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五章 荸荠姑娘”
新人应婚也是江湖婚宴的一个程序。
江湖儿女豁达爽朗,所以婚宴也讲究办的和坊间的含蓄不同,更多了一些愉悦和随性。虽然也有嫁妆添彩,但是与寻常女儿的拔步床绸缎家具不同的,还会带着诸如兵器、剑谱、武功秘籍等等。
记得当年有江湖小公孙名号的的剑女苏雨沫成婚的时候,她的嫁妆便是十八柄绝世好剑。
在与今日一样的应婚现场,苏雨沫穿着嫁衣,面对前来喊婚的郎君,一口气拔出她陪嫁的十八柄宝剑,寒光照着烈日,发射出十八道彩虹,惊起一片不绝喝彩。
而对比之下江湖赫赫有名的江湖侠侣上官米和冯婉的婚礼,就显得俗套的多。
中规中矩,严谨庄重。
就连应婚的步骤都和坊间的娶亲一模一样。
小山端来了喜盘,上面是一袭空白喜帖,身后还有个小厮托着一套文房四宝等候,他们需要在现场写下请婚书。
然后上交天、地、人、神四面观礼,之后才算是达成步骤。
只是许多人在现场会紧张,脑子一片空白,故而请婚书都是提前写好的。
在端上空白喜帖的时候,一片的江湖人还有些惊诧了一瞬。
请婚书一式两份,冯婉接过蘸饱了墨汁的狼毫笔,她下笔之前,特意看了一眼对面的上官米。
穿着喜袍的上官米微微低头,手腕悬空,下笔有力,专心致志,偶尔写到凝涩之处,他便停笔,将笔尖微微挪开喜帖之外防止墨迹滴落,然后略微思索一番,继续书写。
他的嘴角始终都是含着笑的。
他看起来很愉悦,并且心甘情愿。
请婚书是空白的,空白的请婚书,并不能够称之为请婚书,只是一张白纸。
十七岁的冯婉素白着一张脸,表情平静的等了三日。她安静的吃饭,睡觉,起风了就关窗,若是上午日头好的时候会去庭院中看看花朵,然后歇一个午觉,睡眠很浅,梦不见人。
三日后,她去向穆庄主辞行。
主动表达了歉意,说小辈莽撞,害的穆庄主空等一场。
她才十七岁。
在穆庄主的眼中简直能够和年幼挂的上钩。
这年纪,在民间都还算是个活泼的少女,更何况是在时刻需要和阅历武功挂钩的江湖。
穆庄主对她十分的怜惜,看她的神情如对待所有听话懂事的江湖小辈。
他确实也等了三天,但是他的等和冯婉的等待目的不同。
他在那一日便知道了上官米离开的消息,头也不回,面色苍白,却不算是失魂落魄的上官米一步不停地离开了穆家庄,离开了江湖。
听说他行至姑苏桥上,震碎了他的上官宝剑,毫无留恋的抛入了河中。
姑苏桥,并不在姑苏,而是因为这条河的水质和姑苏境内的温泉湖为同源,这种水质对于人体是有益的,可令人消除疲劳缓解疼痛,但是对于兵器来说确实大忌。
上官米选择将贴身宝剑震碎弃于姑苏桥下,可见那时心志并非一时冲动。否则绝不可能做出等同于自断退路的举动。
穆庄主疑惑,到底是为了什么。
应该不是冯婉,冯婉并无任何异常,甚至在她前来辞行的时候,表情中除了悲戚更多的是茫然和愤怒。
这些情绪,都来源于同一种根源。便是困惑。
她因为困惑而茫然,因为毫无理由被抛弃而感到愤怒。
这十分的合理。
穆庄主叹息,说:“其实从一开始你们要来做请婚书的时候,我便觉得是否这一切都太早你们如此年轻,不知往后岁月绵长,未来不知变数如今,再等等也好。”
他这话说完便后了悔。
因为他想到了姑苏桥下的断剑。
于是改了口:“冯姑娘年轻,脚下路径漫长,风光无限啊”
他言尽于此,看眼前少女的脸色,大概说多了,她也记不住。
他无法再说许多,因为此刻外头有个孩子登登登跑来,一口气跳进了穆庄主怀里。
穆庄主弯腰接过沉甸甸的一个肉球,掐了一把他柔软的脸颊肉:“秋秋玩的一身汗。”
年幼的沐之秋玩的满头大汗,跑进来朝着要喝冰镇的蜜糖水,他点名要桃汁做的,喊得厉害,于是穆庄主吩咐下去快快做来,并且叮嘱少放点冰块。省的喝的太急肚子痛。
沐之秋把热烘烘的脑袋埋在大人怀里,扭头看到了一张白生生像削了皮的荸荠那样水灵的姑娘。
“姐姐。”
年幼的,尚且被称为孩童的沐之秋十分有礼貌,他知道自己很讨人喜欢,不管是年纪多少,十七的和七十的,他都会先喊一个姐姐,这样很讨巧,就算是得不到一颗糖,也会得一声笑。
这个像削了皮的荸荠一样水灵的姑娘,看起来像手里有糖的样子,沐之秋想。
结果这个姐姐没给他糖,也没有给他笑,她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眼中盈盈欲落的泪变成了比糖果更让沐之秋印象深刻的画面。
沐之秋记得很清楚,那一滴泪凝固在一双很美的眼睛里,在下眼睑的位置凝聚,变成很大很大的一颗泪滴,但是不知道是因为睫毛的挽留还是女子的倔强,那一滴始终没有落下。
它成为了年幼的沐之秋心中的一只靴子。
将落不落。
他时常来穆家庄住,更小一点的时候,和半大不小的穆胥表哥住在一起,他年纪小,睡的要早一些,而穆胥的功课多,文课武课总是许多,所以会回来的很晚,有一些时候,穆胥很累,褪靴子的时候就会忘了注意力道,一双结实的,质量上乘的靴子落地,在安静的夜里响动不小。
这让已经在睡梦中的沐之秋难免惊醒,然后再继续翻身准备入睡之后又会迎来第二只靴子落地的声音。
这让那一年的沐之秋形成习惯:他要等第二只靴子落地,才会一颗心放进肚子里的淡定入睡。
这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遇到冯婉的时候,沐之秋已经长成了当年穆胥那时候的半大不小,而穆胥,已经是个身量和穆庄主快差不多的高个子少年了。
他们不用在挤在一个屋子,彼此感兴趣的东西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穆胥要学掌权,要学经商,要学武,要学剑。而沐之秋,他每日呆呆的看着奉神殿的神仆毕恭毕敬的教授他符咒,然后打着哈欠在一张张符纸上画出歪七扭八自己看着没差其实天差地别的图案。
他以为自己再也等不到那滴眼泪掉落的时候了。于是很自然的把那个削了皮的荸荠一般的姐姐和那滴眼泪抛之脑后。
直到又过去许多年,他在奉神殿的门口,瞠目结舌的认出了眼前持剑闯入九落山的狼狈的江湖女子是当年的荸荠姑娘。
彼时他也到了当时荸荠姑娘的年纪,他已经懂得了那会儿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如今岁月过去了那么久,一个幼童成长为了少年,水灵的少女变成了气质独特却依然美丽的江湖侠女。她心中的执念和为之落泪的原因却依然不改吗?
难道整个江湖都没有人告诉她吗?
若是一个男人不告而别,且不被她找到,就是不想让她找到啊。既然如此,何必去强求?
她这样的貌美,瓢泼的大雨的狼狈和满身血污的凄楚都掩盖不住的容颜,何苦为了一个不回头的人磋磨?
少年的沐之秋不懂,于是他问了出来。
他长大了,自然知道人与人之间的对话、疑问有的时候不一定需要一个答案。质问可以是困惑的质疑,也可以是醍醐灌顶的耳光。
作为需要怜悯苍生的奉神殿神童子,沐之秋觉得,他此刻的疑问是后者。
他希望能够问醒她,让这个眼前狼狈的姑娘重新变回初遇时候水灵的荸荠姑娘。
谁知道磅礴大雨并未洗刷明白冯婉的思绪,反而点燃了她心中那一点点微弱的几乎不可察的热,那一股热量在瞬间燃烧,点燃了她的血肉,她不能承受,也咽不下去,她张了张嘴,在眼眶的泪水顺着雨水的痕迹一同隐没的同时,她呕出的鲜血在白石阶上开出了一朵盛大的花。
大雨中,沐之秋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尖叫,恐慌,崩溃,大哭。
他背后的神使大人几乎在那个瞬间就把他揽进怀中,宽大的衣袖遮住了他的眼睛,他彻底陷入黑暗。
与冯婉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