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指桑骂槐
有时真有一种梦幻一般的感觉,早上我还在挤地铁去火车站,现在已经是扛着行李箱徒步走山路了。天就要黑了,而我也看到了家门口,看到了爸妈的身影。或许是因为看惯了北方人的高大,也或许是某一天我已经长得比他们高了,我觉得他们的身材变得小了。我口里和心里都不愿意承认,他们在变老。
我妈来接我,但我不想让她帮我拿行李箱,毕竟这行李箱不轻。我们都没有什么话要说,我很想家,他们很想我。我可以毫不害臊地对刚认识两天的女孩说“我爱你”,却很难对他们说出口,总觉得怪怪的。从小到大,他们对于子女的爱是无时无刻不在的,却从来没有对我们说过。
爱不是一个东西,却能看得见,摸得着,感受得到,只不过有时像被一层什么东西给遮住了,美好、陌生、若隐若现、忐忑、温暖。
就像我爸,他是想早点看到我的,但他没有来接我,见到我时就问了一句:“回来了?”再无他话。
而我经过邻居家时,邻居家比我小几岁“葵花子”的也算是我好伙伴的一句话,却让我“振聋发聩”。
“哇,狗r的回来了?”
我真的很少听到这样骂人的了。我突然觉得以前三句话不离脏字的我是多么的粗鄙。我知道他不是骂我,我回头看了一眼,原来的支书并没有来。
“呀,你狗r的在家?什么时候回来的?狗r的?”我还是像以前一样,骂起脏话来并无遮拦。
然后我俩相视一笑,接着我便跟邻居大婶打招呼。
我们这么心照不宣的对骂,骂的其实都是另外一个人,原来的支书。我刚上学认字的时候,以为“支书”是“知书”这两个字,很遗憾,有的人并不见得能配上这样的字眼,但接下来关于这个人,我还是用我最初的印象“知书”吧。
这里有一个“典故”,我高考那年,葵花子中考,他没有考上县里的好的高中,所以,要么上职校,要么出去打工。当时,职校的老师到各个市县招生,他们要么通过学校的老师,要么通过村里的干部。
离中考还有两三个月的时候,招生的老师已经请过初三的班主任吃过几轮饭了,村干部家的门槛也被他们的鞋底磨亮了。对于那些没太大可能考上好高中的同学,也已经“从长远开始考虑了”,葵花子其实是那种不上不下的人,所以,读职业学校不收学费,还有补助对他父母来说,确实是很好的选择。要是在前一两年,他也基本会轻轻松松度过初中的最后几个月时间,然后听班主任或者知书的安排就行了。但这一年的情况是县里新建了一所高中,这意味着招生量比往年多了20,那他上高中的概率多了60。
“你还是先好好复习吧?就算考不上,那些职校还是得抢着要你。一旦上了高中,再努力三年,考上大学,你的路就不一样了。”班主任对他说。
那时校园里很多人都说不想上高中,不想上大学,大多都是骗自己的鬼话,如果能考上,如果家里条件允许,不想上的是傻子。我那时太单纯,以为他们说的都是真的。现在回过头来,觉得他们比我早懂人情世故太多了。
班主任的话当时真的在他心里燃起了一把火,他的成绩也有不错的提升。我不想去揣测他的父母有没有想着他儿子上职高,就能早点毕业,早点工作,还能进大的工厂,挣不错的工资,给家里增加收入,因为别的孩子早在几年前就已经往家里寄钱了这样的心思。但知书还经常往他们家跑,我隐约觉得这不是什么好事。
通常来说,知书对于普通老百姓来说虽然不是什么大官,但是个官,人们心里多少还是有些敬畏(说不上)的,毕竟如能否拿到低保、能否得到国家福利这样的这样的大权还是掌握在他们手里。家里种的大西瓜,每次知书来,婶婶都会给他一个最大的,他们家种的辣椒,西红柿,也是一袋一袋的给知书往家提。我还看见知书媳妇好几次从他家背走满满一背篓圆白菜。而我们家,作为他的邻居,多少还沾点亲戚关系,只只吃过他们一棵圆白菜,一个西瓜。
中考成绩出来过后了,他没有考上县里最好的高中,也是考上了第二的高中,其实是很不错了。班主任这边,肯定不会再让他去读职高了。而让我很意外的是,他父母告诉我,准备让他去读职高,知书推荐的那所。
“现在读大学,花那么大一笔钱,出来又不包分配,还是得出去打工。”
这样的思想,好像不是刻在他们的骨子里,而是刻在他们的灵魂里一样。听一次两次我觉得有些无奈,听多了心里就像窝了一团火,真的很想打人。这都什么时代了。
在他们意识里,除了事业单位的工作叫工作以外,你在公司里哪怕是当总经理,他们知道你是当官当领导了,但你照样没有工作。这其实是他们心里极深的自卑,会给我们这一代造成不小的压力。
我能说什么呢?我又不能供“葵花子”上大学。我当时鼓励过他,让他跟家里好好说说,现在上大学,还可以申请贷款,还可以勤工俭学。
后来,叔叔婶婶知道了,怪我在背后撺掇他儿子,曾使两家关系有过很深的矛盾。
最终,他还是选择了上高中,因为他的班主任给他爸妈打过电话。好在在他们心里有着对老师有超过常人的尊重。他自己也给家里承诺,等他上了大学,就贷款和勤工俭学,不要家里的一分钱。
说好的去知书推荐的那所职高,最后没有去,他们家和知书家的关系就恶化了。知书动了手脚,他们家领不了低保了,据婶婶说,知书说他们都能供孩子上高中,是有一定的经济实力的,应该将低保让给更需要的人,自然就是那些孩子上职高的人,当年县里给农户派发了一批化肥,也没有他们家的份。
“我们那些西瓜和菜,给猪吃了还能长两斤肉呢!”
后来,婶婶在菜园摘菜,看见知书来了,于是扯着嗓门骂道:“奎娃子,你个狗r的来帮我把菜背回去。”
“葵花子”当时一愣,虽然他和妈也闹矛盾了,但毕竟是自己的妈,不至于这么骂他呀。他看见知书来了,一下明白了她的用意,于是回答道:“唉,我狗r的马上就来。我狗r的去背菜,我狗r的再去摘个西瓜,我个狗r的。”
知书当时应该是听懂了他们的话吧,但他的表情是一副没有听懂的样子。他可能也知道葵花子上大学少不了我一份功劳,于是,也指桑骂槐说我以为上了大学就要翻天了,就连人就不会做了。于是,后来我也跟着以骂葵花子的形式骂起他来。
他能成为原知书,跟这些事情其实没有什么关系,因为真要是上了职高,将来进工厂是很容易的,进了工厂,还是正经的蓝领呢,到时可选择的就不止温州、东莞、深圳的工厂了,这还算立功了呢。至于真正的原因恐怕只有他自己清楚。
而据我不太会推断的推断,恐怕和他捡的一大笔钱有关。而这笔钱是多少其实也只有他自己清楚。同样据我不太会推断的推断,应该在三十万左右。如果全村每个人都丢了一百块刚好被他捡到的话,那数字确实是对得上的,只不过,一家好几口人,就是好几百,丢了一定会去找的,找不到也会很难过的。没有如果,没有人知道自己丢了钱。
老实说,指桑骂槐这招,我估计婶婶也是跟原知书学的。知书做作,最后中了自己的妖风,也算是自食其果了。
农村空气好,一阵妖风,也就一笑而过了。但是农村有一个让家家都头疼的问题,就是收了粮食,无论是装在口袋或者柜子里,总会有老鼠来偷,让人防不胜防。我其实一直想把“鼠王”这个冠冕送给这原知书,但苦于找不到一个好的方式。有一天,我找葵花子商量这事。
“所有(生产)队(不是之前的生产队了,但每个村还是分几个队)都应该拨款打水井了,为什么就我们队没有?”
“那个狗r的把钱贪了,给他全家买纸钱了。别想着他那样的人还会有后人给他烧纸钱?所以只能贪我们的。”
“对,就像蚂蟥一样,只要闻着哪里有点血腥味,就贴上去了,扯不掉的那种。”
好像对任何人任何事的不满,我们都能骂到他身上去。为这事,我爸严厉的警告过我。我当时心里不服,因为他们认为,只要是个人,都会那么做。虽然我当时生气他们能容忍、接受,是因为他们已经“麻木”了。当我有一天也开始麻木的时候,我才明白,麻木的背后有多少希冀和失落。就像一根南瓜藤,得开多少雄花,才有一朵雌花,才有一个南瓜。那是父辈们的必经的一段历程,也是我们这辈人的一段苦涩的梦。
后来一次,我和葵花子去挖何首乌,捣了一窝田鼠的老巢,发现里面老鼠偷的粮食要装一口袋。我们向别人吹嘘的时候,说那老鼠比虽然比猫矮,但实际比猫大。
“有知书那么大。”
我不得不佩服葵花子的才华,因为这个比喻到现在还有人在用。
关于这个原知书的事情如果只有这些,我也知道并不值得一说。如果我能心平气和地客观评论的话,他还是为大家做过一些事情的,比如操办朱瑞年的丧葬事宜。到了一定的年纪,一定是想自己的葬礼办得风风光光的吧?朱瑞年很少跟人说起过他对自己的后事充满焦虑的事情,至少没有跟知书说,但知书给他办了。先不说这事办得怎么样,但是他领头了,而且一直到将最后一件事完完全全的做好。
对于我和“葵花子”对骂这件事,我爸我妈听见了,他们吃惊地看了我一眼,便很快的明白了其中的原因。我想,可能是他们已经听惯了婶婶骂原知书的事了吧,或者以为我在外面和一些二流子走得比较近。
而且,我爸骂起人来,就像夯土机一下夯在了你头上一样(和北方的“怼”意思很近,更粗暴直接),让你只剩两颊抽搐,梦里都得冒一阵冷汗。他骂我这事也和朱瑞年有关。
那天,朱瑞年买了一只羊腿,还有一条烟来到我们家做客。饭后,他和我爸又喝了好几杯白酒,我本来还以为他们要下席了,却没想到他突然拉着我,让我喊他“干爹!”
那时的“干爹”确实是干爹。但我是上过学,上过五年级的人了,我会认干爹,老子不收干儿子是因为老子谁也看不上。我心里这么想的,但是不敢说。
我想挣开他,他却死不放手。
“那么多小孩你不找,偏偏找我,你就跟李老三家的花脑壳一样。”李老三家的花脑壳,是一条母狗,因为我打过它,所以它每次见我都要咬我。
这时,他把我一拽,我以为他是生气了,要打我,却没想到,我后脑勺被三个指间划过。我明白了,我躲过了我爸一巴掌。
“你真的是,给你脸你不要脸,吃屎的人嫌弃拉屎的人!”
当时朱瑞年还揪着我的胳膊不放,于是我踢了他一脚,挣脱了出来,跑进屋里。
见我受了委屈,姐姐也跑进屋来安慰我。
“别以为我们小就不知道他想认干儿子的目的是什么,他休想!”姐姐安慰我后骂道,还向外吐了一口。
我那时也大概知道他为什么想认干儿子,但不是很理解。当时我是恨他的,因为要不是他,我不会被我爸那么骂。所以,最有可能成为他干儿子的我,最终没能成为他干儿子。当然还有很多其他原因,这是后话。
眼下,我得准备准备,去参加表弟的婚礼,主要就是和父母商量一下送多少礼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