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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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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某强说,“你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吗?”

    “不、知、道。”

    “听我慢慢道来。”

    王某强谆谆教诲,十分耐心。

    “首先,这句话诞生的背景是这样的——初次参与查案的菜鸟们一般都还没有形成把自己当成查案机器人的自觉,普遍容易跟受害者共情。这倒还没什么。但是,当案子里的嫌疑人特别有人格魅力或者特别可怜的时候,他们甚至可能会跟嫌疑人共情,相信嫌疑人作案有深层苦衷,不自觉地为嫌疑人辩护,下意识地忽略对嫌疑人不利的证据,从而影响调查进展。”

    “……”

    “于是,在此背景之下,我们部门的一个大组长——也就是我目前的上司,代号叫‘树’——就讲了这么一句话:‘记住!你反正是不会跟嫌疑人结婚的。’这句话里,‘结婚’是个非常精妙响亮的比喻,它指的是与嫌疑人共情,把嫌疑人当做自己人,屡屡维护,甚至站在嫌疑人的立场上处理案件信息。”

    “……”

    “说起来我那个代号“树”的新上司真的是个传奇人物啊,能力超强,年年绩效第一。据说年纪还不大,是我们这个部门历史上最年轻的大组长。不过也真的毫无人情味,冷冰冰像个机器人一样,讲话特别刻薄。还好从来只在线上联系,没见过真人,不然每天吃饭都不香了。”

    谢亦桐说,“有这么一个上司你真的好倒霉。”

    王某强道,“谢谢你的同情,虽然它并没有什么用。总之,我这样仔细分析过后,那句话的意思是不是就很清晰了?它就是说,要把自己当成一个无情的查案机器,不要在调查过程中偏袒任何人,尤其是嫌疑人——记住,你是不会跟嫌疑人结婚的。你明白了吗?”

    “明白了,谢谢你多此一举的教导,”谢亦桐说,“但我并没有偏袒谁。”

    “拜托,”王某强这人总是特别容易就“拜托拜托”的,这似乎是他的口头禅,他能用一万种不同语气把这两个字吐出来,“所有迹象都表明他大晚上在那个怪兮兮的铁屋子底下搞东搞西,而你居然坚持不相信。这不叫偏袒,这叫什么?”

    “这叫理性分析。”

    “我看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他实在太帅了。”

    “我已经说了我没有偏袒。”

    “难道他不帅吗?”

    “他的长相跟我的分析没有任何关联。”

    “难道他不帅吗?”

    “我再重复一次。到目前为止,傅默呈所有的行动都只能说是可疑,但依然缺少确切证据。如果直接把他锁定为重点嫌疑人,很可能会错失重要线索,漏放其他更可疑的人。”

    “难道他不帅吗?”

    “你有完没完。”

    “这真的很不可思议!我们能先跑个题吗,不把这个问题搞清楚我今天简直睡不着觉,”王某强听上去震惊到了极点,仿佛有人在向他质疑一百斤白菜一口气吃掉了一个人会不会食物中毒,“这个世界上真的会有人觉得嫌疑人傅某不帅吗?”

    谢亦桐忍无可忍。“有时候我真的不知道你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

    “拜托!”王某强抬高了声音,“我的问题不是很简单吗!你回答我不就好了!”

    “无聊。”

    “回答我。”

    “我拒绝与你讨论跟案件无关的内容。”

    “哪里无关了?”王某强振振有词,“这是多么简单的初中数学集合知识:1嫌疑人的长相属于嫌疑人,记为a∈b;2嫌疑人属于案件,记为b∈c;3由12可轻松推出a∈c,即,嫌疑人的长相跟案件实在是太有关系了!”

    “我也有一个很简单的初中数学集合知识可以教给你,”谢亦桐觉得他实在烦人,语速飞快地说,“1你的思维属于你的大脑,记为a∈b;2你的大脑属于你的身体,记为b∈c;3你的身体在观岛,离我十分遥远,记为c具有性质α;4由123显然可得a具有性质α,即,你的思维想法离我实在是十分遥远,我拒绝领会。”

    “虽然我没太听懂你的推理过程,但我可以明确告诉你,你的结论是错误的。”王某强说,“虽然我遇到过很多挫折,但我依然对人类保持信心,我相信人与人之间是可以破除心之壁实现互相理解的。”

    他顿了顿,郑重地补了一句,“除非你的审美真的离谱到认为嫌疑人傅某不帅。”

    谢亦桐把电话挂了。

    ……怎么说呢。

    王某强这个人本质上其实还是有点能力的。至少他听她说完今晚遇到的事,第一时间就能做出行动规划——调查目前最有嫌疑的人,看看那人究竟把铁屋的机关钥匙藏在什么地方。

    但他的思维实在是太容易发散了。

    归根结底可能还是闲的。

    谢亦桐打开电脑,手指刚在键盘上敲了几个键,蓦地,窗外操场的方向传来一阵连绵的诡异声响。

    不同于上次重物落地般的轰然巨响,这次的声音,绵延细长,断断续续,是一种有些刺耳的金属声。

    不多时,那声音停了。

    她继续看电脑。

    才敲了几个键,窗外又有声音传来。

    阴寒的冬夜里,这次响起来的是那种很有节奏的、一下又一下的咚咚咚声音,每一下都不重,但连在一块就变得烦人了。

    不知铁屋底下那人究竟在做什么。

    教师宿舍楼里隐隐有了动静,大概有人被吵醒了。似乎有人披了衣服下去看,有人还报了警。

    但操场上的灯亮了又熄了,警察来了又走了。同上次一样,什么也没找到。

    地底下没再发出任何动静。

    -

    “哎哟我跟你们说,那声音真怪!一会儿拖得老长,一会儿又嘣嘣嘣的——咱们学校是不是闹鬼了啊!”

    一大清早,马阿姨打着呵欠坐在登记台后面,朝着路过的每个人抱怨。

    昨晚上跟着警察白费一番力气的人说,“说不定真是!三番两次的,什么都查不到。而且,我听说过的,学校这块地以前确实有问题……”

    昨晚上被吵醒了但没下楼的人说,“二十一世纪啦,哪还有什么鬼啊怪的。我听着就像是施工声。真不知道哪个单位这么缺德,大晚上还不消停。”

    昨晚上睡得深沉什么也不知道的人说,“啊?昨晚上有动静?我怎么什么都没听见?马阿姨你听错了吧。”

    大家议论纷纷。

    谢亦桐从食堂吃完早餐回来,路过宿舍楼大厅,又上了楼,短短几分钟里,听见了各种各样的猜测。

    刚进屋,手机又响了,她看也没看就接了起来,觉得王某强这个人实在是很需要被工作淹没一段时间。

    她面无表情地说,“假如你一天到晚无事可做,可以考虑到十二号岛的戏剧学院第五食堂买几块牛肉洋葱披萨带到沙滩去。”

    电话那边笑着说,“为什么?”

    谢亦桐说,“这是一个很简单的初中数学水平推理问题。1观岛的海鸥最喜欢跟人抢披萨吃,只要看见,绝不放过;2它们最讨厌洋葱,只要闻到洋葱的味道就会乱啄人;3因此,只要你带着洋葱披萨出现在沙滩,海鸥就会兴奋地朝你飞过来,然后因为闻到洋葱味立马发狂,追着你满沙滩到处跑。这件事足够你把一整天的时间都打发掉。除非你在这一天结束之前就被海鸥打进了医院。”

    那边又笑。“谢谢你的建议。如果某天我去观岛,我会考虑体验一下。”

    谢亦桐这时才反应过来。

    王某强讲话的语气从来都只跟尖、酸、震惊、阴阳怪气、谆谆教诲和拜托拜托有关,哪里会这么温和?

    她把手机屏幕按亮,看清了那上面显示的电话号码。

    她沉默一下。“……不好意思,傅老师。我以为是一个有点怪的观岛人的电话。”

    傅默呈说,“没关系。”

    然后,他笑了一下。

    这笑和他平时不太一样。

    谢亦桐察觉到这电话不是一个普通的问候电话。

    ——也许,其实她根本不能确定刚才那个笑是不是和“平时”一样。说到底,十年过去,他们只是在这几天见了两三次而已。

    ——陈老师对他的戒心并非空穴来风。

    傅默呈说,“你说的观岛人,是指名义上的那位观岛大剧院院长王某强吗?”

    谢亦桐缓缓走到窗边坐下。窗户开了一点,天空是灰色的,冷风吹进来,令头脑清醒。她说,“哦。你认识他?”

    “不算认识,只是打过交道。不过,他跟我打交道的时候,身份不是平平无奇的剧院院长。”

    谢亦桐脑子里飞速地转,嘴上从容地跟他兜圈子。“作为一个被他解雇过的剧作,我无法认同你用‘平平无奇’四个字来形容剧院院长这一职位的行为。”

    “剧院院长是个没有生死之虞的职业,用‘平平无奇’这四个字来形容,好像也很恰当。”

    “傅老师这么说的话,世界上不‘平平无奇’的职业并不多。”

    “确实不多。不过,很碰巧,王某强这位剧院院长兼职的另一个职业是其中一个。”

    “哦。他还有副业?”

    “有。他就是用他的副业和我打交道的。不是那种面对面坐下来聊天的交道,而是一种很间接的交道。他自以为他的调查做得很隐蔽,觉得我至今一无所知。”

    “结合各种情况来看,我怀疑他是看中了你那张漂亮的脸,相信你可以成为下一个超级男明星。”

    傅默呈笑了一下,片刻后,他缓缓地说,“我不认为王某强这个国安探员三番五次调查我的身世背景和行动轨迹是为了做星探。”

    谢亦桐没有说话。

    傅默呈说,“小谢老师,我告诉过你冬天晚上不要出门,很容易感冒。”

    “我喜欢抗寒锻炼。”

    “但操场上那间杂物室的灰尘很多,深更半夜,什么也看不清。即使做抗寒锻炼也不合适。你不觉得吗?”

    话已经说到这里,谢亦桐不打算继续假装那层窗户纸还在。

    她站起身来,望着窗外天空冷冷地说,“所以昨天晚上果然是你。”

    “是我。”

    谢亦桐在脑子飞速复盘昨晚的情况。自己当时藏得很好,而且绝对没有发出任何动静。“介不介意说一说你是怎么看见我的?”

    “我没有看见你,”他说,“是气味。”

    “不想回答可以不回答。我从来不用香水。”

    “我说的不是香水味,是你身上的气味。很淡,有一点像柠檬。”

    “你在暗示我说话太尖酸?”

    “我不是那个意思,”他又笑起来,继而放轻了声音,“小谢老师,你确实变了很多。”

    他前天也是这么说的。

    谢亦桐道,“你打算重启一次老同学间的重逢谈话?看过电视剧的人都知道重播效果至少减半。”

    傅默呈像是没听见她话里的尖锐,只轻轻地说,“我记得十年前你不仅不会怼人,甚至根本就不善言辞。你话很少,很安静,总是一个人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低头看书。你的头发很长,经常垂下来遮住半张脸,然后,你会抬手把头发拨到耳后。很偶尔的时候,也许你在书里看到有趣的段落,拨开头发露出侧脸时正好是在笑。”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谢亦桐正看着窗外。

    才是早上,一天刚开始。但天色不好,云层发青,连太阳都不知道藏到哪里去了。一个平平无奇的、冬日里常有的、天气不好的一天。

    刺寒的冬风吹过她的脸。

    傅默呈说,“你在听吗?”

    “干嘛?”

    “我想向你说一件已经不是很重要的事。”

    “哦。那我随便听一下。”

    傅默呈笑着说,“那个时候我很喜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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