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洛阳
秦互背着箱笼, 刚走出房门,迎面撞上两位劲装短打的壮汉。他也不稀奇,笑眯眯取下箱带, 随意递给其中一人, 道:“君侯忙完了?”
“是, 君侯刚去看了眼何统领那儿, 现下正在屋里等着。秦先生, 就在前面,请。”
如果长孙蛮还在此处, 一定会对面前这两位死士毕恭毕敬的态度大吃一惊。虽说她爹礼贤下士, 对自己的门客那叫一个温和有度, 可也不至于如此……恭维。
要知道就算是凭借金针术声名大噪的冯远, 也不曾让死士们做到这个地步。
秦互抖抖衣袍,随着死士指引步去。穿过空寂长廊, 直至尽头, 推开半掩的门扉,赫然见一人靠坐在凭几前, 正闲适万分的煮着沸茶。
长孙无妄点了点桌案,示意他过来坐下,又亲自盖上帕子, 就着滚烫的茶壶斟出一缕清波。死士们纷纷退去,不消片刻, 房内便只剩了他二人。
“看来君侯一切顺利。”秦互先打破了沉寂。他接过新茶,宽大颀长的袖袍落在桌上, 显得整个人颇为清瘦文雅。秦互呷了口茶水, 笑道:“正是火候。”
长孙无妄慢条斯理地擦着手, 由他去说。等秦互再次放下茶杯时, 他才慢悠悠道了句:“论烹茶的功夫,世间少有人能及得过你师父玄晏先生。神医高徒面前,我这点只是班门弄斧的拙劣之术。”
“君侯此言差矣。烹茶煮水只是闲暇得来的意趣,您意不在此,自当另有别论。”
长孙无妄掀眼看他,无甚表情的面容乍然鲜活。他笑起来,薄唇有些艳艳的红,“你说得对,我意不在此。那依你看来,我意所及之处——”
“不太好。”
秦互顶着男人陡然压下的目光,挽过壶耳,自顾倒下一杯茶,道:“不过还不算最坏,我还能救。”言罢,他斯文一笑,对上长孙无妄乌黑渗人的眼珠,开口再问:“君侯只需告诉在下,救,还是不救。再有,君侯是想救到什么程度。”
半晌无人答话。火红的炭火在水炉下静静燃烧,噼里啪啦,混着热气腾腾的水雾,逐渐模糊了倚坐凭几的男人眉眼。
秦互也不着急,自他在马车上初次为萧望舒探脉时,这句话就盘桓多时。想必燕侯麾下最为亲密的死士们也想知道关于这个问题的答案——无论从何种角度,公主府上下都是幽州想要除之而后快的死敌。
“你看出什么来了?”
“缠绵病榻多年,还能事无巨细地监察住十三州属臣,我只能说长公主殿下果然非常人能比。”
长孙无妄的气息突然变得略微浮躁。他微微停了笑意,声音有些冷:“你清楚我在问什么。”
秦互摇头一笑:“这世上没有真正的神医,不可能仅凭一次切脉就能断定我的猜测。就算是我师父玄晏先生在世,也要再用药试探一二。这么说吧,她身体里不止一种毒。”
他伸出手,在长孙无妄面前比了个手势,“至少也是这个数。都说益州蜀中之地毒术卓绝,我原是不信,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这些毒相辅相成,在殿下身体里隐患颇深,却又难以被常人察觉,仅凭一二补药吊着,只当是气虚体弱之症。”
“益州蜀中?”长孙无妄垂下眼,轻轻念了遍地名,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秦互知道他是在想什么,也不理会,继续道:“虽说经脉已被冯远疏通,但纷杂紊乱之象没有消止,再加上她思虑过重……君侯,有句话我当讲明白些,殿下如果不配合治疗歇下心思,就算是大罗神仙也难救。再这样下去,我之前说的半年安好实在是有些托大了。”
冷气似乎从窗口溜了进来,秦互只感觉脖间生凉,他眯起一双笑眼,透过袅散不开的白雾暗自忖度起来。他师父玄晏先生是天下赫赫有名的神医,自收他入关门弟子后,就退隐避世近十五年。若非数年前的那次搭手相救,彼时还是燕世子的燕侯与玄晏一见如故,他也不会在多年后遵循师父遗命来到幽州。
起初他也有些不甚在意,除了一心想着践行师父遗命,更多的则是当个身处局外的旁观者。不过长安一行……倒让他突然有些明白了,玄晏为何会对这个男人另眼相待。
明明他师父最是厌恶为祸天下的藩王军阀之辈,不然也做不出遁走山野的事儿。
心思回转瞬间,秦互又补充了一句:“不过有件事,我想君侯应该知晓。不足之症虽说大多是从娘胎里带来的,但我观郡主体弱不单单是这么回事。”
长孙无妄陡然凝眼看他。
秦互却笑得斯文轻缓,“郡主应是中了同殿下一样的毒。至于是从什么时候……君侯有没有想过,殿下当年早产一事,并不是巧合。”
……
萧望舒任由闺女撒娇,一手还时不时摩挲她背,又轻又慢。她半垂着长睫,让人无法猜透心思,如果长孙蛮肯抬头望上一眼,一定会精准发现一个事实:萧望舒正在出神。
此时此刻稍得宁静的萧望舒沉寂下来,开始重新审视之前被长孙无妄一力推翻的考量——如果说万俟葵是萧复的诱饵,那逢燮在这里面到底扮演着一个什么身份。
是误入棋局的棋子,还是……他也在操纵这个局面。亦或是说,他与萧复之间,到底有没有她不曾知晓的联系。
一天下来,长孙蛮也有些累了。现在正当黄昏,她缩在公主娘怀里,感受到难得的宁静安谧,小姑娘懒成一团,连动也不想动了。
不过这样的好时光总是稍纵即逝的。
死士端进来一碗冒着热气的羊奶,长孙蛮不用扭过头去看,翻滚叫嚣的胃就已经在发出抗议。她搂紧萧望舒的腰身,闹道:“快要上夕食了,我不喝奶了好不好?喝了我会吃不下饭的。”
这是实话,看时辰也像是到了。萧望舒难得一见的有些犹豫,她拍拍小姑娘的背,低哄道:“不如过些时候再晡食?你这段时间饮食不佳,吃些羊奶总是好的。这里不比公主府内,你若是病了,可再没以前那么好捱。”
“我不……”
长孙蛮本能想要抗拒。可她话还没说完,就听到死士在门口唤了一声“君侯”。
长孙蛮扭过脸,正看见她爹绕过屏风,翻飞的白缎铺上一层黄昏暖色。
她莫名的有些心虚,默默爬下她娘的软榻,乖乖挪到桌案前,捧起碗埋头喝奶。企图让自己融入空气,成为一个彻彻底底的透明人。
好在她面前支的屏风够大,她爹娘估计又正忙着剑拔弩张,一时半会儿还真没顾上从视线中自动消失的小姑娘。
长孙蛮心头暗喜,喝奶的劲儿也比往日足上不少。不过她不知道的是,长孙无妄和萧望舒两人却一致认为闺女是主动避嫌出去了。
说来说去,这是一张屏风引发的误会。此皆后话不提。
大概是等得有些久了,长孙蛮忍住打嗝的欲望,偷偷掐了把大腿,硬生生把喉咙里的气音给憋了回去。
到这会儿,她才听到里面传来她爹的声音,懒洋洋的,很有几分欠打:“承认吧,这次你失算了。输给我并不丢人。”
很快,她娘不甘落后地迅速冷笑一声:“匹夫之勇,徒逞一时之快。”
……所以她还是出去吧,这俩人的对话简直有毒。
长孙蛮深觉自己再不出去,就会亲眼见证亲爹亲娘捅刀互殴的家暴现场。她愁眉苦脸地瘪了瘪嘴巴,小心翼翼放下碗,准备蹑手蹑脚溜出去。
她爹却突然说了一句话,让她不得不停住脚竖起耳朵偷听。
“你猜王野现在在干什么?”
“孤不想知道。”
“不,你需要知道。”长孙无妄俯下身,靠在她耳边轻轻说道:“他正在逃脱我的追捕。”
萧望舒倏然停住目光。依客栈内的兵力,王野是无法逃脱幽州把控的。她已经做好了王野会被俘的准备,打算再伺机而动。
可现如今长孙无妄的言下之意,却与她的猜想大相径庭。不过瞬息之间,萧望舒就想通了男人的所有后棋。他根本就是故意放走王野,想要将公主府剩余亲卫引入别处,以此困住孤立无援的她。
当然,这些思虑长孙蛮无从得知。
她只听到一贯冷静的公主娘声音里含了些许怒意,低喝道:“你以为这样就能困住孤?!”
“唔。生气了。”
她爹的声音慵懒欠打,慢吞吞说了句:“看样子效果不错,这样似乎确实能困住……长公主殿下。”
“你不用担心。这么年来他保护阿蛮有功,我可以放了他一马。只要你安分一点,不要再妄加异动。不然他们会发生什么,我不清楚。”
长孙无妄直起身,摊手一笑:“路已经铺好,长公主御下有方,想必一定会为他们选择一条合适的道。”
王野若论勇武,或许还能领军一战,可面前这个男人不是别人,是连她也要三思慎行的长孙无妄。单凭王野之力,根本无法跳出他设下的重重圈套。
萧望舒深知这一点,她闭上眼,重重捏了捏眉心,鲜红的印子留在脸上。过了好半会儿,她才缓缓睁开眼睛。
而早已听呆的长孙蛮愣愣眨巴下眼睛,她靠在门柱子上狠狠咽了口唾沫。
她要是没理解错的话,她爹这这……算是囚禁play?
公主娘却突然笑了两声,听着倒不似平日里那般冷淡。只听她说:“你费尽心思,是想带我回幽州吗?”
似乎还不够,萧望舒坐在软榻上,微抬下巴,明明是已做穷途末路的困兽,却仍然让人甘愿俯首——长孙无妄立在那儿,不自觉微弯脖颈,垂眼看她。
“长孙时。”
她娘唤了她爹一声。不掺杂任何情绪的,却偏偏让长孙蛮听出了莫大嘲讽。
紧接着,她娘为她证实了这种错觉。
“七年前的痴心妄想还不死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