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难堪
前几日王太后娘家侄儿欲夜闯栖霞山之事,虽已下旨申饬,又命王天浩禁足读书,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事分明是被王太后高拿轻放地给糊弄过去了。太安郡主还是受了委屈。
不过受委屈也就受委屈了,谁让太安郡主这么多年来默默无闻,又失怙无依。京中又有谁敢为她出头,去向太后讨个公道?
本以为事情就这样过去了,太安郡主只继续回去做她那寂寂无名的透明人就是了。可谁知,今日这戎狄皇子只一句话,就又把太安郡主拽回了事非圈中。
太安郡主可在?对呀,当朝破例加封的一品郡主,难道还不如个无封无级的四品官女儿,竟然未能受邀参加宫中宴会?这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吗?!
先不说郡主的皇室血统,也不说其母镇国大长公主对国有大功,更不提其父母均为国捐躯。单只说朝廷竟如此薄待功臣之女,这岂不让边关的将士寒心?岂不让他国耻笑?岂不更让原本的对手戎狄鄙夷不屑?
在场的大部分都是聪明人,其中的厉害几乎不用去想就了然于心。
王太后自然也是明白,却别无他法,只能强行干笑两声,道,:“太安郡主她……今日身体不适,向哀家告了假,并未参加此次宴会。”
“哦?身体不适?”萧复拓似笑非笑,“莫不是前两日被那欲夜闯栖霞山的大胆狂徒给惊着了?这两日我在京城行走,倒是听了不少故事,真真是咄咄怪事,不可思议。”
“不过是个误会罢了。”王太后笑得愈加勉强,那脸上的僵笑似是快要挂不住了。“都是民间百姓传言太甚,却脱了实情。原因过往原不复杂,归根结底不过是不知者不怪罢了。”
“原来如此!”萧复拓笑道,“我道大齐是仁义礼信之邦,断不会薄待了功臣遗孤,更不会有欺负二字。在我们戎狄,烈属可都是受极高礼遇的,万不会让其受半点委屈,更别说那对国对民有大功之人。”
“那是自然。”王太后勉强笑应了一句,暗中却已把银牙咬碎,心头怄得吐血。
“二皇子有所不知,太后对太安郡主是极为疼爱的。”就在殿内一众人等颇为尴尬之时,次辅齐正清突然开口解围。“当年太后本欲将郡主抚养于膝下,怎奈郡主纯孝,意志坚决,欲在栖霞山中的伏云庵为睿懿太皇太后、孝贤皇后及其父母祈福。太后每每思及皆会不忍落泪。更有每年都赏赐栖霞山无数,又常接郡主于宫中教养。故郡主虽年幼失怙却并非孤苦无依,实被太后、陛下看顾得极为妥贴安逸。”
“是呀,是呀。”
“的确如此。”
“太后慈爱,郡主大福。”
……
齐正清这番明目张胆的瞎话儿立时引来一片附合之声。众人皆一口同声地赞起太后慈爱,陛下圣明来。
王太后亦装模作样地挤出两滴眼泪,称太安这孩子体弱多病,着实让人心忧。这两日正筹划着欲再接入宫中调养。
萧复拓也就在这吹捧声中顺势道歉,称自己本无心之说,倒引得太后伤感,实为罪过。于是,于宴上亲献一曲戎狄舞蹈以此谢罪。
刹时间,宴会气氛被推向高潮,众人均和谐欢乐,宾主亦皆尽欢。人人都对刚刚的应对十分满意,仿佛事情本就如此。
唯有坐在御座之上的皇帝,看着殿下一众人等,皱起了眉头……
第二日,栖霞山上迎来一道懿旨:三日后,接太安郡主进宫调养。
……
王太后从迎宾宴上回到坤泽宫时,内殿里已燃上了安神香,床褥皆被熏得香软温暖。众女官宫娥上前伺候着卸妆沐浴,换上了香雪缎儿的寝衣,又搀扶着太后就寝躺下,方才慢慢悄无声息地退下。
只留月姑一人,跪坐在床前的脚踏之上,揉捏着王太后头上的穴位。
王太后闭目躺在床上,先是舒服地哼了一声,随后又想起宴上种种难堪,不由得咬牙道:“那戎狄皇子着实可恶,宴会之上却让他将了大齐一军!若不是我机警,用话糊弄过去,还不知道要如何收场!”
月姑听闻忙柔声劝道:“太后何必和那蛮人一般见识,不过是个粗野莽夫,哪值得太后为他去费心思,可别再气坏了凤体。不过……”说着月姑不由的踌躇了一下。
“说。”太后重又舒服地闭上眼睛。
“是。奴婢只是不明白,那戎狄皇子愿意嚼舌头就让他嚼好了,太后何苦还要哄着他来,平白地受了一场委屈。”
“你懂什么,”王太后轻斥道,语气中却并没有什怒气,“两国邦交的事儿哪能像你想的那样简单。况且,当年戎狄可汗确实吃了我们一个大亏……”
“您是说辽东之役?”
王太后闭目不语,月姑不敢再问,只低着头,小心仔细地按摩着穴位。
又过了半晌,王太后开口道:“不过,这倒也给我提了个醒。我还确实应该好好‘照应’一下那丫头。这样以后即使戎狄真的要乱嚼什么舌头,也无人会信,无人可信……”
“娘娘是说,还要赏赐太安郡主?”
“赏赐?那算什么?身外之物罢了……我自会让她妥妥当当的有份好归宿……”
“娘娘,奴婢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月姑犹豫道。
“你何时说话也变得这般吞吞吐吐的了?当年那个爽利的月儿哪去了?”王太后虽嘴上不耐烦地嗔怪着,但亲近之意却自显其中。
月姑听后不好意思地笑道:“还月儿呢,奴婢老了,现在都有一群小丫头跟在我后面叫嬷嬷了。”
“下次再有人叫你嬷嬷,你就掌她们的嘴,让她们叫你姐姐才是。”说着王太后自己先忍不住乐了起来。
月姑低头也跟着笑了起来,随后继续说道:“奴婢刚刚想说的是,之前栖霞山的事闹得沸满盈天,现在宫外隐隐在传,当年先帝赐婚之事……”
“大胆!”月姑话音未落,王太后便厉声斥道。月姑忙停下手中动作,敛气收声,垂首跪于一旁。
“我不是冲你,你继续。”王太后平息片刻,重又和颜悦色起来。月姑忙又轻轻按摩起来。
“我是说外面那起子人云亦云的蠢人,知道几件皇家辛秘?就敢传这样的谣言……哼,这也怪那太安太能生事!和她母亲当年简直是一模一样。你说,当年好好的下了圣旨,却非要密而不宣……”说着王太后不禁冷笑两声,“还不是怕我儿是个短命的?怕冒然定下再耽误了她那宝贝女儿的前程。真真是欺人太甚!结果呢?我儿长命百岁,她自己倒才是命短运消。”
月姑恭谨地垂目跪坐,手下动作力度未变。
“这样跋扈的母亲能养出什么淑女闺秀来?你看,果然!多亏定了我娘家绮然。太安那野丫头也配母仪天下?!”
月姑斟酌地开口道:“奴婢是怕,这太安郡主会不会再拿出当年的赐婚圣旨……那可就对娘娘大大的不利了……”
“不会,”王太后边说边打了个哈欠,我当年仔细问过太安,那时她不过七岁,一脸懵懂,全然不知圣旨之事。后来又派了人手到她身边去查,像过筛子似的过了这几年,连个圣旨的边角都没看见。
“我猜那圣旨定是随镇国丢在了当年辽东之役的战场上了。兵荒马乱的,必然已经被毁。嗯,定是这样!以镇国的性子,好东西她皆要随身带着的。否则,这么多年了,那小丫头为何从来只字不提?本来她是有很多机会拿出圣旨借此翻盘的。却偏偏只是前几日被逼急了请出龙吟剑来,饶是如此也未见她拿出圣旨。”
“这太安郡主这样能闹腾,太后不得不防呀。可别再出了什么纰漏,给陛下和王大小姐的大婚添堵。”
“不怕,”说着王太后又打了个哈欠,迷迷糊糊道,“一个小丫头嘛,翻不出什么大浪。过两日把她接到宫中来,我再好好敲打几句……”
“能得娘娘指点,是太安郡主的福气。”
“哼,”王太后于半梦半醒中冷笑一声,“我可得好好规划规划,她有了好的归宿自然也就消停了。那些想借她生事的人也……自然不能……无事生非……”王太后说着说着便沉沉地睡了过去。
月姑俯身轻柔地替太后掖了掖被角,然后缓缓起身,在屋内环视了一周,见无甚不妥,便灭了火烛,轻手轻脚地退出了内殿。
……
迎宾宴后,京城西南靖王世子府。
“轩弟可想听听近几日来的新鲜事?”
昊轩的伤颇有几分厉害,初时还隐隐有发热的迹象。弄得他这三四日只能窝在世子府中静养。
秦昊宇前十几年孤苦无依,这两日新得了弟弟,又是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孪生弟弟,他颇找到了几分亲人的温暖和当哥哥的感觉来。
于是每天除非必要,否则只推说身体不适,外面的应酬一律推掉。亲力亲为地照顾伤患,整日陪着昊轩。又兼闲时叙说各自幼年经历,兄弟二人的感情迅速升温。
今天便是,昊宇一从迎宾宴上回来,见天色还早,弟弟的伤这两日也大好了,应是还没睡下,于是便过来找我弟弟说话。
当说到戎狄二皇子宴上提及太安郡主时,秦昊宇忍不住摇头叹道:“咱们这位表妹本想借着王天浩夜闯栖霞山之事发声。谁知却雷声大雨点小。
“昨儿太后的惩戒旨意一出,事情竟就这么结了。这一石投下,别说千层浪,便是水花也没有一个。我看她争后的算盘注定是要落空了。”
争后?这太安郡主真的是为了争后才做出这些动作的吗?昊轩想的出神,一时竟未作回应。
昊宇见他这样,以为因伤失了太多元气,又闹了这半日,所以神思恍惚精神萎靡。
于是便道:“时候不早,你赶紧睡下才时,等我再来看你。”
说完兄弟二人互相抱拳告辞。
乔通跟着秦昊宇出来,一路朝世子的怀德居走去,其间似乎有几次欲言又止。
“有什么事快说!”秦昊宇实在见不得乔通这副吞吞吐吐的样子,转头看了他一眼不怒自威。
“世子爷……您先别急,这只不过是小人的小心思,说出来……怕惹您生气……”
“说。”
“欸,世子爷。有句老话儿,叫‘防人之心不可无’。您和二公子虽然兄弟情深,但,但却不能不防呀。毕竟他和您是孪生兄弟,都是嫡子,您比他只早出生几刻钟而已。
“再加上二公子先于您早回西北几年,又在军中历练……这将来回到西北,如涉及到王位传承之事,二公子其实才是您最大的劲敌,您……”
“一派胡言!”乔通话音未落,昊宇陡然发怒大声喝斥。
“你怎敢如此离间我兄弟感情?是何居心?”
乔通的话未说完,秦昊宇当即发作,大发雷霆,形色俱厉,看向乔通时眼底一片阴霾,颇有山雨欲来之势。
乔通吓得“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不敢言语。
“好了,以后这样的话休要再胡说。你去看看我晩上用的参汤可备好了。”
到底还是放过了他,昊宇声音平和下来,可其中的阴沉未减。
乔通赶紧唱了个诺,爬起来跑着去了大厨房。
望着乔通的背影,秦昊宇若有所思,眼中的阴霾不减反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