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冬
今年的冬天岩枫没有和步晶一起度过。
她似乎一直很忙,忙到凌晨半夜才可能给他回今天早上发的消息。岩枫坐在小店里,斜倚着凳子,盯着没有回复的聊天界面发呆。
背后的暖气把他烤得有些燥热。
步晶最近的聊天几乎就是像个老妈妈一样,“早点睡”“明天记得把默写的英语单词发给我”“规律点儿作息”岩枫看着之前的聊天记录叹了口气,划到最下面的对话赫然写着:
——你最近是有什么事忙吗?
——嗯,所以回复晚
——什么时候能结束?
——这个寒假吧,补课可能不行了,自己抓紧,我线上盯你
岩枫把手机一撂,拿起笔看着数学卷子。明明题都很简单,但是自己一个字都看不下去。
“老爷子的情况不算乐观,”医生摘下口罩,鼻梁被压出深深的痕迹,“目前只能接受保守治疗。”
步娥接过七位数的医疗费看都不看直接签上字:“您不用有心理压力,尽全力治疗就好。”
李姨搀扶着的李叔不再挺拔的背和攥着的手显得他年老了不少;步巍站在一旁没吭声;井仪略略的瞥着步晶在白炽灯下显得苍白的脸。
“转普通病房吧,现在没啥大问题,给护士说这位患者一级护理。”医生转头对旁边的人说。“最近如果可以家属来陪护一下。”
步晶跟着人走进vip单人病房,偌大的白色房间里,瘦小的老头就这么躺着,笼罩在这刺鼻消毒水与医药化学品的味道里。
步晶拉过一把椅子坐下,青黑的眼袋暗示着自己最近的生活状态。她揉揉发疼的太阳穴,尽力让自己打起精神。
“为什么不跟我说。”
步晶声音变得特别陌生,沙哑而冰冷,仿佛不是自己能发出来的声音。自从小年完,李叔的一通电话打过来,自己才知道这么多年爷爷的真实状况。
“恶性胃癌晚期,癌泡都扩散到外面去了,胃酸跟着跑出去把五脏六腑烧了个遍才跟我说,”步晶双手交叉看着坐着的李叔,“要不是小年吃完饭发现不对劲,您打算瞒我瞒到什么时候?”
那是两年前的事了。查出来的时候就已经是恶性,步老表示长期接受保守治疗就好,也不允许知情人往外面说。于是在今年步晶收到合作企划书这份礼物之前,只有李氏夫妇知道。而正是步晶过完18岁生日之后步老的胃癌恶化迅速,将两姐弟和儿媳叫过来商量了这件事,剩下三个才知道。
步晶眨眨干涩的眼,看着戴着呼吸器、插着留滞针、导着胃管的步老安静的躺在床上。
“两年前,”她喃喃道,“真是巧啊,两年前。”
两年前的自己差一点儿就离开了这个世界,而正是两年前自己的爷爷也开始走向死亡。
步老醒来的时候有些想排泄,睁眼看清旁边竟然是步晶。
天已经黑了,厚重的窗帘隔离了月光的温润。黑暗的房间里只有步晶手机的一点昏光。她感受到床上的人动了,起身扭开窗前灯:“怎么”
步老憋得受不了,呼气罩上布满白雾。
步晶赶紧叫来护士,才知道人想小便。但以现在步老的身体情况只能用导尿管,步晶站在一旁,可老头儿死活不肯配合,一个劲儿的盯着她。
护士叫她先出去,估计是不好意思。
等再进去步老已经整理好了。护士出去了,房间里留着一盏床头灯。
“什么时候知道的啊?”老人的声音有些沙哑,隔着面罩闷闷的。
“小年的时候,吃完饭了之后车还没开出去您就犯病了,一起送您去医院的。”步晶习惯性的坐端正,双手叠在膝上。
“今天几号了?”
“年二十五。”
步老歪头看了看自己的孙女,深陷在眉骨里的眼睛露出少有的温情:“还以为能撑到你高考完呢。”
“人老了,就是不中用了。”步老声音没有了以往的威严感,甚至流露着步晶从未感受过的和蔼,“早就看出来了,不是到小年才发现的吧?”
“你这么聪明能干,bu以后不用愁得。”步老从来没有话这么多过,“我倒是不操心你——只是你姑姑,劝劝她,别一个劲儿的死吊在一棵树上,以后老了没伴儿,太苦啦!”
“姑姑很爱她未婚夫。”
“是啊,很爱,”老人空洞的眼睛盯着天花板,“那时候告诉家里人男孩是个军人,我就不同意,太累了,干什么不好。可是她倔的很,认定了一个就不撒手了,我就说由着她吧——结果天意弄人。”
“你奶奶走的早,”步老回忆着忽然笑了,“她身体不好,你还不到满月人就走了。她之前还抱过你,说女孩儿好,以后一定是个跟她爸一样的人。”
步晶维持着那个姿势没动,手心有些出汗。
“你谈恋爱了吧?”老头依旧是温温和和的,但这话却是平地炸了个雷,步晶一时间慌了,牙咬到了舌尖,生疼。
“没什么,后来我才知道你爸那混球在高中就把你妈追到手了,气得我把家里的木尺子没给他打折了。”步老瘪瘪嘴,“你跟你妈一样,是明是非的人,看人不会错的,我挺放心。转学一趟还能收获个男友,也不算什么。”
步晶没想到自己爷爷这么开明,她的笑容都有些不自在:“您是什么时候知道我转学的?”
步老叹了口气:“你爸对你那态度就能看出来。”
姜还是老的辣,步晶心里嘀咕。
“您不在意我转不转学?”步晶试探的问。
步老撇头看她,笑了:“你转到哪里都是我的孙女,是bu的优秀的继承人,有什么区别?”他目光流连在步晶苍白的脸上,半响又说:“要是咱家再有一个男孩儿,绝对不会让你一个女娃娃受委屈。”
步晶低下头,缩进阴影里,看不清神情。
老人看着她瘦削的身子和苍白的脸,心里就麻麻的。但是关心的话语和温柔宠腻的语气他这辈子是说不出口了,他的语言 能力仿佛停留在了商战与职场上,又无可奈何的带到了生活里。
但是他很欣慰,自己的小孙女懂;他又特别心疼,这个别的孩子都在撒欢儿的年纪,自己的小孙女就懂。
末了,他忍住胃里的翻江倒海:“有空带那男孩儿来见见我吧。”
今年的除夕夜很冷。
老爷子是年二十八走的,在睡梦中离去,走得很安详,直到第二天早上才被发现。
正好赶上大扫除。
汤臣一品的房子按着遗产给了步娥,其实好几年前bu的法定ceo就已经转给步娥了,所以后事处理起来并没有很麻烦。找了火化厂火化遗体,又忙里忙外的打扫着屋子。
一年就这样结束了。
“房子没分给你,”步娥对着鼻子红红的弟弟扯扯笑容,“知道以后bu要归晶晶管着了,合着给我养老用的。”
步巍没说话,轻揍了他姐姐一拳。
人总是在失去了才知道珍惜。
也只有失去了才知道美好。
就像李叔说的,老爷子一直以他们姐弟、儿媳、孙女为骄傲。
可是现在太晚了。
阴阳两隔。
步晶看着叫来的清洁公司陆陆续续清理着,打扫到年三十,依旧是李姨下厨,依旧是汤臣一品,依旧是一样的人数。
只不过步娥坐在了步老的位子上。
她的心麻麻的,忽然就很想骂人。
今年的冬天,很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