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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羊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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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得救的众人鸦默雀静,都傻愣愣地瞧着那个“新恩公”。新恩公合起折扇,发出“啪”的声响,将众人从迷瞪中惊醒。老儿被这声音吓了一跳,忙喊道:“多亏恩公出手相救……”

    他想到自己刚才喊媒公也是“恩公”,怕这位新恩公心存芥蒂,遂急急改口,叫起了“仙师”。他匍匐在地,颤声说:“多亏仙师出手相救,小人们感激不尽!乡野村夫不知礼数,若有得罪之处,乞望仙师海涵!”

    这场景着实奇怪,他们获了救,面对江濯却一个个浑身颤抖、惊恐万状,仿佛面前的人不是个金相玉质的仙师,而是个啖肉饮血的怪物。

    江濯说:“老丈不要跪着讲话,请起来坐。”

    众人闷头跪拜,不敢回答。唯有老儿胆色尚存,干巴巴地答道:“仙师超凡脱俗,小人们久在乡间,浑臭不堪,今夜能与仙师相见,已是几世的幸事……”

    老儿说的都是阿谀奉承之词,生怕惹得江濯不快。江濯见状,反倒托起下巴,一副思索的模样。众人摸不清他的意思,伏在地上大气都不敢出。半晌后,只听他叹了口气。他这一叹可不得了,把众人吓得胆裂魂飞。老儿在心中暗暗叫苦:唉,唉!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媒公便罢了,又来了个天命司的煞神。只盼着我不要说错话惹恼了他,不然今夜三羊山百姓命皆休矣!

    正胡思乱想间,忽然见江濯起身,一撩袍摆:“也好,诸位既然不肯起身,那我也跪下,咱们对着讲话。”

    哎呀!眼见江濯真心要跪,老儿慌忙起身劝阻:“岂敢、岂敢如此!仙师大驾光临,小人们欢喜还来不及,只是天命司上仙久未驾到……”

    江濯听到这里,如有所料:“嗯——果然如此,你们不是怕我,而是怕天命司。”

    “天命司”这三个字就如同洪水猛兽,让众人战战兢兢,面如土色。

    “不过诸位尽可放心,”江濯反手将扇子虚虚一抬,“我与天命司半点关系也没有。”

    他话音未落,众人膝下立刻生出一股无形之力,待到回神时,都已经站起来了。

    老儿见江濯再施神通,心里又惊又怕。如今世道大变,什么仙啊神的,都由天命司主管,其余的全叫邪魔外道,江濯既然不是天命司的人,便只能是邪魔外道了。老儿想到这里,竟然松了口气。

    江濯姿态闲适,与老儿闲聊一般:“今夜飘雨急风,实在不是个拜神的好时候。老丈,怎么非得三更上山?”

    老儿看江濯这般谦和,倒也不似刚刚那么害怕了。他长叹一声:“仙师不知道,若无苦衷,哪会如此?这雨一下就是数月,把山下的田地百姓都淹掉了。小人们今夜上山,便是为了求溟公停雨。”

    江濯道:“这么说,这雨是溟公下的?”

    老儿说:“仙师猜得不错,这雨正是溟公下的。”

    江濯又问:“我倘若没记错,此地名叫三羊山,应归‘三羊’管。溟公一个其他地方的神祇,干吗跑到这里来降雨?”

    老儿听见这个问题,愁眉不展:“这便是我们的苦衷了……”

    他撑着拐杖,对江濯徐徐道来。

    原来此地名叫三羊山,供奉的神祇正是“三羊”。三羊性情温顺,常年庇佑着这里,使这里风调雨顺。百姓们米粮富足,也把三羊当作唯一供奉之神,因此每年岁祭时,三羊庙都车马骈阗,人山人海,然而好景不长,十年前,发生了一件事。

    “这件事现在说起来,也教人胆寒。”

    老儿收紧袖口,似是被冷风吹到了,竟在瑟瑟发抖,“那时我还是个酒肆掌柜,有一天,风雨交加,还不到未时,外头便已经黑漆漆的,别说是客人,就连路人也瞧不见一个。我等不来生意,便早早关了铺子,冒雨回家。路上狂风大作,吹得我站都站不稳,平时人来人往的街头竟连个灯笼也没有。

    “我越走越怕,隐隐觉得有什么事儿要发生,只想赶紧回家。可没走一会儿,伞就被风吹飞了,雨也把眼睛糊住了,我心想这下寸步难行,不如先就近寻一户人家避避雨。

    “当时天已经黑透了,耳边只能听见狂风呼响,我扶着墙走到一户人家的门前,正准敲门,那门便自己开了。我一边呼唤主人,一边入内避雨……只见屋内乌黑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我不敢乱闯,只在门口停留,却闻到屋内有一股烧糊的味道,我循味找去,发现地上躺着几块烧焦的木头。好端端的,谁会把烧焦的木头搁在门口?况且这几块木头形状古怪,像是抱作一团的人,我情不自禁蹲下身,想看得更清楚一些……这一看把我吓得魂飞魄散,那哪是什么烧焦的木头,那分明就是几具焦尸!

    “我从没见过焦尸,更不提这几个人死状凄惨,像是遭受了极为痛苦之事,当即被吓得瘫坐在地,手足无措。正在此时,尸体底下忽然烧起几簇火苗,那火苗蛇一般地直蹿而出,顷刻间就燃起来,差点把我也卷入其中。我慌忙后退,从地上爬起来就跑,待我跑回街头,却看见到处都是火,不仅是房屋人畜,还有花草树木……我听见好些人在惨叫,家家户户,街头小巷,全是惨叫。”

    老儿说到此处,几乎像痴了一般。他双目张大,里面倒映着江濯襟口袖边的火鱼,那赤金的颜色使他着了魔,整个人都沉浸在噩梦中。

    江濯“唰”地打开折扇,那扇面不知道是什么材质做的,冷冷沉沉,犹如一面波澜不惊的潭水,打断了老儿的痴望。

    “哎呀……”老儿卒然回神,“小人讲得入迷,竟失了礼!”

    江濯倒不在意,随口安慰:“无妨,这事古怪,老丈不要耽于那日的细节,容易迷神失智,你只捡紧要的说,后来呢?”

    老儿定了会神,才道:“我起初还以为是民舍走水,可后来才知道,那火就不是普通的火,非但扑不灭,还一碰就着,前去救火的人全被烧成了焦骨灰土,大伙儿见此情形,哪里还敢碰?三羊山变作一片火海,只有三羊庙完好无损,乌泱泱的人头便都挤向三羊庙,可是三羊庙也挤不下这么多的人,大伙儿相互推搡,哭闹叫喊,乱成一团……唉,好些人没有被火烧死,反倒在这里被活活踩死。我躲在角落里,只盼着天快亮。

    “大伙儿在庙里求三羊救命,可三羊没有显灵,也不知是谁出的主意,要用孩童献祭。他们先抓了几个孩子,全绑到供台前,再割喉放血。”

    这时,庙门“吱呀”一声,被风吹上了。众人如同惊弓之鸟,仓皇聚集在一起。引路灯浮在江濯身旁,把四下照得青白一片,大伙儿不敢贸然靠近他,却也不想离得太远——仙师有神通,靠近他错不了!

    一人说:“刘伯,这故事完没完?大半夜的,实在教人害怕!”

    那被唤作刘伯的老儿不理睬他,而是颤巍巍地抬起拐杖,指向供台前的某处空地:“当时没了孩子的父母都疯了,与杀人者缠斗在一起,血流满地,我直到那天,才晓得什么叫做人间炼狱。”

    又一人道:“人在庙里杀来杀去,三羊总算听见了动静!我爹说三羊从山里出来,施法灭火,救了大伙儿。”

    刘伯只说:“不错,你爹还记得,是三羊救了大伙儿。”

    说话那人面黄肌瘦,年纪很小。现在没了媒公,他见江濯又一副好说话的样子,胆子大了起来,抢着道:“我爹还说,三羊从不吃人,那夜被迫受了人祭,从此恨上了大伙儿,便离开三羊山,再也不回来了!”

    刘伯听到这话,喃喃道:“是,三羊再也不回来了。”

    那小子说:“没了三羊,咱们这三羊山可倒大霉了,不仅连年旱灾,还饿死了许多人。唉,我爷奶就是这么饿死的。”

    刘伯转头对江濯道:“小子心直口快,还请仙师不要责怪,但他说的句句属实。没了三羊以后,这里的百姓过得苦不堪言,我四处打听,得知媒公有神通,能将别处的神祇召至此地,便请他来召神降雨。”

    江濯说:“这媒公倒有两把刷子,一召就召出了溟公。”

    “这其中也是费尽周折,溟公虽然如我所愿降下雨来,可这雨一下就不停了。”

    刘伯愁道,“我只得再去央求媒公停雨,媒公说‘想要雨停也不难,向溟公献几次亲就行了’。我问他‘献亲’是甚么,他道就是给溟公送新娘子——哪有这样荒唐的事!那溟公住在河里,给祂送新娘子,不就是要把女孩儿投河?我不答应,媒公以为是投河不行,便换了个法子,叫我今夜上山,把新娘子抬到这庙里来。”

    这便是他们雨夜送亲的缘由,再后来的事情,江濯都知道了,他打量庙内四壁:“三羊山素来只供奉三羊,这座庙多半是媒公施法从别处搬来的,难怪这么阴森可怖。”

    那抢话的小子一听就急了:“这么说溟公真的住在这座庙里?那咱们待在这里,岂不是羊入虎口,正合祂意啦!”

    江濯哈哈一笑:“我倒是想祂在这里,可祂胆子实在小,一见媒公失利,便跑得无影无踪。依我所见,这雨一时片刻不会停,诸位不如坐下来休息养神,待到天亮后再原路返回。”

    众人为求雨吃尽苦头,一路担惊受怕,已经腰酸腿软,疲惫至极。此刻听见江濯这般说,便围坐下来,稍作休息。

    刘伯听见雨声不减,越发忧心忡忡:“如今媒公死溟公逃,这雨却还是不停,咱们该如何是好?仙师神通广大,还请给小人们指条明路。”

    “雨先不急,至于这媒公,光掉个脑袋可不算死,你们看他刚才……”江濯突然“咦”了一声,左右复看,“媒公的两条手臂去哪里了?”

    大伙儿一看,那原本晾在地上的手臂果真不见了。灯光昏暗,风潇雨晦,一股淡淡的焦糊味萦绕在鼻尖,众人联想到刚才那个故事,顿时寒毛乍起,不知谁叫起来:“谁摸我?!”

    “有手、有手在爬来爬去!”

    众人吓得半死,在供台前边挤作一团,却见江濯掀起供台的桌布,从袖中拿出方帕子,再隔着帕子从底下捡起样东西。

    “在这儿啊,”江濯轻快地说,“另一只呢?”

    引路灯鬼气森森,照出江濯捡起的“手”,那手扭曲弯折,左右弹动,活像个细腿蜘蛛。原本挤在他跟前的众人当即散开,屁滚尿流地爬向另一边。有个人刚从昏厥中醒来,睁眼见状,又两眼一翻,倒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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