样,谁看了不觉得唏嘘?
如今往事已矣。我和曼玲旁的想法都没了,只盼她好生长大,顺利地学成毕业,有自己的一番作为就够了。
三来,说来也不怕你们笑话,笑我们教养不当。
必昀当年也出过这档子事,败露不久,那男生迫于家教压力和她提了分手。
可叹这姑娘性子太烈,连日悲恸之下,
就背着我们割了腕……
泡在一浴缸的血泊里,送去医院抢救。处理伤口的医生说:她当真是抱了必死的决心,连划十数刀,腕部肌腱都割断了。”
必齐去看姐姐的时候还听后者说,
原来徒然爱一个人真会这样痛。
像十指舀水,攥再紧,也不过拢了一把空气。
再会到必齐是“谢罪宴”一周后。周恪才从牌局上下来,连日的忙碌终于结束,他也是今天才得空,前阵子都陪同老头在跟踪一个标,其实没什么大事,周氏在园林工程方面已然垄断,哪怕竞标也是以本伤人,如烹小鲜。
但他得累一些,因为要观摩研究父亲运转的手段。
一个人在外界口碑里再不济,当真能打下江山,也绝非一件易事。
于周恪而言,周孟钦就是典型。
车子走捷径正巧路过了必齐的小学,减速之际,周恪就发现了她。
针般细雨之下,伞盖着小小身板。有个蹊跷的陌生男子来和她搭讪,那人面相就不善,十有八九是个拐子,果然,掏出个糖果要必齐吃。
还亲自帮她剥好了,但姑娘摇摇头。
一辆车子在身边滑停下来,车里人开窗要说什么的,却听她指着自己对那人说,“我爸爸来接我了!”
随即就屁颠颠地跑过来,开门爬上车子。
没反应过来的人只能下意识配合她唱戏。等反应过来了,也不无揶揄地回头看她,
“我怎么不知道,什么时候多出个女儿,这么大的女儿?”
而一袭妃红色裙子里的人,眉眼慧黠,像个修为尚浅的小狐狸。虽不成气候,也足以狡诈,
“前一秒是,现在就不是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