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人心
宋温言继续摆弄着晾晒好的药材,将它们逐一分好类,命人端回药房。
“小锦。”
宋时锦正想着事情,听到自己的名字,回过神才发觉院子里只剩下他俩。
“皇叔?”
宋温言放下手里的工具,坐在她身旁,语重心长道:“不论小锦要做什么,总是要注意安全,你不能有任何闪失。”
他深邃的眼眸中透漏出浓重的担忧。
宋时锦睫毛颤了一下,避开他的眼神,讪讪道:“知道了,皇叔。”
“近年来傅霖行事猖狂,狼子野心,为了抓住他的把柄,也只能出此下策了。”宋时锦摆弄着石桌上的白玉杯,用指腹细细地摩擦着。
宋温言提起白玉壶,给两人各添了一口茶。
“傅霖潜伏这么多年,没有那么容易扳倒,以身犯险实非良策。”
他唇角带着惯有的笑意,双眸中却划过一丝忧虑,如今的形势确实算不上好。
“皇叔果然还是猜到了。”
宋温言闻言叹了一口气,“我是你至亲,当然知晓你的性情,你不想让我担心,那我也只能装作不知了。”
“找不出他谋反的证据,总是心下难安。”宋时锦抿了一口茶,突然有些惊讶,“这好像不似平常茶水。”
“你倒是嘴尖。”宋温言笑道,“这是云幽谷特制的安神茶,里面浓缩了近十种滋补的药草,又加了冷香调味,所以后味有些许回甘。”
“最近你思虑过重,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宋温言招来仆人,让他去看看库房是否还留有存余,随后又补充说道:“届时我派人给你送去几副安神茶,总是能起到些助眠的作用。”
“皇叔倒是说对了。”宋时锦神色不佳,疑有愁云,苦恼般皱了一下眉头,“我最近确实寝食难安,失眠多梦,不知有何法子可解?”
她想了想,突然伸出胳膊,递到宋温言面前,用另一只手在手腕处滑动。
“我记得此处好像有一道穴位能治失眠,是在哪块来着?”宋时锦皱眉,恼火自己记忆力,“记不大清了。”
瞧她手忙脚乱的样子,宋温言笑了一声,拉过她的胳膊安慰道:“你并非学医之人,记不清在所难免。”
他将指尖放在宋时锦手腕横纹根部的凹陷出,摁了摁,道:“这是神门穴,时常按摩可治疗失眠之症。”
宋时锦恍然大悟,她将胳膊从宋温言手里抽了出来,又抓住他的右手,用另一只手照着他之前的样子找准穴位摁了下去。
“是这里吗?”
宋温言被她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得一怔愣,瞧着她的动作才缓过神,顺着她手指的位置,点了点头,“没错。”
瞧着他一时的不自在,宋时锦收回手前下意识用指腹摩擦了一下。
这时,院外传来一阵爽朗的声音,“皇上来了?”
宋温言听罢站起身来,笑着朝她说道:“是师傅。”
宋温言的师傅,也就是云幽谷谷主,已是知命之年却依旧容光焕发,神采奕奕。
她推掉宋温言想要过来搀扶的手,不甚满意的看了他一眼,好似在说他多事。
等面对宋时锦时,脸上的笑容都快藏不住了,但顾着为民之本,还是先向她行了礼。
“老身参见皇上。”
宋时锦连忙起身上前搀扶,“您是皇叔的长辈,于皇叔有着教养之恩,自是不该让您行如此大礼。”
宋温言由于夺嫡变故,幼时郁结在心,整日卧病在床,长久无医。
太医都说,心病还须心药医。可宋温言的心病该如何医得,这成了先帝心事。
直至一天,先帝听闻云幽谷谷主苏念云医术高明,专治疑难杂症,便派人将她请入宫中。
果真如传言般,宋温言病情大好,眉目间也有了笑意。
先帝大喜,想要给苏念云厚重的赏赐,不料她却拒绝了,只道她与宋温言有缘,不求回报。
待宋温言病情彻底根治,苏念云想回谷时,宋温言哭闹着想跟她走。
先帝无法,直得叫宋温言拜入云幽谷门下。
好在苏念云十分喜欢他,也就爽快的答应了。
到后来每每提起此事,宋温言只是轻笑解释道是因为太渴望宫外的生活了。
当时有一个可以助他摆脱宫门枷锁的救命稻草,他就得牢牢抓住。
好在如今的宫墙已然困不住他了。
苏念云于宋温言来说,亦师亦母,是他小时候的精神寄托,也是他人生中的贵人。
“诶!礼不可废。”苏念云直起身,脸上依旧挂着笑容,她像一位慈祥的长辈,上下打量着宋时锦。
“几年不见,皇上都长这么大了。”
宋时锦之前是见过苏念云的。
彼时她幼年刚登基,朝局不稳,军心涣散。虽有傅
霖和穆阳辅佐,也是心力憔悴。毕竟年纪还小,一下要承受的东西又太多。
宋温言怕她撑不住,便请了苏念云出山帮忙疏通她的心绪。
相处一段时日后,苏念云发现宋时锦整天乐呵呵的,不像是有什么心病的样子,引得她连连夸赞:此子心性极佳。
也不止一次在宋温言面前提起对她的喜爱。
可惜宋时锦是一国之君,不然早就被苏念云收为徒弟了。
“这么多年未曾来见您,是我的不是。”宋时锦愧疚之情溢于言表,而且今个来也没带贺寿之礼,实为不敬。
“说的什么话?”苏念云佯装生气,“皇上公务繁忙,能过来,老身已然感激不尽,哪有皇上赔礼道歉的道理?要是这么说,老身只能跪下直言惶恐了。”说罢便想直直跪下。
宋时锦眼疾手快拖住她,才没让她膝盖着地。
“皇上可别再折煞老身了。”
宋时锦笑着称是。
几人围坐在石桌前,苏念云派人去膳房端些膳食过来,接着便开始埋怨宋温言没招待好她。
知晓自己师傅是在说笑,宋温言也就嬉笑着说着自己的不是。
苏念云无可奈何,宋温言总是这副嬉皮笑脸的模样,毫无一国皇子的稳重感,所以她极为欣赏宋时锦,年纪虽小,却沉稳持重。
因此在面向她时十分和蔼可亲,“皇上可要多留一些时日?”
宋时锦抱歉地摇头,解释道:“此番前来,除向您贺寿外,也是向皇叔报个平安。如今朝中这般局势,我也不便多留。”
“也是。”苏念云了然,“老身也帮不了皇上什么,若有用得上的地方,皇上尽管开口便是。”
她眉头紧锁,为自己出不了什么力而感到无力。
“劳您费心了。”宋时锦垂眸应道。
“”
由于天色已晚,宋时锦只能赶明早回到皇城。
她晚间一直未眠,忧思过重,便随意踱步到云幽谷后山。
山间空气沁人,秋日的晚风很是凉爽,似是吹散了些近日的郁结。
宋时锦呼出一口气,难得的感受到些许慰藉。
蓦地,她察觉到不远的林子中有几声响动,思索片刻后,还是走了过去。
感受到身后的脚步声,蹲在树后的人惊恐地回头,张大嘴吧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宋时锦没有立刻上前,反而就在原地细细观望。
那人衣衫褴褛,在月光的照射下,身上裸露在外的皮肤上纵横交错着许多伤口,看起来受到了非人的折磨。
在最初的惊恐后,那人也在仔细地辨认着,发现宋时锦是个新面孔时,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般扑向宋时锦,跪在地上,双手抓住她的衣摆哀求着。
宋时锦这才发现,不是他不想发出声音,而是不能。
那人张大的嘴巴中,舌头从根部截断,任由口水从嘴角滑落至脸颊。
宋时锦心底突然有些发寒,她想伸手扶起那人,却被他牢牢抓住双手。
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那人的眼底也渐渐充满绝望,但忽然又笑了起来,显得十分癫狂。
顷刻间,他们周身就围满了人。
有人上来拉开了抓住宋时锦的人,领头似的人物朝她道歉,说是没看管好谷内的叛徒,让贵客受了惊。
宋时锦的视线始终落在被拉走之人的身上,他眼神哀戚却又带着笑意,显得隐秘而又诡异。
不多时,零碎的步伐悄然散去,徒留宋时锦一人在原地。
“被吓到了?”
宋温言与她并肩,关切地问道。
“皇叔。”宋时锦轻轻叫了一声,她转过头视线落在他脸上,眼眶中似有泪水,但仔细看又好像什么都没有。
“我只是突然想到一个问题。”
“什么?”宋温言不解。
“权利。”宋时锦顿了一下,复又说道:“权利真的有这么重要吗?”
没等宋温言回答,她继续说道:“最近我一直在想,傅霖为何会变成这样,原本他也是我的师傅啊。”
那个总把家国大义,国事昌平挂在嘴边的人,如何会变成这个样子?
“皇叔,你能告诉我吗?”她是真的想不明白。
宋温言沉默良久,只是拍了拍她的肩膀,“回去吧,人心是道不清的。”
宋时锦盯了他一会儿,随即笑道:“也是。”
她的目光飘到远处,闭了闭眼,握紧手中的木牌,声音轻地有些飘忽 。
“人心啊,这么复杂的东西,又有谁能说得明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