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
凌晨四点
漆黑的房里只有窗外透进来的淡淡光亮映出的一道轮廓。
陆信珍从床上坐起。
一夜的辗转反侧给她白皙的脸庞添上一丝憔悴。
打开房门,远处地板上映出淡淡的黄。
她轻轻走至光源处停下,与厨房里正举着漏勺捞鸡蛋的人大眼瞪小眼。
“……早”
“早……”
坐在炉子上的高汤锅冒着热气,一旁手机还在循环播放做水波蛋的流程。张施英看着那一大锅翻滚的蛋花汤,脸上罕见地露出尴尬。
“我想试试做饭。”他放下勺子,手足无措。
同一个夜晚,夜不成眠的张施英在凌晨四点起床决定尝试做一顿饭。
“让我试试吧?”
陆信珍拿起挂着的雪平锅接上水放在炉子上,从容扫一眼还在不断循环播放的“五分钟做好全家人都爱吃的营养早餐”短视频。
水烧开,打好的鸡蛋滑入水中,她只用一双筷子稍微定住,不一会蛋白就凝固定型,没有一步按照视频说的来做。
“你要的是这样吗?”陆信珍问。
“看起来鸡蛋比较听你的话。”张施英靠在墙边伸头望着锅里云团一样的水波蛋。
“雨来喔!“
陆信珍将鸡蛋捞出放进凉水备用,又切开桌上的牛油果加上酸奶捣成泥抹在吐司上,撒上坚果,放上水波蛋最后胡椒调味,不用五分钟做好一个牛油果吐司。
“还真是只用五分钟。”
陆信珍听了他的傻话忍不住笑。
“还想吃别的吗?”
她打算给张施英做粿条。现在不到五点就做好早饭,空着大把时间也不知道干什么。
“吃什么不是问题。”张施英指着旁边那口大锅尬笑,“能不能帮我把这锅蛋花汤处理一下?”
……
六点半,天已亮起。
香味顺着厨房飘向客厅。
餐桌上摆着三份牛油果吐司和橙汁。张施英用脚勾开厨房门端着两碗蛋花肉羹米线从里面出来。
“信珍,来吃饭吧?”
“好。”陆信珍摘下围裙从厨房走出,端来一碟炒麻叶摆在桌上,“我看冰箱里放着的麻叶再不吃就烂掉了。”
“哇——”张施英尝了一口赞叹,“这味道和上次我们去的那家潮汕餐厅一模一样。”
“就是送粥的小菜,我随便炒而已。”
“小菜做起来难度不小。 ”张施英夹起一筷子放在米线上,“我妈上次吃过以后也信誓旦旦说在家就能做,结果买了一大袋做到她发火。”
陆信珍低头偷笑,过了一会望向二楼问:“贤余不起来吃饭吗?”
家里就三个人,吃饭不叫他怎么也说不过去。
“死咸鱼跟我们的作息反着来的,不睡到日上三竿不会起。你不用管他。”
“好吧。”
“信珍,我等会上班,手机不一定常常开着,你有事可以找张贤余。”
“嗯。”
张施英想了想又改口:“我还是把学校和科室电话写给你吧,有什么事直接打给我……”
“没关系。”陆信珍放下筷子,“有事我找贤余。”
她没那么脆弱,况且现在也不是顾忌那点可怜自尊心的时候。
“过去就过去了,我没事!”
窗外的阳光照进屋内,浅淡的光映在陆信珍的碎发上毛茸茸的,张施英温柔地摸摸她脑袋,“真棒!”
“我又不是小孩子。”
“是!吃饭吧,大孩子。”
陆信珍红着脸低头默默吃东西。
吃完饭张施英准备上班。
“晚上一起去超市买点东西怎么样?”
“好。”
两人站在玄关。
“我走了。”张施英拿起放在鞋柜上的电脑包开门。
陆信珍道别:“路上小心。”
二人安静,各自都察觉这场景和谐地怪异。
奇怪却不讨厌。
“我,走了……”
“再见。”
“晚上见。”
门关上,陆信珍靠在上面发呆,魂被抽走似的。
饭厅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这时会在家里活动的人不用想也知道是谁。
她整理好情绪走去客厅。
“哎!!!我很快走的不用理我!”
张贤余端着吐司橙汁路过,看见陆信珍见鬼似的捂住脸转身贴着墙根叨叨念经:“你就当我不存在啊,我看不见你你看不见我,我洗个澡就走了……”
“张贤余。”陆信珍打断他,“厨房里还有肉羹米线要不要吃?”
张贤余转头,可怜见的一副
快哭出来的表情哀嚎:“好哇!!!”
晚上下班,张施英开门回家。今天客厅灯火通明,像前一阵父母在家的时候。
电视正在播放本地新闻,厨房传来抽油烟机的噪鸣,嘹亮的吼声突然盖过嘈杂。
“实在太好味了!!”
他脱下鞋子将包轻轻放在沙发边,目光探向餐厅温暖的光源。
“你留一点啦!等下施英回来没得吃。”
“不要管他,我全吃光他不就不知道了。”
张贤余端起盘子,被陆信珍一把夺过急道:“我要生气了!”
“你们在说什么?”一道身影伫立在餐厅外看着他们笑意盈盈。
……
“你试试煎蚝烙。”陆信珍将还剩的半块蚝烙放在张施英面前。
“谢谢。”
晚饭三人坐在饭厅吃粿条。
“哇!”
“你又怎么了?”张施英无奈。
“终于又让我吃到粿条汤,我太激动了!”张贤余一惊一乍,“还以为这辈子都吃不到了!”
“有没有那么严重,到处都能吃啊。”陆信珍边夹菜边搭话。
“哪有陆记好吃!信珍你知不知道上次吃完之后这混蛋再也不让我去——”
“喂!”张施英喝止,随后瞄一眼身旁,对张贤余没好气说,“吃你的饭吧,话这么多。”
“信珍,看到没有。”张贤余指着旁边告状,“这人就是目无尊长的不肖子孙,你千万不能嫁给他。”
陆信珍不打算接他的话,她埋头吃饭,被热汤的蒸汽熏得脸蛋红扑扑。
“再吵我敲了你的牙。”
“我跟哥嫂告状了。”
“吃你的蚝烙吧,话多过米。”张施英懒得跟他一般见识,把剩下的蚝烙推过去堵住他那张烦人的嘴。
晚上夜空晴朗,雨季中难得的晴天。厨房窗户大开让风吹进室内。
汤锅被捞空,陆信珍端起放在水龙头下。
“我来。”张施英戴上手套,抢过她手里的百洁布在水龙头下打泡沫。
“去休息吧,你累了一天。”
他瞥一眼身旁,“你做饭就不累?况且还要忍受张贤余的精神折磨。”
“哪有那么夸张。贤余今天帮我做了好多事。”
“那臭小子应该的。”
陆信珍投湿抹布擦灶台,转身笑骂:“你们两个。”
“你有事尽管使唤他,平时让他干点活就叽叽喳喳还总是威胁我让爸妈揍我。”
“你还怕告状吗?”
“那我真的会被揍嘛!”
陆信珍笑趴在桌上,笑着笑着她就笑不出来。抹布在灶台上停了停,她回神继续擦拭炉架,一语不发。
“想到你父母了?”张施英打开水龙头开始冲洗锅碗瓢盆。
“没有啊。”
“撒谎。”
视线相对,她扭过头,张施英拿过对方手里的脏抹布重新洗干净。
“你知不知道你不会撒谎?”
“知道。”
“哼,昨天也是这样。瞎子都能看出来,你还硬装没事。我要是不问信嘉,你现在就睡桥洞了。”他像个老头一样唠唠叨叨,“搞不懂你为什么不喜欢让别人帮忙,这个社会不就是你帮我我帮你才能维持联系。开口求人又不会掉块肉,非要睡大街你才舒服吗?”
陆信珍嘟囔:“睡大街就睡大街。”
“我舍不得。”
电视声消失,厨房外张贤余拖鞋吧嗒吧嗒走过。
“我意思是,是个正常人都会在别人困难时给予帮助。
“弄成这样我也有责任。”张施英摘掉手套转身诚恳对陆信珍道歉,“对不起,如果我能早点说出真相就好了。”
他很后悔当初轻佻的提议给陆信珍造成伤害,之后耍心机拖延让她承受现在的处境。
不是每个家庭都像他的一样会彼此理解包容。陆信珍的遭遇对他来说匪夷所思,双方父母对他们婚姻的期盼和压力根本不是一个量级。
事情最简单的解决办法就是他们结婚。父母想他们结婚,伯父伯母也想他们结婚,他也想他们结婚,但这是最不可能的。因为信珍不想和他结婚。
“如果说出真相你能回家吗?”
“我不知道。”陆信珍也六神无主。父母在她的婚姻上只给了一个选择那就是嫁给张施英。
只要嫁给张施英矛盾就会迎刃而解。
一条坦阔鸟语花香的捷径明晃晃摆在她面前。
她就是蠢,她一点也不想走。
那天包厢外妈的话像跟刺一样卡在她心里。正是因为在乎,才不想在他面前显得一无是处。
“试一试好了,你能帮我吗?”
“当然!”
张施英乐意之至。
陆记每周一是最闲的时候。陆信珍和张施英选在这天来店里请罪。
一家人围在茶台,热水浇在茶具上烟雾缓缓升起。
陆信珍咽咽口水,卑微恳求父母让她回家。
“爸妈,我错了。”
张施英也敲边鼓:“伯父伯母,我相信信珍的为人不会做出偷钱的事。这中间一定有什么误会,不如先让她回家再说。”
陆母尬笑,当时他们随便找的借口,没想到自家这个蠢蛋把事情一五一十全跟人家讲,连藏拙都不会。
“自己小孩我们当然清楚,信珍不会做偷东西的事情。仔大分家,我们让她出去是为了她独立,女孩家不能娇气你知道吗?”
谎言说的冠冕堂皇,张施英觉得有些好笑,这样的父母怎么会养出这样的女儿。
“这我们明白,但是也慢慢来吧,总不能一下子赶她出去流落街头。”
“这两天你住哪?”陆母问信珍。
水烧开,陆信嘉看眼色默默冲茶。
“……在伯父伯母家借住。”陆信珍如实回答。
那就没有流落街头。
“现在家里只有我和张贤余两个大男人。信珍和我们住在一起可能会不方便。”
“喝茶。”一直坐着不说话的陆父突然开口,“都要结婚了有什么不方便。”
“就是,我们也不是老古董。信珍跟你住我们放心的。工作上有什么不懂她还可以问你。”
“有什么想问的,信珍也可以打电话给我,不一定非要住一起不是吗?”
陆父放下茶杯,疑惑:“你对阿妹有什么不满意吗?”
“不,不是。”张施英结舌,“我……”
他和陆信珍对视。
“其实我们……”
“其实是骗你们的。”陆信珍抢先开口。
“爸妈我不想结婚。”
仿佛水壶的鸣叫还在延续,所有人在那一刻凝固。
陆信珍打开茶壶盖。
续上水。
“我不想结婚。所以就跟张施英说好了假装交往,等拖过这两年再说。”
茶杯打翻,陆信嘉被烫得跳起,全家人目瞪口呆。
拘谨坐在凳子上的人双手紧紧揪住裤子衣料掩饰惶恐。
茶水缓缓漏下茶盘。
“全是骗你们的。我们根本没交往,也没打算结婚。”陆信珍眼神暗淡,“两个人条件差这么大想也知道不可能在一起。”
她用潮汕话讲的,在场只有张施英听不懂。
陆信珍可以说的毫无顾忌。
“像我这样一无是处的打荷妹人家凭什么看上我,乞食婆想食笋果。”
她目光空洞,像一把坏掉的订书器将锋冷言语尽数扣向自己,也忽略了身边望向她心疼的目光。
“臭扎亩!”
陆母受不了一巴掌甩向陆信珍,发疯一样撕打。
“打死你,我打死你……”
陆信珍任打不还手。
“伯母你冷静点!”张施英将女人扯开把毫无反抗的人紧紧护在怀中。
陆信嘉也赶紧冲上来将人扯开,“妈你别激动。”
场面不可开交,门口凑上来几人看热闹。
始终一语不发的陆父看着失控的场面脸上终于挂不住,一掌震向木桌。
常年在厨房干力气活的人双手被磨得皮糙肉厚,厚实的手掌像被高火淬炼出的大斩刀,劈下去周围人甚至隐隐能感觉到掌风。
大厅中寂静。
烟灰抖落在地,陆父像看仇人一般毫无感情盯着陆信珍。
“嫁人还是做乞丐你自己选,滚!”说完将他们赶出店外。
天空飘起小雨。
回去路上陆信珍表现得很平静。
路过街市,她轻轻拽一下张施英的衣袖问:“晚上想吃什么?萝卜炖牛腩好吗?”
压抑的感情再也绷不住,张施英抱住陆信珍。柔软的躯体直直站立,一语不发。
他触摸到肩膀下坚硬的骨头,将人在怀中捂了一会,这副倔强的身躯才终于解冻似的靠在他身上。
声音闷闷地透过衣料传出:“我好像搞砸了,对不起。”
张施英感觉到人在颤抖,两人相靠的地方衬衫渐渐濡湿。
“对不起……”
“别让我再内疚了,是我该说对不起。”是他随口一句谎言,让陆信珍无家可归。
“都是我的错。”他才是始作俑者。
怀中逐渐平静,片刻,陆信珍推开他别过脸,“还要回去做饭。”
“信珍……”
“我没事。”陆信珍揉揉鼻子笑说,“前面肉档经常打折,我们挑两块坑腩回去炖
吧?”
“你这样我哪吃得下?”
“都已经这样了还能怎么办,饭总不能不吃,贤余还等着。”陆信珍说话还有一点鼻音,双眸中已然一片明亮好像刚才只是打了个喷嚏。
“我发现你有时也挺洒脱的。”张施英也稍稍放宽心。
“过脚事,歇住歇。”
两人朝前走。
“唯独对我算的很清楚。”
陆信珍停下买萝卜,刚才的话当做没听到。
“6块7,靓女给你加扎香菜算7块。”阿婶将菜甩甩水装袋。
“再送点葱。”陆信珍熟练讨价还价。
“好啦!”
张施英在旁边扫码付款。
“小两口出来买菜啊?”阿婶得闲坐在凳子上剥豌豆打趣他们。
陆信珍现在对这些调侃已经麻木,反正不认识,也懒得解释那么多,“有芹菜吗?”
“有。”
“不是。”张施英打断。
“什么不是?”
目光交汇,眼中是对彼此的尊重和体谅。摊位前的男女释然相笑:“我们只是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