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7章
"终于忍不住了?"红玉笑看佳慧,"我就知道你想两头讨好,好人哪有这么好做的。"
佳蕙才知道红玉一直在装傻,把手一摔气道,"明儿你自己洗去吧,我可不帮你了。"
她一边说一边收拾炉子,拿根木棍从里头把没烧干净的木炭掏出来,放在一块乌漆麻黑的旧布头上。
红玉凑过去把滚落在布头外边的炭捡回来放好,拿捏出最鼓动人心的腔调开口,“我看焦大娘对你也不十分好,你呢?你怎么就一直留在这?”
佳蕙吸一口气不想再忍似的凶巴巴道,“你见着了十分的不好,就以为你见不着的地方没有九十分的好了?”
说完打开红玉帮忙的手,包好炭就走了。
佳蕙每天都这样掏炭,把用不完又没人要的那份往家里带,红玉知道这炉灶里的余炭大概也是属于那九十分里的一分好的。
其实红玉原本也没想着这样待下去,可这里的老嬷嬷毕竟久经世事给红玉安排的活虽然费力却十分合理。
比如拿几大麻袋的土豆削却并不逼人一天全削完,拿菜来洗也并没有故意加量。
至于申诉什么她本来是被安排过来跟着焦大娘学买办的也不行,因为佳蕙就是焦大娘在买办上的帮手,既然佳蕙在削在洗,没道理她红玉就有特权不削不洗,而且佳蕙嘴上虽然埋怨但干活上并不含糊,并没把事情全部推到红玉身上,让她有冤可诉。
所以红玉虽然被为难,但压根儿找不到什么由头可以拿去让人做主。
在这小厨房里耗着,红玉自己还没觉得什么,林之孝家的却如王熙凤想的那般先心疼起来。
为了货物进出方便,小厨房有一个单独的门通向荣府后街,林之孝家的就在这门上等着女儿,一上车,她赶紧将手炉塞进女儿冻得有些发红的手里,“去打声招呼的事,不知道你为什么这么犟非要自己受着。”
红玉捧着手炉并没觉得自己受了多大的委屈,相反每天被母亲这样心疼她心里还有些甜蜜,她最喜欢的就是每天回来赖着母亲撒娇了,“你去打了招呼也没什么用啊,二奶奶那儿又不是再不使力气,你来我往的也就只是拖延时间。”
说着红玉往母亲身边蹭了蹭,小小的身子和母亲紧紧的贴在一处感受从母亲身上渡过来的温暖,她舔了舔嘴唇有些跃跃欲试的样子,“妈!”
林之孝家的瞪了红玉一眼,每一次一被女儿这么一叫,她就只想回说别叫我妈,可嘴巴上还是硬邦邦的吐出来一句,“怎么!”
“我那日瞧见了焦大娘支取银子的对牌,”红玉本想卖个关子,可母亲半天不上套,于是只能主动开口道,“百来个鸡蛋,支了三两银子。”
林之孝家的吓了一跳,“这得三十钱一个?”
“可不是。”红玉抬高了下颚一脸得意的样子,她对钱财的购买力还是有概念的,三文两个肉包的物价,不可能三十文却只得一个鸡蛋。
"会不会是什么特别的鸡。"林之孝家的皱着眉头思量,“就是焦嬷嬷在时也不敢这样做价,焦二儿媳怎么这么大胆子。”
"哪里有什么特别,"红玉不以为然,"我都看了,不过是普通的鸡蛋罢了。"
林之孝家的戳了一下女儿的脑壳,“你才见过多少东西,便敢评判起普通不普通来了,我问你孔雀与野鸭子比谁更稀罕?”
"当然是孔雀。"红玉毫不犹豫地答道。
"那我再问你,拿孔雀毛做出来的斗篷和每只野鸭只取头上一根毛做出来的斗篷比,谁更稀罕?"红玉被这问题问住了一时有些呆愣。
林之孝家的这才继续道,"这世上的稀罕物件有限,只靠它们并不足以描画公侯富贵之家的贵字,那众人便只能另辟蹊径取百物之精,就说一道龙须凤掌,几十只鸡只取其掌,上百条鱼只取其须,鲤鱼和鸡有什么稀罕?可它们变成这样一道菜就变得稀罕了。"
红玉一时听得瞠目结舌,为自己的没见识感到十分羞愧,立即开动脑筋猜想道,"那焦大娘那鸡蛋呢,"她仔细思量了一下才继续道,"难道那鸡是被什么稀罕饲料喂大的?比如打小吃人参喂起来的鸡,一窝只下一个蛋?"
林之孝家的笑着抚了抚女儿的脑袋,"亏你想得到吃人参,那鸡蛋不得一两金一个了,焦家媳妇这里半只是自抬物价罢了。"
"娘。"红玉不满地抱怨自己猜对了还被上课。
"我只是告诉你,能让你看见的那一件两件并没有什么用,连你都能想到怎么让这鸡蛋金贵起来,她们照样也能扯出许多说法。"
听到这话红玉顿时闭上嘴巴,偃了旗息了鼓。
红玉其实一直奇怪王熙凤有能耐有手段,不过是给王夫人搭把手协理荣国府而已,怎么就用得着自己的母亲帮忙。
刚刚听了母亲的一席话,她才有些明白了,这些主子们金尊玉贵的生活其实是被架空在宁国府三百四十丁、一千二百人的供养之上的。
府里的丫鬟仆妇、男仆小厮们就像是一组组手脚架,支撑起了主子们的衣食行止,同时他们也将那些不想叫主人看见的东西推开,不想让主人听见的声音捂死,将侯府生活同构筑现实世界的柴米油盐相割离。
在这些丫鬟仆妇、男仆小厮构筑的物质世界里,一百个鸡蛋要花三两银,十石的粮食得用三十日,过冬的炭火得拨三千斤。
而这个物质世界之下的现实里,账簿上三十文一个的鸡蛋在市场上只要三文钱,十石的粮食有一半都"用不上",三千斤的炭火每一斤都烧不透。
王熙凤有手段、有能力,她不怕得罪人也敢于制裁人,可身在这样一个体系架构里她患上了先天性的眼疾与耳疾,她知道这个疾病的存在,但她并不知道自己病的有多重。
所以她需要有人帮她把那些看不见的东西拉到眼皮子底下来,帮她把那些听不见的东西拽到听得见的范围里。
红玉有些想帮王熙凤。
不是因为王熙凤是那本故事里排得上角色,也不是因为她们两人未来注定会有的主仆情分,她就是很单纯的有点想帮她。
不过这个愿望并不是很强烈,所以红玉觉得还是让王熙凤自己折腾去吧。
但她忘了,王熙凤想的办法是折腾她。
“库房里头短了三百斤炭火,不管谁拿的,我劝你老老实实说了免得带累着大家吃苦头。”
正在训话的是李嬷嬷,正在吃苦头的是红玉这一干倒霉催的小丫头,她们站在小厨房的院子里每人头上顶着满满一盆冷水,
红玉以前看电视剧的时候觉得顶盆水好像也算不得什么,真遇上了只觉得想出这个招的人实在心黑,这姿势胳膊累肩膀累脖子累,拿得稳手冷腿冷胳膊冷,拿不稳水洒下来就是浑身上下透心凉的冷。
"上次清点库房还齐全,这次没了,那就只能是这一二十天里被拿走的,三百斤的炭就是一天十斤也没法当着大家的眼皮子底下拿走,只能是谁走得最晚谁动手拿的,嬷嬷何必连带着我们一起盘问。"
"唔,你说的十分有道理,"李嬷嬷看向那个出生声抱怨的小丫头,吊三角的眼睛刀子似的在小丫头们身上剐了一圈,最后停在红玉和佳蕙身上,"这几天走晚的,好像就只有你们两个吧?"
"我没偷。"佳蕙率先出声。
"那是你?"李嬷嬷的眼睛剐到红玉身上。
"不是我。"又不是红玉做的,她当然也不会不认。
"嬷嬷,"搜翻东西的媳妇拿了一块布头过来,"你看这个。"
红玉立马认出来那是佳蕙用来包炭的布头。
那媳妇把布头打开,里面一层明显的炭灰痕迹。
"佳蕙红玉留着,其他的都干活去,"李嬷嬷用两只手指捏着布,轻轻捻了捻上面的灰,慢吞吞道,"这是从你们俩个放东西的架子上搜出来的,是你们谁的啊?"
两人没有说话。
"三百斤,还是上好的银霜炭,可够打死的了。"
"不是我的。"佳蕙白着脸率先开口。
李嬷嬷转向红玉,"那就是你的了。"
"不是我的,"红玉本来还想着帮佳蕙和嬷嬷理论布头上的炭灰,上等的银霜炭不可能和烧饭的炉灶里的炭灰一样,却没想着佳蕙竟然先咬自己,气道,"刚刚也说三百斤的炭不可能悄无声息地拿了,这每晚都有值夜的妈妈,问那妈妈谁运了东西出去不就好了?"
"哦,倒是我疏忽了。"李嬷嬷说着叫了晚上值夜的妈妈来,问道,"你有看见她们两个谁拿这个包了炭出去么?"
那妈妈看看包炭的布头又看看红玉和佳蕙的脸,像是在仔细辨别似的,过了一会儿摇摇头,"我没看见她们谁用这包炭出去,只是昨晚上这丫头走的时候是被马车接走的。"
三百斤的炭是得拿车运的,而那妈妈手指着的正是红玉。
红玉转脸看向佳蕙,又看看李嬷嬷并这个妈妈,顿时明白这事儿本就是准备栽在她头上的。
"哦,"那嬷嬷的眼睛不再像刀子似的剐人了,她脸上的笑甚至露出一份温柔慈爱来,"看来这贼找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