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了他
沈娇垂下了眼睛,软软的声音一字一句在室内响起,“我本不该因这点小事来打扰父亲,但用不了多久就是大表姐出嫁的日子了,过段时间又是二叔的生辰,我却连件像样的礼物都拿不出手,往年实在没钱时,我都是送一些绣品,虽说礼轻情意重,丫鬟婆子却免不得要议论一二,我不怕丢人,却怕旁人再说母亲苛待于我,左思右想,还是走了这一趟。”
沈初海眼眸晦暗不明,半晌才听懂,她竟是找他要钱来了,要钱就要钱,竟打着什么怕说被母亲苛待的名义,分明是在含沙射影地指责他这个当父亲的不够合格。
沈初海虽从未问过她死活,见她胆敢指责自己,心中也满是不悦,他正待发作时,却见面前的少女突然抬起了头,一颗晶莹剔透的泪珠,就这么毫无预兆地顺着她白净的脸颊滚落了下来。
她眼睫轻颤,眼神哀伤,虽未再言语,却胜似千言万语,好似问他张口要钱,是件多么难以启齿的事。
沈初海呼吸不由一窒,那句孽障,竟这么硬生生吞了回去,他也不知为何,迎上她剔透又盈满泪珠儿的眼睛时,心中竟莫名有些心虚。
这一刻脑海中甚至忘记了是她的存在才令发妻早早去世。他沉着脸道:“要多少?”
沈娇又垂下了眼睛,只小声道:“姐姐应该也问爹爹要过银子吧,不用比着姐姐的来,我自知不讨爹爹欢心,爹爹随便给点吧,能度过眼下的难关就行。”
沈婳没钱花了,都是直接管沈初海要,这两年她年龄大了,爱打扮了,花钱更是大手大脚,他心疼女儿没有生母照看,每年补贴的怎么也有几千两。
他舍得给沈婳这么多,不代表也愿意多给沈娇,然而她那句,“自知不讨爹爹欢心”却狠狠戳中了沈初海的心,令他怔愣许久。
沈娇揣着一千两银票出来时,眼眶中的泪早收了回去,滚落下来的那颗泪珠也早就没了痕迹。
一颗眼泪换一千两银票何乐而不为?
他本就是她的父亲,养她是义务,她没道理放过他。
她去前院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沈婳耳中,沈婳自然清楚,沈娇有多爱躲着父亲,见她竟跑去了前院,她眼中闪过一丝狐疑,当即派丫鬟查探了一番。
沈初海与沈娇交谈时,丫鬟小厮均退了出去,沈婳自然是一无所获,只听丫鬟说,三姑娘眼眶有些红,似是挨了训斥,她这才没管这事。
沈娇拿到银票后,就回了自己的院子。她将半夏唤到了跟前,将银子递给了半夏,“你晚上回家后,将银子交给你哥吧,我想再请他帮我办两件事。”
不等沈娇说完,半夏就瞧见了银票的面额大小,她顿时打了个激灵,满眼不赞同,“姑娘,您怎么能随随便便将这么多钱交给奴婢,您就不怕我和哥哥卷着钱逃跑吗?”
半夏并非家生子,她父母去的早,家里仅有一个哥哥,是哥哥将她拉扯大的,两兄妹感情极好,五年前,哥哥帮人盖房时,从二楼摔了下来,不仅摔断了脊梁骨,人也昏迷不醒,她没钱给哥哥看病,才当街卖身的。
因出价太高,根本没人愿意买她,她瞧见贵人就磕头,磕得头破血流的也没人理她,最后是沈娇瞧见了她。
那个时候沈娇也不过十岁,她随着沈婳上街时,瞧见了这一幕,于心不忍,就拿出大半积蓄买下了她,就连她哥后续的医药钱,也都是沈娇出的。
由于这个原因,半夏对沈娇可谓死心塌地。
沈娇闻言不由笑了,一个为了她连命都可以不要的人,又岂会因财背主?她的哥哥,沈娇也见过,别的不说,品行是没有问题的。
如果连他们都不能信,沈娇也没有可信的人了。
她弯了弯唇,果断道:“不怕,你若真想卷,也不会这么跟我说话了,半夏,我信你,也信你哥哥,他不是府里的人,本不该帮我,上次买丫鬟的事,就多亏有他帮忙,我感谢你们还来不及。”
半夏心中满是感动,哪怕知晓主子一向待她极好,她也未料到,主子竟也这般信任哥哥,半夏道:“哥哥的命都是姑娘救的,有需要他的地方,您尽管提,能有机会报答您的恩情,他很开心的。”
沈娇笑着摇头,道:“让他帮我先置办个庄子吧,以后庄子由他管理,买完庄子,剩下的银钱让他拿着就行,可以再添几个可用之人,让你哥看着管理。”
见她竟要提拔哥哥当管事,半夏心中不由一震,一时惊喜交加,连忙跪下替哥哥谢了恩。
沈娇伸手将她扶了起来,笑道:“还有一件事需要你哥帮忙。”
“主子尽管吩咐!”
沈娇便低声吩咐了几句,半夏越听眼睛越亮,这两日她心中不痛快极了,一直为主子憋屈得慌,只觉得仅拿老鼠让二姑娘暴露,有些便宜她,如今听了沈娇的妙计,她不由笑弯了眉眼,“姑娘放心,我哥定然为您办妥此事!”
见她笑得开心,沈娇也弯了弯唇,她生得美,笑起来眉眼动人极了,眸中也似倒映着星星点点。
翌日,傍晚时分,勇毅侯府的人才探到消息,小厮将得来的消息一五一十禀告给自家主子时,不出意料瞧见了他微蹙的眉。
小厮飞快瞄了他一眼,迟疑道:“府里的传言未必是真的,二姑娘也说了,只是为了揪出幕后指使,才装作断腿,二姑娘待三姑娘一向极好,又怎会坏她名声?”
赵子璋没说话,脑海中却突然闪现出一个画面。
那年他十二岁,两位表妹也才八岁,他过去探望表妹们时,一向爱黏着姐姐的娇娇表妹却并不在她房中。大表妹房中的气氛也十分古怪。
他进去时,丫鬟正在收拾破碎的杯子,瞧见他去了,表妹脸上的怒容才缓和下去。
他放下不下沈娇,离开前又去她房中看了看,过去时,正听到表妹与白芍的对话。
当时小小的表妹,正无措地抱着膝盖,仰着小脸询问白芍,“都是我不好,害姐姐生气,是不是我拒绝夫子,姐姐才会高兴?”
她眼眶红红的,神情也很自责。
赵子璋没有进去,而是找人询问了一下今日发生的事,这才知道原来是教她们绘画的夫子,看中了娇娇表妹的绘画天赋,有意收她做关门弟子。
这位夫子名李琦,画技十分了得,曾因一幅华山风景图名满京城,若非与沈初海交情深厚,也不会答应教导沈婳等人的绘画。
沈婳从小受宠,是在无数恭维和赞扬中一点点长大的,理所应当觉得自己应该得到最好的。哪怕八岁的她,并不是很懂能被李琦收为关门弟子,真正意味着什么,也不满被妹妹比了下去。
得知夫子选了妹妹后,她就有些生气,沈娇送她的画,她也不愿收,将沈娇赶走后,就摔了杯子。
赵子璋记得,表妹不仅拒绝了夫子,似乎就是从那时起,她懂得了藏拙,人也变得更加怯生生了,小小一个孩子,生怕自己的所作所为惹人不喜,那双明亮的眸子,也变得越来越暗。
在之后的几年,他从未听过夫子夸赞过娇娇表妹,被表扬的永远都是婳表妹,他每次去安国公府,听到的最多的话就是二姑娘多么优秀,三姑娘却不论什么都资质平平,哪里像是双生子。
赵子璋每次听到这话,心中都异常酸涩。
十三岁那年,他甚至跑回府,跟母亲说,他想将表妹接到府里,由自家养着,母亲自然是没答应,赵子璋也清楚这根本不可能,哪有父亲祖母皆在,将她带走的道理。
他沉默半晌,沉声道:“继续查下去。”
他心中清楚,如果沈婳当真想坏她的名声,一次不成功,以她的性子,绝不会善罢甘休。
沈娇并不清楚表哥盯上了姐姐。
她用过晚膳,过来看了看白芍,白芍正趴在床上休养,她今年也不过二十三、四的年龄,鹅蛋脸,五官十分秀丽,几个丫鬟中,数她性子最沉稳。
她是家生子,母亲李妈妈是沈娇生母的陪嫁丫鬟,李妈妈活着时,府里的丫鬟还不敢怠慢沈娇,可惜三年前李妈妈就去世了。
如今沈娇房中的事,都是白芍掌管,她如今虽退了热,臀部却没一处完好的地方,因伤处疼得厉害,一直昏昏沉沉的。
听见脚步声,她才勉强掀开眼皮,瞧见是主子来了,她挣扎着想爬起来。
沈娇连忙走了过去,和半夏一起扶住了她。
沈娇软声道:“快躺下,你先好好养身。”
白芍这一动,又扯开了伤口,额前瞬间溢满了冷汗,因渗出了血,裤子也一点点红了,沈娇看得于心不忍,长睫轻轻颤了颤,紧紧攥住了她的手,吩咐半夏给她换药。
白芍虚弱道:“姑娘莫担心,我没事。”
沈娇拿帕子轻轻帮她擦了擦额头的汗,闷闷道:“下次就算瞧见我来,也不许乱动了,你要赶紧好起来,我才不担心。”
白芍扯了个笑,轻轻嗯了一声。
白术将煎好的药,端了过来,“主子,药好了。”
她说着将药放在了桌子上。
沈娇问道:“煎药时可有异常?”
沈娇记得,上一世,白术曾说过,白芍烧得有些迷糊时,她曾去姐姐房中寻过自己,想求她想法子为白芍请个大夫。
然而琴儿却拦住了她,以夜已深了,主子早歇下了为由,将她打发了回去。若是没琴儿的阻拦,说不得白芍还有救。
沈娇不觉得这是巧合。
白术挠了挠脑袋,憨憨道:“奴婢按您的吩咐,这两日煎药时都寸步不离的守着,暂时未发现异常。”
白术虽不如白芍和半夏心思灵活,人却极为忠厚,交给她的事,她总会一板一眼的完成。
沈娇让她取出银针验了一下毒,这才让半夏给白芍喂药。
白芍喝完药,忍不住看了自家姑娘一眼,只觉得经此一事,自家姑娘一下子成长了起来,以往,她也曾隐晦地劝过主子凡事要小心,她却十分懵懂,对二姑娘也始终没有防备之心。
白芍身为奴婢,也不好直接挑拨两姐妹的感情,这才选择了沉默。
望着她的变化,白芍本该欣慰才对,可是一想到,她得知沈婳害她时,该有多伤心,白芍就有些难受,她红着眼睛道:“姑娘,您受苦了。”
她们才是真正的受苦了,跟着她一个个都没有好下场,沈娇的眼睛也不由红了。
白芍道:“姑娘可不许哭。”
“不许哭”三个字,却令沈娇无端想起了陆凝,那时,她已经嫁给他一年有余了。
他性子冷,也不往她房中去,小姑子暗地里没少讥讽她,说她白生了一张漂亮的脸蛋,连夫君都笼络不住。
嫁入韩国公府的那一年,沈娇过得同样艰难,婆婆对夫君都很冷,对她自然也是百般挑刺,她不嗤于从一个火坑跳入另一个火坑。
那日被小姑子讽刺过后,她也不知为何,突然就掉了眼泪,觉得融入这个家好难好难啊,换成姐姐,定然不会这么笨拙吧?
她躲起来默默掉眼泪时,根本没想到会瞧见陆凝,他就那样缓步走到了她跟前,依然眉眼冷峻,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姿态,然而却伸手拭去了她的泪。
沈娇只呆呆望着他,整个人都傻掉了,他头一次离她那般近,近到她甚至可以感受到他炙热的呼吸,恍惚间,听到他说,“不许哭。”
沈娇当真止了眼泪。
他拧起的眉放松了下来,转身便离开了,似乎只为这句话而来,他走后,沈娇依然晕乎乎的,若非脸颊有被他触碰过的炽热感,她甚至以为自己做了一场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