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风波
稳妥起见, 长孙蛮不由分说地挥退众人。眼见小姑娘气得双眼圆瞪,死士们面面相觑一眼,顿时歇下了重提旧话的心思, 依令退了出去。
等人都走了干净, 门窗俱都掩好, 长孙蛮才顺了口气,琢磨着待会儿再想些乐子来逗逗亲娘。结果她一抬头,发现公主娘面色并没有丝毫改变。
说直白一点, 她娘现在仍在出神。
“……。”这不对劲。
长孙蛮倒吸口凉气, 结合今天发生的一系列事件,她很难不怀疑萧望舒的失态是与之有关。这可别是被她爹反复打击得精神恍惚了吧。
“阿娘, 阿娘——”
萧望舒动了动眼珠, 低头看见闺女满脸担忧,她不自觉脱口问道“怎么了?”
长孙蛮顺从地揽住她脖子, 小下巴往桌案处一点, 努了努嘴“天冷, 再不吃就要凉了。凉了对胃不好,阿娘快吃饭。”
小女儿的心思一览无遗。厢房里堆满了炭火,热气涌在空中, 打散了稀薄的冷气。厨房里送来的饭食还很滚烫, 就算再等上一刻钟, 也不会凉的。
萧望舒收敛心神,她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低头贴了贴闺女粉嫩的脸颊, 道“是, 阿娘这就去吃。”
她眼睛里浮现出温柔的笑意, 长孙蛮松口气, 极为乖顺地滑下她膝头,由着萧望舒牵手过去。
估计是照顾到一会儿秦互要进来医治,担心药性相冲,今晚的膳食很清淡。这可就苦了长孙蛮,她虽然脾胃不好,但上辈子就无辣不欢,到这辈子依然改不了这个口味。长安公主府里有春娘看顾着,她的舌头收敛不少,却还是忍不住让小厨房里的佳肴蘸点儿豆酱。
现在,摆在长孙蛮面前的是蒸乳鸽蒸鳜鱼蒸鹿茸,再并上分不清种类的青菜若干碟。
……苍了天了!
长孙蛮苦着脸,捧碗的手微微颤抖。她盯着乳鸽汤里起起伏伏的药参,嘴巴里能淡出鸟来。
萧望舒倒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她平日饮食清淡,早就习惯了这些味道。只是现下胃口不佳,本来是打算陪闺女进食,结果等了半天,长孙蛮迟迟没有动筷。
“怎么不吃了,是饭菜不合口味吗?”说着,萧望舒舀了小半碗鸽子汤放在一旁晾晾。
长孙蛮深知自己挑食的毛病最惹她娘动气,连忙摇摇头端正姿势,一筷子夹了坨肥美鱼肉。
平日里吃食均是有人照顾,比如春娘会提前把鱼刺挑好,长孙蛮只需要饭来张口。她显然没有意识到夹一块鱼肉有什么不对。
萧望舒没有再说话,只是伸手把她的碗拿过来,另一只悬在浮空的手漂亮葱白,指间夹着竹箸,看样子是打算亲自剔鱼刺。
长孙蛮托了托腮,眼巴巴瞅着她娘不甚熟悉的动作,小声又像是不经意地,问了句憋了许久的话“章太医是跟傅誉一样背叛了阿娘吗?”
筷子一滞,萧望舒没有答话。长孙蛮贼心不死,她娘没吭声训斥就代表还有机会。她摸了摸温凉的鼻尖,小心瞅着她娘,瓮声瓮气地下了结论“他们都被陛下收买了,现在是陛下的人。”
萧望舒颇为讶异地盯了她一眼,“你从何得知的?”
长孙蛮老实巴交“猜的。”
“……猜得不错。”
萧望舒难得有了笑意。她摸摸小姑娘的脸,接着一边挑刺,一边缓缓说道“你打小就不喜欢同人争抢,大家都喜欢的东西,你却觉得是场麻烦。平就殿里惯喜欢小打小闹,一遇上出风头的事你又恨不得躲得远远地。说来我还一度担心你不争不抢的性子会吃大亏,不过……”
她停下话,轻轻点了点长孙蛮的鼻头,摇头轻笑“不过这段时日以来,我想我是多虑了。你远比我想象中更敏慧。及时洞察傅誉反叛一事,就做得很好。”
她娘这是在提京郊密林被围堵一事。长孙蛮又摸摸鼻尖,虽然吧这事儿确实有她功劳,直接避免公主府与幽州两拨人马同傅誉恶战,减少了不必要的损失,但她一个活了两辈子的人,实在受不起她娘这么戳心窝子的夸奖。
不过顺杆上爬向来是长孙蛮的看家本领。她得了夸奖,自然要趁热打铁,连忙再问道“阿娘,你会同意秦先生医治吗?”
小姑娘声音里难掩紧张与忐忑。即使被她掩饰的很好,但知女莫若母,萧望舒眼皮一抬,漫不经心地看了她一眼,后者就缩了缩脖子,小嘴微瘪。
这般委屈情态若在往日,是铁定动摇不了严母长公主的心。坏就坏在萧望舒才受一番打击,现下情绪不稳,她一瞬间就有些悔意。
萧望舒叹口气,夹杂着些许无人得知的亏欠,轻缓说道“秦互是神医葛玄晏的弟子,医术不凡,他如果愿意医治我,我自当接受。可良禽择木而栖,他现在是幽州门客,公主府与他们利益相悖,我无法轻易把刀柄交付敌手。”
“可他、他是神医的弟子,他一定能治好你!”
“天下有很多医术高超的人,徐州也有从蜀中来的医士,他们也能治好我。”
“万一治不好呢?”长孙蛮眼圈有些发红,“秦先生都要探脉三次,更何况其他人?我,我也中了毒,阿爹他一定不会……”
她娘很快就打消了她天真的念头“浮露寺里你爹要是能心软,也不会让你舍身入局。”
长孙蛮明显感觉到自己脑门突突地疼。
这就是作孽啊!什么叫不作死就不会死,说的就是她爹这个火葬场典型。
还救什么救,毁灭吧,她累了。直接把骨灰扬了完事儿。
她吸了口气,不解问道“阿爹已经说了那么多都得不到信任……那阿娘还信任陛下?”
萧望舒把碗推回她面前,慢条斯理擦着手。桌案上晾着的鸽子汤正好,她垂眼喝了一口,道“这是两回事,不能一概而论。就算不再信任萧复,也丝毫不能证明你爹的清白。”
长孙蛮……?我不理解。
最后这句话她一时半会儿还真没听懂。她娘身上的毒又不是她爹干得好事,需要什么清白?
满心疑惑的长孙蛮终于安静下来。她埋头往嘴里塞着鱼肉,并没有发现公主娘突然蹙起眉尖,仪容良好的坐姿也晃了晃。
……
长孙蛮是被一阵鸟鸣声给吵醒的。
她下意识翻过身,撅起屁股蛋,又往里侧拱了拱,企图再睡一会儿……等等,睡?!
长孙蛮猛地一下睁开眼,她拥着被子翻坐起身,顶着一头杂乱无章的毛发,迷茫复迷茫地打量四周,再重新启动宕机的大脑。
她要是记得没错,上一秒她还在跟公主娘吃饭,怎么下一秒就天亮躺床上了。
长孙蛮深深怀疑自己喝了假酒断片了。
好在自我动手能力不算太差,长孙蛮除了纠结了小半会儿头发怎么捋顺,一番操作后断然放弃这项伟大工程。她趿着小绣鞋,脖子上胡乱围了圈毛领,顶着一头鸡窝就往门外跑去。
刚一开门,长孙蛮霎时被怪石嶙峋的雪色庭院给惊在原地。她像是做梦般使劲揉了揉眼睛,一边往屋内瞅了瞅,一边环视周围萧萧雪景。
不是,她要是记得没错,房门外是一条客栈长廊吧……
“郡主。”
长孙蛮扭头,看见何错那张糟心的木头脸,“……。”
成了,不用怀疑了。她知道这是谁干的好事了。
“这是在哪儿?”
“一个很安全的地方,洛阳别院,这里到处都是我们的人。”
长孙蛮打了个冷颤,牙齿在嘴里疯狂打架。她抖着声音,略怀一丝希望,问“我阿娘是跟我一样美美地睡了一觉?”
何错沉思了小半会儿。然后迟疑两声“应该是……吧。”
长孙蛮盯着他,目露怀疑。
何错摊手,“长公主的性子您最清楚。不过不用担心,君侯正在那里。”
长孙蛮抹了把脸,就是她爹在她才担心好吗!能想出下药晕人的招数,可见她爹是对她娘没什么耐心了。
她娘心思重,可一山更比一山高,她爹一颗玲珑心正事不干,全拿来研究怎么跟她娘见招拆招了——事先就摆明了饭后医治,直接把萧望舒的视线转移到提防秦互身上,结果她爹真正出手的却是将将摆上桌案的饭食。
这还怎么玩?!她爹算计了一次浮露寺就让她娘盖棺定论不安好心,现在直接把人药倒了……
长孙蛮欲哭无泪,牙齿抖得更厉害了。何错见状抱起她,想带她回屋,“昨夜下了大雪,郡主先回屋换身衣服,等会儿天放晴了,属下来陪您堆雪人。”
长孙蛮摇头“我不回屋,我要去找我阿娘。”
何错委婉提醒道“君侯在那儿。”
长孙蛮瞪圆了眼,像只张牙舞爪的奶猫。她叉着腰,气势汹汹地责问道“我也要找我爹!刚好,两个人都在,省得我多跑一趟了。”
“……您还是就在这里堆雪人吧。”说罢,他抱着小姑娘侧过身,长臂一勾,从檐角上折下一块坚硬如铁的冰棱。
长孙蛮嫌弃脸,极力往后仰着脖子,拒绝道“是堆雪人,不是堆冰块……不对,是去找我爹!我才不要跟你堆冰块。”
何错很有些受伤。作为一个死士,他只是单纯觉得这个冰棱很锋利,是一个很不错的杀人武器。当然,这玩意比他手中的刀要慢上不少。
不过作为忠诚的属下,他还是坚持自己的职业操守,绝不放人。
长孙蛮无奈,她往外指了指,道“你看天这么冷,是不是很适合热炕头嗑瓜子呀。你放我过去,你就能……”
“属下就能雪天里吃断头饭了。”
长孙蛮噎了噎。她气得不行,脱口而出道“药人这事到底是谁想出的馊主意!”
何错一板一眼地回道“君侯足智多谋,深有远见……”
“……我没有问你,我只是在发表感慨。”长孙蛮深呼吸,打断了某位滔滔不绝的爹吹。
事已至此,她只能先妥协“我爹是怎么打算的?”
木头人何错重出江湖。
长孙蛮忍了忍,好脾气的换了种问法“我爹为什么要给我娘下药?”
何错深表欣慰地看了她一眼,“君侯做事,自有他的一番考量。”
“……你别逼我揍你。”
长孙蛮冷下脸时,其实跟她的亲娘很像,只是眉眼更肖似长孙无妄。
何错也不糊涂,他想了想,为难的勉强开口道“幽州与公主府交手多年,盘根错节的恩怨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解除。非常时期,君侯不想再多生事端……郡主,长公主对长孙家的恨意,从来都不是因为别人。”
到这会儿,长孙蛮猛然想起昨夜她娘说的最后一句话她爹无法自证清白——
他们之间的裂缝,起于成宗十二年的那场战役。那一战,玄衡军覆没,萧望舒母族一朝族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