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那一朵花
一条狗卧在门口,恹恹的没有精神,长长的舌头从嘴里伸出来,耷拉在地上。天地昏昏,宛若沙尘下的傍晚。天空的形状让人百思不得其解,宛若是砸碎的碗,碎片不规则的排列着。
已是不知多少时候没有出现过太阳,天气一直这样阴沉着。那空中悬浮着的模糊的影子,不知是雪花亦或是雨水被粘合在了一起还是雾气冰冻的样子。只是大地没有雨水的滋润,已是干涸的要命。春耕的时机显然是错过了。这样的天气,如何春耕?播下的种子,显然也无法发芽生长。
错过了一季,生命将如何度日?
那恹恹的狗忽然站了起来,朝着远处注视着。那如豆的黑漆漆的眼睛忽然一缩,便发出那警告似的吠叫起来。狗的叫声在混沌中显得孤单,也有些刺耳,毕竟整个天地都是如此的冷寂。它的身躯微微后蹲,然后倏的一声跑了出去。
狗的叫声很响,一直没有停下来,甚至它的身影消失了那叫声也没有消失,只是越来越远罢了。
两个穿着厚厚棉袄的人从一排房子处走了出来。他们身上背着弓,腰间插着箭袋还有短刀,整个装束是猎人的打扮。看他们的样子,都有四十左右,身材挑高,却是面黄肌瘦。显然饿得厉害。
“咦,旺财呢?”
“这畜生别是跑了吧?”
“我们都饿得这样厉害,它又如何不饿呢?或许,它知道我们没有吃的了,只能自己去找吧!”
“狗不嫌家贫,儿不嫌母丑。”
“人饿极了,连同伴也能吃。”
“这鬼天气,什么时候是个头!”
“罢了,我们自己上山吧,若是再没有什么吃的,我们就得等死!”
“求神拜佛也没用,看来,这是末日了!”
“只能靠我们自己。你没听说吗?连官府都不管事了!”
“呵,这就是场劫难,官府管事有什么用!现在也好,至少他们也不敢来要赋税!”
“呵呵!”
“走吧,兴许我们的运气还没那么糟,前些天的陷阱里说不准已经有猎物了呢!”
“这倒是好事啊!”
“是啊,好事!”
两人一边说着话一边朝远处走去,渐渐地,他们走远了,被那混沌遮掩了,消失不见了。而在他们离开不久,从那排房子中溜出来几个小身影,他们好奇的张望着,小脸上满是疑惑、害怕和好奇。而在他们溜出来的屋子里,却是有光盈盈,隐约可见屋子里有人坐着在忙活着什么。
“小新,你听见了吗?旺财的声音呢?”
“噶叔还说它自己跑了呢?旺财这么乖,怎么会自己跑?”
“你们听,旺财叫的好厉害呢!”
“我们过去瞧瞧。”
“你们不怕吗?我听我娘说,是有妖怪呢!”
“嗤,什么妖怪,不过是吓唬我们小孩子罢了!小呆,你怕就算了,我和小新他们去。”
“谁说我怕了,我只是提醒你们,说不准真有妖怪。”
“别吵,旺财的叫声没了。”
有风无声息的滑过,屋子后面的一排树簌簌的摇曳着。狗的叫声确实没有了,空气里倒是震颤着某种声音。这群小孩不由得发抖了,眸光瑟瑟的张望着。其中叫小呆的男孩挺了挺胸膛捏着小拳头道,“我们去不去?”
“去。”
大人们似乎并没有发现自己的小孩从自己的身边溜出去了。她们坐在屋里,借着油灯的灯光正在缝补着什么。屋子不大,显得简陋,却很整洁干净。女人低着头,手指捻着细针熟练的缝补,在身边已经叠放着不少的简朴衣物。四下里安静极了,连虫子的叫声也没有。许久,女人抬起头,瞥了一眼桌上的油灯。灯焰静静的的往上拉伸,不时的晃动一下。女人脸上的皱纹显现出来,那双眸子的深处,是无奈还有担忧。低声一叹,咬断线头,将手上的衣服放下。在女人的旁边躺着一个小女孩,小女孩睁着圆圆的眼睛,不知在想什么。
“阿花。”
“娘。”
“在想什么呢?你哥哥呢?”
“哥哥出去了。”
女人从床上下来,身上只穿着一身单薄的衣服,衣服上满是补丁。
“饿了吗?”
“我,娘,你饿吗?”
女人摇头,走到了灶台边,扫了一眼,却又是无奈的一叹。已经没有吃的了。她用瓢舀了一些水走到了小女孩的身边。
“喝点水,睡着了就不饿了。”
“娘,我睡不着。”
“乖,喝点水,爹爹回来就有吃的了。”
“嗯。”
看着小女孩咕嘟咕嘟的喝了半瓢的水,女人将瓢放回灶台上,便移步到了门前。这时候对面屋子里走出来一个人。那人看着女人,苦涩一笑。
“饿得慌了!”
女人苦笑,道,“谁说不是呢?睡也睡不着,只觉得心里烧的厉害。我们都还是吃过苦的人,想想孩子们,哪里受得住啊!”
“这贼老天,怕是不想让我们活了!”那人道。
“不知道要死多少人啊!”女人道。
这时候从隔壁走来几个女人,她们面带苦色。一人道,“实在不行,我们去看看有没有能吃的树叶,煮点汤也行。”
“我正这样想呢,但就是一个人害怕。”女人道。
“这样昏昏沉沉的,别说找树叶野菜了,就是出个门,也心里惴惴的。不过我们结伴去,会好不少。”先前说话的人道。
“那,我们去吧!”女人道。
这是奇特的天气,混融如雾气的凝滞,又夹杂着无数的尘埃。视野所及,是模糊的,是如梦靥一般的场景。屋宇,树木,地面,天空,像那斑点一般,颜色凝滞而呆板,失去了灵动。
所谓的美,无论是生命外形,亦或是内质的美,都应有灵动的气息的吧?不然干巴巴的美,有什么独到之处呢?
冷寂,苍凉。一行人来到了这个村子。村子里有灯火,在混融中萧瑟。
“师傅,没有人。”韩仓从一间屋内走出来,皱着眉头道。
“四下里找找,”剑圣道。“看这里的情景,不像是有妖魔来过。”
“他们会不会出去做事了?”韩仓问道。“毕竟虽然不分昼夜,但到底现在还是白天的时辰。”
“也有可能,”剑圣道。“也有可能是去找吃的了。看屋内的东西,他们都缺少食物。”
“弟子去看看。”韩仓说完便与其他人出了村子。暗影幢幢,光影凝滞。剑圣一人站在村子中央。这个村子不大,不过是两排屋子,屋后都种着树,杨树已经抽芽,却不知为何再没有舒展。他的目光幽邃而犀利,就像他背上的剑,永远带着锋芒。他进入一间屋子,屋内的摆设显示屋内的人走的并不匆忙,也没有打斗的痕迹。他的眉头皱得更深。
剑圣从屋内出来,站在屋檐下,仰望着那破碎的虚空。
天道怎么了?也受伤了吗?
他低叹一声,目光朝村外望去。一条道,分隔着两排屋宇,也连通着村外。树叶沙沙,光影在脚下摇曳。忽然,他右手一动,长剑嗤啦一声出鞘,寒光瞬间越过屋顶,弧形落向北面。他的身体同时跳了起来。白发飞扬,衣衫猎猎。
一道身影突然出现在剑圣的身侧。
“师傅!”
剑光戛然而逝,剑也回到了鞘中。剑圣道,“发现了什么?”
“死了!”韩仓面色苍白的道。“他们都死了。”
剑圣目光一凝,道,“带我去。”便消失在原地。转瞬间,二人出现在村外的一条溪边。溪水凝滞,暗沉沉黑黝黝,如同火油。溪边有两排垂柳,柳树苍苍,枝条瑟瑟。却有藤蔓不知从何处而来,蜿蜒过垂柳,横漫在溪面上。这藤蔓却是茂盛,叶片如同荷叶,遮掩着藤蔓的根茎。在藤蔓下,隐约可见木偶一般的悬挂物,密密麻麻,如同果实。
剑圣和韩仓立在岸边,在他们身侧站着几个人,正自呆滞,显然被震惊的慌了神。
“师傅,他们、他们都死了!”韩仓的声色干涩。
不用韩仓说,剑圣也见到了那些尸体。他们如同藤蔓的果实悬挂在那里,无声无息。大人,小孩,男人,女人。他们如同说好一般悬挂在那里,失去了生命。剑圣注视着他们,内心里的愤怒在蔓延,在迸发。突然,他眸光一闪,一剑倏然朝着藤蔓刺了过去。
“师傅!”
韩仓大吃一惊,同时身边的人也纷纷回过神来。这时剑圣一剑已经刺出,剑光瞬息间笼罩在藤蔓上。在剑光下,可见到一朵黑色的硕大花朵,如一张狰狞的脸,流露出那冷酷的笑意。
“撤!”
剑圣一声冷喝,猛然旋身,电掣一般撤剑回身。韩仓等人反应不慢,在剑圣从他们头顶掠过的刹那,他们已是腾身而起。而身后,猛然传来了如同无数牙齿碰撞的声音,让人毛骨悚然。
“师傅,那是什么?”
“别说话,快离开这里。”
一阵风迎面袭来,腥臭,腐朽,干冷。剑圣眸光阴冷,一剑劈向阴风。阴风从中裂开,数人一掠而过,呼吸间已是在村子西面十里之外。但是那声音,却是越来越近。
那门消失了。他怔怔的望着黑暗。
那门,仿佛虚幻。似乎他不过是在意念中看到了那门,也是在意念中走过了那门,事实上,似乎这一切都是假象。他只不过站在原地。黑暗,笼罩着天与地,笼罩着时与空。他眨了下眼睛。黑暗依旧。
随后,他转过头。一望无际的黑暗,如那无尽之海。
他在海中,没有方向。
自己是失落的亡魂吗?是被放逐的孤魂吗?
他垂下头。看不见大地。但是双脚所踩踏的,却是坚实的,而不是如那水流、雾气一般的虚浮。他朝前走了几步,停了下来,抬起头,双目熠熠的注视着前方。
黑暗中出现一朵花。
硕大的黑色丽花,如同睡莲一般的绽放。
在视野里,可以清晰的看见,那花瓣的颤动,那花瓣上的纹路的流动。
幻象吗?
黑暗中的花开,黑色的花开。
却能如此清晰的为人所见。这样瑰丽的花,却是没有丝毫的气味。
他往前走了一步。层层花瓣绽开,可见到那细密的花蕊的颤抖。这是生命吗?坚韧而孱弱。他伸出手,想要去触摸它。它的存在,让生命不由得生出一种慰藉。羁绊的感觉。他苍白的脸庞,静静的滑过一抹笑意。平静而温暖的笑意。但是,他的手刚伸出,那花瓣却是猛然扇动,然后发出了尖锐的叫声。
他大吃一惊,伸出的手一下子缩了回来。那花微微一斜,化作一张冷酷狰狞的脸。他的心脏如被无形的手攫住,呼吸也疾快起来。
那脸盘的中央,花蕊变幻。随着花蕊的变幻,他的瞳孔收缩,然后凝滞。他的表情,如石化了似的。花便隐没在了黑暗中。他也隐没在了黑暗中。沉沉的漆黑时空,似乎再没有了生命。
他回到了逃荒路上,他变成了曾经那个男孩。
灼热的阳光,干涸的大地,枯死的草木,甚至大地也蒸腾的如要融化。
在他的面前,是那熟悉而陌生的身影。他们无声息的挪动着,如同行尸走肉。他站在那里望着,那一道道背影,写满了艰辛、痛苦和绝望。乌鸦的鸣叫,秃鹫的飞翔,野狗环伺在侧,苍蝇嗡嗡飞舞着。他机械的扭过头,看着朝自己走来的身影。
有人倒在了地上,有人在哭泣,小孩坐在尸体边上,那空洞的眼睛朝他望来。
乌鸦飞了过去,秃鹫争抢着俯冲下来,野狗发出吠叫冲向了他们。
苍蝇在视野里跳动,那双空洞的眼睛,在流血。
倏然间,所有的一切,都变得苍白。
生命,尸体,大地,草木,天空,苍白的如同尸体。
他的内心里升腾起恐惧,无力感浸透了整个生命。他想喊叫,想要逃离,可是,他定定的站在那里不能动弹。苍蝇朝他飞来,野狗朝他扑来,秃鹫朝他发出嘲笑似的叫声。苍白的身影,木然的盯着他。
恐惧化为了内疚,绝望化为了罪恶。
他瑟瑟发抖,如同被抛弃的木偶,在悬崖边等待着惩罚。
苍蝇落在他的脸上,密密麻麻,遮盖了他整张脸空。他只能透过缝隙,看见阳光在苍白的身影上跳动。那光,也没有了温度。
他被吞噬了,整个生命被吞噬了。
他掉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