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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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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二。十字路口的绿灯亮了。

    公交车继续行驶,繁市清晨的街景在窗外缓缓向后流去。冒着白气的早餐摊、牵着自家老人小心过马路的中年人、背着书包你追我赶的小学生……这是一个生活化气息很浓的城市。

    公交车缓缓上了一座桥,桥底下的小河结了薄薄的一层冰。

    谢亦桐坐在窗边,把手机在膝盖上一下一下地转。

    她刚与本地公安在线上沟通了一次,希望对方能提供北门世家族人的户籍信息,尤其是北门剑平和北门安念。年底刚过,公安也很忙,但承诺会在今天之内把资料发过来。

    她望着车窗外桥底下的河流。它是一条名为月亮河的大河的一条小支流。月亮河发源于繁市两百里外的一座高山,因从源头出来不久,在这一带尚还只是一条潺潺细水。但若是再往东走几个省,它便渐渐成为一条浩浩大河。

    公交车缓缓停了下来,广播声响起。

    “各位乘客您好,繁市图书馆站,已经到了。下车的乘客请从后门下车。下一站,桃园亭站。”

    谢亦桐把手机揣进兜里,独自一人在这一站下了车。天气很晴朗,这地方有点偏,附近没什么人。一幢颇为厚重的古建筑伫立在不远处。古雅庄严,看上去很有历史。但年深月久,整个儿的都有些发暗。

    朱红色的古门顶上挂着一块与老建筑有些格格不入的现代式新招牌。

    繁市图书馆。

    一进门,冬日晴朗的阳光被挡在墙外,楼中氛围全然不同,仿佛是到了另一个世界。古式的大厅很高很宽阔,正中是一座巨大的圣人像,四周梁上垂下的一盏盏照明灯是有些发黄的旧式灯,光色微醺,投影在陈旧的木墙木地上,有一种说不出的静谧与陈旧感。

    又很安静。

    今天是工作日,寻常人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图书馆里几乎没什么人,大厅里只有个工作人员模样的年轻女孩在登记台后面昏昏欲睡。

    谢亦桐走过去,从背包里拿出一张事先备好的假名假姓的a大历史系研究生学生证和一份货真价实的a大知名教授开的介绍信。她自我介绍,说自己在做地方史研究,想要查阅一些繁市本地的旧县志。

    工作人员女孩很热情,确认学生证和介绍信都没什么问题,让她在登记簿上写了学生证上的名字贾某某,便立马起身带她到三楼古代文献室去。女孩说,繁市保存下来的本地旧文献大多收藏在那里,老古董似的,平时一年到头也不会有一个访客。

    到了楼梯上,女孩脚下一滑,差点摔了一跤,余惊未定,抱怨这座建筑实在是太旧了,又没什么人管,年久失修。

    女孩说,“所以我们图书馆明年就要搬走了,新大楼,特干净特敞亮,到了那边肯定心情都不一样。唉,成天在这地方待着,我觉得我都要抑郁了。”

    脚下的木阶吱呀作响。

    谢亦桐打量着置身其中的这幢晦暗古楼。

    它很古了。

    高大肃穆,寂静森然。一面面墙、一间间屋子,巧妙地互相掩映,仿佛层层叠叠,幽远无尽,给人一种永远也走不完的错觉。墙顶、梁柱、地板上仍处处可以见到繁复细丽的纹刻,有流云,有人像,有瑞兽,显不是随意而为,内里必有含义,只是有些磨损了,也再没人看得出了。

    这座楼曾有辉煌的过去。

    但现在,一切都光辉不再了,只带着一层薄薄的灰。楼阁在微黄的灯光里留下重重叠叠的阴影,仿佛久远的历史一点点堆积了起来,千百年的重量全压在里面,人在其间,根本喘不过气来。

    难怪工作人员觉得抑郁。

    谢亦桐若有所感。“这座楼以前是做什么的?”

    前面的工作人员女孩很小心地在楼梯上走,所有注意力都放在了脚下,以免又摔一跤。回答时便有些不太走心。“好像以前是哪个大家族的藏书馆吧,民国的时候破产了,楼就卖出去了。不过这楼据说风水不太好,谁住这儿谁倒霉,后来就改建成图书馆了。”

    女孩挺无所谓地耸耸肩,“不过,如你所见,我们也要搬走了。”

    “那个家族是不是姓北门?”

    “好像是。反正挺少见的一个复姓。”

    三楼到了。

    这地方黑漆漆的,有一股灰尘味。

    女孩皱着眉头,用手在鼻子前面扇了扇,开了灯,又开了一扇门。门后有一种阴寒气。没访客的房间没空调。

    女孩说,“就在这里了。贾同学,你要找的地方史资料,要是这间屋子里没有,别的地方也就没有了。”

    谢亦桐道,“谢谢。”

    “那我就先下去了。哎,这楼本来就让人心情抑郁,三楼更是这样,”女孩说,“对了,你进去以后,这个房间里的监控摄像头会自动打开。不是不信任你喔,只不过这里面东西都是独一份,我们馆还是很小心的。”

    “我知道了。”

    女孩离开了,脚步很快,只在下楼梯时才小心慢下来。

    谢亦桐一个人走进这间冷飕飕的文献室。这里面很空,只靠着墙零散摆了三四个书架子和几张疑似从附近学校捡来的旧桌椅。房间中央是几张陈旧得令人怀疑一碰就会裂开的木案几,围了一圈小红线,上面挂了张警告牌,说中间是古物,过段时间可能会挪进博物馆,禁止触碰。

    她走到墙边,从书架上取下书,一目三行,迅速寻找自己需要的东西。翻页时很小心,避免伤了泛黄的轻薄纸页。

    这里确有她要找的东西。

    因为,原来偌大的繁市在封建时代里整整两千年的历史,基本上,就等于北门世家的家族史。月亮河以北这片广阔富饶的土地,仿佛只是北门世家的影子,几乎每一本古代地方志都围绕着这个家族展开。

    那是一个辉煌长寿的庞然大物,曾长期生活在如今已是一片荒地的南郊地带。

    那时,南郊林立着金雕玉砌的楼阁,雅音不绝,美酒不断,天下宾客来来往往。一个两千年繁华不休的梦。多少个在天下间称王称霸的姓氏都不过昙花一现,但,不论王朝的名字如何更变,安守一隅的北门世家如有气运笼罩,始终屹立不倒。

    但是,不论哪一本书,所有关于这个家族的历史都在清末戛然而止。只写到十九世纪中期,天下再次开始动荡了……然后是苦难的乱世,艰难的觉醒,漫长的复兴。历史,渐渐属于更广大的人群,再也没有北门世家的影子。

    谢亦桐关上一本又一本大同小异的历史书,蹲在地上,看见书柜底层倒了一本奇怪小册子,拾了起来。

    这本小册子是线装的,青色封皮,很旧了,有点脏。是一本民国末期出的怪谈集。繁市在民国时期名为森罗城,因此,这本书也就叫做森罗怪谈集。大概是被图书馆当做某种民间野史收录的。

    这本《森罗怪谈集》算不上什么好书。

    不过是用文绉绉的语言把国人耳熟能详的一个个民间传说故事套上森罗城的地名人名大致抄了一遍,然后,掺入一些离奇过头的情节,十分牵强地把故事圆起来,最后再摆出一副看透世事的语气对世人讲一些有的没的大道理——各国历代没有才华却不得不靠稿费吃饭的作者之惯用手法。真是世人皆苦。

    引起谢亦桐兴趣的不是这本书本身的内容,而是写在空白处的读书笔记。字是墨蓝色的钢笔字,非常流畅优美的行书。

    看来,这本书不像刚才的一本本地方志那样是由官方编纂、官方收藏,而是曾归私人所有。

    这书写得不好,当年那位书主人显然也没认真读,读书笔记总是前两行还在写关于书的内容,后两行就跑偏了,自顾自讲起家中妈妈的裁缝手艺、哥哥又跟人打了起来之类的生活琐事。仿佛一本随手写下的日记。

    谢亦桐把这书翻了小半本,已看出书当年的主人生活似乎不太安稳,贫寒潦倒,总被琐事压着,但言辞中并无抱怨,只是平静地在记录。

    是个很坚强的人吧。字写得也漂亮。

    她又翻开一页。这一页的空白处是空的,蓝色笔迹消失了。可能是因为书的原作者废话太多,读者也懒得写些什么。

    再翻开一页。还是空的。

    再翻开一页。

    谢亦桐微微眯起眼睛。

    这一页写满了字,不止空白处写了,连原作者讲故事的地方也被覆盖了。墨蓝色的字迹填得满满的,有和之前一样的漂亮行书,有端端正正的楷体,有飘逸如仙的草书……同一个人的笔迹,各式各样的字体,像一片雀跃的蓝色海洋。

    但,招人视线的不是这些蓝字填得有多满,而是它们的内容。

    整页整页,翻来覆去,变着花样地写,只是两个字。

    ——天世。

    谢亦桐把书往后飞快地翻了几页,后半本书几乎全是一模一样的情形,整张纸来来去去地只写两个字。铺天盖地一般。再也没有别的什么东西。

    天世。天世。天世。

    严天世的天。

    严天世的世。

    ——这本书是谁的?

    谢亦桐试图在书里找到书主人的名字,亦或是任何关于书主人妈妈与哥哥身份的线索。但是,没有。记录中只能看出是普普通通的一家人,看不出姓什么,看不出住在哪里,也看不出以什么为生。只依稀可以看出书中记录的那种贫寒生活离现在有些遥远,煤油灯,织布鞋,领粮票,领油票,记工分……至少是在四五十年前。

    在书的最后一页,她看到一句用最端正的楷体一笔一划写下的一句话。

    ——【假如我愿意跨过月亮河,你会不会来接我?】

    繁市地处国境边界,月亮河在城南郊外的尽头,隔着不宽的水面,对岸是据说混乱失序的国际无政府三不管地带,艾什加拉。

    ——据王某强称,至今在医院昏迷不醒的北门剑平身上一大可疑之处,便是多年来几次偷渡艾什加拉。

    ——但北门剑平今年还不到五十岁。书绝不是她的。

    思考间,门外遥远处忽传来古旧木梯吱吱呀呀的声音,谢亦桐立马警惕起来。

    几小时前领她上来的那位年轻工作人员热情的声音依稀可闻。“就是说呀,今天真够热闹的,以前三楼一整年都没一个读者,今天一下子来了两个。”

    另一个声音也许是因为比较温和,音量不高,即使说了话,离得远了也听不太清。

    工作人员说,“喔,你说这幢楼啊?刚才来的那个女生也问过。以前好像是某个大家族的藏书馆,他们家姓北门。”

    另一个声音隐隐能听见音色了。是个温柔低沉的男声。似是问了些问题。

    工作人员又说,“北门家族的事我也不清楚,感觉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吧。你要找的话,县志里可能会有。”

    年岁久远的木地板在来人脚下发出喑哑的声音,吱呀吱呀,越来越近了。

    谢亦桐蓦地听见傅默呈的声音。

    他说,“我知道了,谢谢。你刚才说,有个女生也来过?”

    工作人员又说,“嗯嗯!是a大历史系的研究生,好漂亮啊,姓贾,过来查资料的,现在应该还在。说不定你们还可以互相交流一下!”

    蹲在书架前的假研究生谢亦桐面无表情。

    ——谁要跟他交流?

    于是,当工作人员再次推开文献室的大门,里面已空无一人,只靠着墙零散摆了三四个书架子和几张疑似从附近学校捡来的旧桌椅。中间有几张古旧案几,周围围着示意禁止触碰的红线。

    工作人员有些纳闷地四下看了看。“欸?那个女生什么时候走的?”

    -

    谢亦桐包里装着从文献室顺手拎出来的那本《森罗怪谈集》,在这座昔日属于北门世家的旧藏书馆曲曲折折的走廊上独自穿梭。

    到了个寂静拐角,她摸出手机,在外接专业设备的指引下侵入图书馆监控系统,处理掉了自己偷书的那一段画面。

    ——不。严格来说这并不能叫偷。这叫收集证物。

    然后,她不自觉地朝文献室的方向看了一眼。那边很安静,傅默呈大概已经在里面看书了。

    挺奇怪的。他明明算是北门世家的后人,却好像和她这个外人一样对那个古老的家族没什么了解,需要专门跑到图书馆来查资料。

    谢亦桐下到一楼,没跟已经回到大厅里继续昏昏欲睡的工作人员打招呼,在对方完全没注意的情况下离开了图书馆。

    坐上返回学校的公交车时,她手机叮的一响,邮箱里收到公安发来的资料。是繁市户籍建档以来北门世家后人的户籍档案。

    资料上显示,以北门冠姓的北门世家的最后一个人,北门剑平,今年四十五岁。父亲的名字是北门慎言,是他那一辈的独生子。母亲叫谌小英。两位长辈均已辞世多年。

    至于北门安念,户籍里没有这个人。

    进入信息时代后的电脑户籍系统里查不到这个人。而进入信息时代前,手写的本地居民档案里也找不到这个人。

    仿佛这人根本没有存在过。

    但公安同时也发来了另一份信息。经dna检测,去年十月十六日的操场命案里,那个死掉的没人认识的古怪老太太与北门剑平有亲缘关系。

    也许就是她要找的神秘的北门安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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