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容景曾经不达目的死不休, 歪曲事实诬陷过某个弟子杀害了曾经极寒门的所有人。
现在,轮到他被污蔑了。
而他维持着镇静的假象,微笑的面具一寸寸裂开, 觉得好像得到了某种叫做报应的东西。
姜糖瞎扯完,发现气氛有些古怪。
容景脸上的笑容敛住, 面无表情地盯着她, 眸子里翻涌着一种叫做不可捉摸的情绪。
浓墨般的黑眼珠, 映出她不解的神色。
以为他因为闻镜宠幸别的女人不高兴了, 姜糖同情道:“没事, 还有我的肩膀可以给你靠!”
她作出一副要安慰他、排解他痛苦的模样。
作为容景最好的姐妹, 她有这个义务去疏导。
瞥了一眼她细瘦的肩膀, 容景扯了下嘴角:“不需要。”
他从来没见过像她这样的人,说起谎来面不改色,把假的说的比真的还真。
甚至没半点可能会被戳穿的不安神色, 义正言辞得仿佛他确实临幸了很多女人。
果然,姜糖叹气道:“行吧, 我不勉强你,如果有需要的话,再跟我说。”
容景扶住额头:“你亲眼见过他召唤其他女人?”
以为他怀疑上自己,姜糖确实有些心虚, 她连闻镜的面都没见过几次,哪里晓得到底有没有宠幸过其他女人。
看后宫们整日无所事事,待在厢房里闭门不出的样子,或许确实不是那种浪荡之人。
可是为了能够破坏闻镜在容景心里的形象,让他愿意那个可怕的大魔王。
她咬咬牙, 面不改色地继续扯:“当然了!我亲眼所见, 不然三千佳丽是当摆设用的吗?”
容景:……
他扯了个笑容, 意味深长地看着她。
看她还会说些什么。
姜糖和他对上一眼,还不肯收手,脸颊忽然窜上红晕,睁大眼睛发出无比真诚的光。
“一次还唤了好几个!”
容景:?
听到这离谱的话,他的笑容一顿,表情出现一道显然易见的裂缝。
姜糖嘴巴一动,似乎又要说出什么惊天动地的话来。
他眼疾手快,立即伸出右手,终于用手堵上了她噼里啪啦发出一连串惊言惊语的嘴巴。
堵得密密实实,死死扣住了她微微噘起的唇。
姜糖误以为他伤心得听不下去了。
“你生气了吗?”含糊的话语从手指缝隙间传出来。
容景垂眸见她眼神游移不定,牵起唇角,走近了一步,神情莫测地附在她耳边说:“空口无凭,我如何信你?”
一道浅浅的热息扑来,激得她的皮肤上一阵鸡皮疙瘩。
没回答他的话,姜糖很为难地扯开了话题:“姐姐,说话就说话,为什么要靠得这么近?”
两人的距离太近了。
他的手还贴在脸颊上,热乎乎的鼻息蹭在脖颈处,发丝勾在一块,亲密得不像是朋友。
倒像是男女之间的感觉。
姜糖不大好意思地往后退了一步。
退出他的气息范围之外。
他垂眸,看着她的动作,眼眸底下投出一片淡淡的阴影,和他整个人的阴沉气质相互交融,生出了一丝生人勿扰的气息。
忙活完的宣正亦从侧边走过时,下意识多饶了几步路,离开时心里直嘀咕:我怕是个蠢蛋,竟然会怕一个长得这么好看的女人。
邢青衣坐在另一张饭桌上,记录菜谱时,偷偷瞄了一眼,感叹道:只有姜糖这么个没心没肺的性子,敢接近这样一个看不透摸不清、浑身上下透露出危险的朋友了。
膳房陷入了安静。
姜糖不是很擅长察言观色,没怎么注意到容景的神色,继续坐下来吃饭。
毛笔勾勒着黄麻纸,夹杂着碗筷碰撞的声响持续了接近半刻钟。
容景坐在她的身边,直勾勾地盯着她吃饭。
感觉很奇怪,像是被危险的捕猎者观察猎物吃饭,盯得她浑身发毛。
勺饭的速度愈来愈慢,姜糖放下筷子,镇定自若道:“我吃完了。”
饭碗里仍有接近一半的饭,两个大鸡腿已经啃得只剩下骨头,还有一碟青菜只吃了一根。
容景扫过饭桌,平静道:“很多没吃完。”
“饱了饱了。”姜糖拍拍肚子。
在他一动不动的注视下,她莫名有种错觉,自己好像是他饭碗里的食物。
她在吃饭,而他要吃了她一样。
好可怕。
姜糖吃不下去了。
容景捏了捏她瘦弱的手臂,语气不无嫌弃道:“太瘦了。”
姜糖小声嘟囔:“你别老是盯着人,我都没胃口了。”
他顿了顿,似乎未料到是自己的错。
缓慢地把手拂上她的头顶,用一种嗤之以鼻的语气道:“真是娇气。”
姜糖觉得他的手好像泰山压顶般的沉重。
听到这话很不赞同地反驳道:“这是正常人的反应!哪有人自己不吃盯着别人吃的。”
“我不用吃饭。”容景慢悠悠道。
姜糖假意奉承道:“真是厉害极了!”
“……”容景听出她话里的反讽,竟没生气,反笑道,“难道我不厉害?”
他是修真界最厉害、修为最强盛的人。
旁人都说他和沐阳真人不相上下,真是可笑至极,那老头子怎么可能打得过他。
容景的神情不可一世,姜糖居然没觉得这话有什么不对,但是她故意不附和,反而不屑地哼了一声,假装不信。
他不吭声了。
没追问,也不向她争辩。
姜糖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看不透在想什么。
他经常一副面无表情的模样,她早就习惯了,归根结底,还是他太令人难以捉摸。
而且对于她不喜欢他盯着的事情,好像很不以为然。
姜糖准备起身。
容景出声:“再点个荤食继续吃。”
姜糖:“啊?”
容景把她扯到座位上:“我不看你了。”
姜糖震惊脸:“好吧。”
继续就着鸡腿吃完剩下半碗饭,她满足地拍了拍肚子。
“我要回去睡回笼觉了。”
姜糖起身时,椅子划出刺耳的移动声,她连忙顿住,轻手轻脚地跨了出来。
容景准备起身同她一道出门。
这时,门外响起了喧哗的争吵声,激烈地穿透大门传进每个人的耳中。
姜糖奇道:“发生了什么?”
邢青衣神神秘秘道:“该来的还是会来的。”
容景烦躁地蹙眉:“太吵。”
像是被戳中,姜糖回想方才不慎发出的噪音,做贼心虚地觉得他指责的好像是自己。
但他只是盯着门外,眸中划过清晰的杀意。
随后姜糖悄悄松出一口气,还好说的不是她。
接着又提着一颗心:容景是跟闻镜呆久了,被他传染上暴躁凶恶的性格了吗?
他在她的面前,从来没表现过这种外露的情绪,别人发出一点噪音,便要杀之而后快的狠毒。
在他脸色逐渐晦暗不明,指尖灵力涌动往外走时,姜糖一把拽住了他的衣角。
“我们不要多事了。”
容景没回头。
她猜不透现在是什么状况,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哈欠道:“昨晚我才睡了不到两个时辰,困死了。”
她说的是实话,从天鹤殿下来时,天际渐白,已经接近凌晨时刻。
没什么精力去看热闹。
姜糖吃完饭就犯困,恨不能立即躺在床上睡到中午。
闻言,容景望了她一眼,似在思索,片刻后,语气平静道:“好,我们从后门出去。”
……
第二日清晨,姜糖神色困顿地爬起来,随便扎了个发髻,走去膳房吃早饭。
邢青衣什么都会做,等她只言片语描述完,便能烹饪出修真界不曾出现过的食物。
姜糖点了个包子和油条,吃着饭时,门口传来一阵激烈的打斗声。
圣女谷和四象宫出身的后宫为了争夺清心殿内的唯一水源,正打得那叫一个天崩地裂。
作为圣女谷的大师姐,问轻歌率领着人数众多的师妹们,占据着井口的位置,围绕成一圈挡住四象宫的窥视。
她的眼角下缀了一颗泪痣,妩媚动人,语气温温和和:“四象宫的姐妹们,此井是小师妹最先发现的,现在是我们的了,你们请回吧。”
“没听过这种道理。”
四象宫的季斐斐掩面娇笑:“今日我们非要取水,你们又当如何?”
“清心殿地底的井水充沛,妹妹若是需要,自行打井去吧。”
问轻歌抬手一阵狂发乍起,挥退众多上前的四象宫女子。
季斐斐连退两步,与身旁的红裙女们相视一眼,非常默契的念出口诀。
狂风中雷电疾走,一时引得飞沙走石,乱入迷眼,黄雾漫天中众多衣裙在井口翩跹飘荡,时隐时没,令人看不清晰,只听得娇叱声不断,挟着大风吹向平静无波的膳房。
邢青衣做完饭后便离开了。只有姜糖一人呆在屋子里。
对于危险的事,她有时候会作死,有时候又能保持明哲保身的态度。
毕竟大乱斗,随便哪个不长眼睛的就能将她杀了。
听到门口的打斗声愈发激烈,姜糖机智地选择远离,拿起一个包子,打算从后门溜走。
才走两步,门口遽然撞开,一把剑横空破际,铮一声径直而来,从她发梢间,斜斜擦着脸颊飞过,刺进背后的墙壁里。
大约入了半尺多的深度,若是再稍稍偏移,能把她的脑袋戳个对穿。
右脸上一道明显的血痕,隐隐作痛。
姜糖握紧红拂伞,抬眸看向门外。
被撞开的大门倒着一具尸体,胸口一个大洞,杀人者力气之大,竟然用一把剑穿透死者的胸口,还能继续向前刺进厚墙中。
本来此事不关她的事,姜糖不愿踏进浑水中,抬脚就想离开。
早就得到消息的秦修赶来,率领护法和弟子们将场面控制住。他叫住想要偷溜的人:“杀人者未查明,所有人不准走。”
脚步一顿,姜糖暗自喊了句倒霉。
被带到秦修的身旁,她无辜道:“我只是在里面吃个早饭,不关我的事!”
众多后宫身上带着伤,血迹斑驳地被极寒门弟子压制住,眸中显出恐慌,也都叫嚣着:“不是我干的!”
全场千口一词,参差错落地响在耳际。
“我并不是剑修。”
“我们四象宫学的都是雷电术。”
“死的是我们四象宫的人,杀人的肯定是圣女谷。”
“住口!”
秦修威严的声音挟着灵力一瞬间打断所有嘈杂纷乱的声音。
他扫视了一圈,最后停在姜糖的身上,忍不住腹诽道,怎么又是你!
姜糖眨了眨眼,显得更加楚楚可怜。
秦修的表情显而易见好像是不大愿意看到她,认为碰到她没什么好事情。
事实是,确实姜糖很倒霉,一些纠纷瓜葛总是缠绕在身边,仿佛是阴魂不散的鬼魂,一直追着她甩都甩不掉。
姜糖在心里长叹一口气,脑子里回忆起现代某部动画里的某人,自带死神体质,每一次都能出现在命案现场。
她忧伤地想,还是有区别的,她自带的是犯人体质。
上次被污蔑成杀人凶手,
这次总不会那么倒霉,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呢。
立下一个flag后,姜糖自信满满地昂首挺胸,等待着真相水落石出。
“是谁杀的?”秦修目光森严,摆出了执事的威视。
空气中属于洞虚境的压迫感骤然下降,无形地从每一寸皮肤中渗入,针扎般的感受使每个人噤若寒蝉地闭上嘴巴。
在场的后宫们最厉害的不过是金丹境,与洞虚境差了有两个境界。
一面是身体感受到的强大威压,一面是心理上的忐忑不安,让方才还气焰嚣张的后宫们收敛了眸子里的跋扈。
门口陷入了死寂中。
圣女谷的小师妹眼珠子乱转,一一从每个女人的身上瞥过,似在寻找最弱的目标。
视线停在姜糖的身上,她流露出喜上眉梢的情绪。
一个凡人的身躯,无权无势,若是将黑锅安在她的身上,最是合适不过。
假如她出声带节奏,既能避免连累圣女谷的师姐,同时不会引起四象宫们的睚眦报复。
思绪万千中,小师妹面上哀戚:“秦执事……”
秦修冷峻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携带着海涛般凶猛的重压,整个扣在她的头顶。
口中不语,身上的气势已经说明了他的警告:若是扯谎,后果自负。
众人的目光俱是落在她的身上,若有若无地闪烁着。
小师妹的脸上一白,强忍住不适,擦了擦手心的冷汗,开口道:“我斗胆说出真相,请执事辨明。”
“说。”秦修简明扼要道。
“当时黄雾弥漫,遮住了绝大多数人的视线,想必各位姐妹未能看清楚是谁动的手。”
“但我离得近些,看得一清二楚,杀人的是——”
她的手忽然一指,直直地指向正在吃瓜以为很安全的姜糖。
姜糖一呆,指着自己确定:“我吗?”
这个穿紫裙的女子是眼睛花了吧???
在场的人反应各不同。
秦修蹙起眉头,冷酷的眸中盛了点怀疑的光。
圣女谷的女人保持着默契的沉默。
而四象宫反倒一脸讶异,她们面面相觑,显出看戏的神色。
“就是你,别想否认。”
小师妹朝她冷笑,仿佛在看一个破绽百出的跳梁小丑。
姜糖抱紧怀里的红拂伞,镇定自若开口道:“建议你去看看大夫。”
“什么?”小师妹没懂话里的意思。
“眼睛上的毛病要早点治。”姜糖怜悯道,“万一更严重变成瞎子,就无药可医了。”
没想到她竟敢骂自己,小师妹正欲发火,问轻歌轻笑道:“我也看见了。”
姜糖冷静回:“说明你也眼瞎了。”
“……”
小师妹的脸庞涨得通红,气得失去理智,杀机毕现时被问轻歌当场拦下。
她轻轻地附在小师妹耳边说了句悄悄话,两人便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来一回地聊了起来。
事情渐渐地往失控的方向发展。
当时在场的女人纷纷开口,接力般地回应道:“我也看到她杀了这位姐姐。”
“我也是。”
“亲眼所见。”
所有人都跟商量好了似的,把这件命案一股脑推到了姜糖的身上。
她们并不在乎真相,也不在意这个谎言有多离谱。
既然有人站出来指认,只要能洗清自身的嫌疑,冤枉又如何?
面对千口一词,姜糖再想冷静都冷静不下来了,仿佛处于狂涌的风暴,正在被一双双诡谲充满恶意的密集眼睛注视着,伸出一双双手臂将她往风暴中心推。
全身发冷,她将红拂伞抱得死紧,几乎能听到咯吱的伞节摩擦声。
姜糖对秦修说:“我没做。”
苍白无力的三个字,在一声声浪涛般的推锅声中,很快悄无声息地湮灭了,不留一声水花。
秦修耳明目清,听到她的辩解,默了片刻。
他觉得她不大可能做的到,但是全场都指认她是凶手,真相在嘴巴面前,似乎显得并不关键了。
他该怎么样才能服众?让所有人得到一个满意,并不伤害自身威信的解决方法?
秦修站在原地徘徊不定,踌躇道:“要不你暂且来议事殿住下,等我们查明真相后再行动。”
语气极其委婉,意思是:你就先关在议事殿,要是你被冤枉的,放你出来。若没查出来按照正常流程走。
姜糖倔强地立着,大有一种我不走,要抓你们就放马过来的气势。
表面上泰然自若,实际上是在虚张声势。
对方人数多,她除了一把伞,打不过逃不掉是显而易见的。
她有点慌,却不敢露出来让旁人看到。
气氛僵直了片刻。
秦修无奈之下,只好狠下决心,选择请人唤闻镜前来。
他不确定尊主会不会来。
大概给了一刻钟的时间来等待尊主,若无回应,便要押走姜糖。
前去禀告的弟子,按照飞行的速度,大约要半刻钟,来回需要一刻钟的时间。
半刻钟后,弟子应该到达天鹤宫了。
一些人百无聊赖地开始谈论起气候。
“你说尊主为何允许膳房门口打井?”
“为了做饭?”
“我们修士辟谷,压根不需要吃饭啊。”
秦修吩咐弟子替尸体留影,寻找线索和痕迹,偶尔会把目光瞥向那个一动不动的身影。
姜糖垂着眸子,仿若一座凝固的雕像。
她在想,闻镜肯定不会来的,即使来了,他可能更愿意相信一群人,而不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声音。
絮絮的闲聊声中,一道黑影如星辰划破长空的流光,蓦地坠在空地上,发丝微乱,迎风而动,掠过压迫感很强的眼眸。
场内的声音停住,所有人纷纷看向他。
秦修讶异速度之快,呆了一瞬,按照弟子的脚程,这应该才刚禀告完毕,怎么就立刻到了?
闻镜脸色不大好,杀气重得几乎能化为实体。
看到他明显很在意的行为和神情,秦修庆幸选择回禀,若是擅作主张再次关押她,后果不会像上一次那么小。
回想闻镜的狠厉,秦修的额上情不自禁地渗出冷汗,用袖口很快擦拭掉,恭敬地迎上去。
“尊主……”
闻镜第一眼未看向他,而是略过,朝姜糖投去一眼。
看到她离那些女人站得远远的,脸色略微发白,紧张得手指在颤抖,很细微的动作,寻常人几乎看不清。
可他就是一眼看到了。
她在害怕。
闻镜眸光微移,她的脸颊上有一道浅淡的血痕,视线随之一滞。
耳边秦修的声音渐渐远去,所有人都隔着另一个世界。
闻镜压下翻涌的情绪,淡声道:“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