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11
盛泠在仙宗近百年的时间,早几年出格举动无数,然而闯仙宗议事厅,这么长的时间里,也只仅仅两次。
第一次是她初来仙宗时得知薛青斐被仙宗其他弟子欺负,却求助无门,那时的盛泠冲动的拉着薛青斐闯到了议事厅,当着所有人的面为少年讨回公道,同时也把封君弈给惹火了。
盛泠隐约记得之后是她主动求和,不过随着时间的流逝,她在仙宗百般忍耐的同时性子也沉静了下来,再争吵便是封君弈主动低头。只是现在……澜川仙君大抵是不愿意再向她低下高贵的头颅了。
第二次便是现在。
盛泠甚至来不及去想她直接闯入议事厅会给自己带来多大的麻烦,这一刻她被愤怒支配,仿佛她还是当年那个初来乍到却有一股冲劲的盛泠。
她冲入议事厅时议事厅的气氛严肃,他们似是在商讨着极为重要的事情,然而当看见她的那一刻,万籁俱静。
封君弈、掌门、长老,以及包括薛青斐在内的数位仙宗精锐弟子,他们的目光不约而同的落在了她的身上。她的手边拉着的是正红着眼眶不知所措的叶欢,此情此景倒像是她欺负了叶欢强拉着小姑娘来。
封君弈在看见盛泠拉着叶欢过来的那一刻便大概明白了盛泠大概是知道了,他就知道一旦让她知道,必然又要闹起来。只不过他没料想过的是,盛泠竟然会跑到议事厅来。
盛泠将看起来比久病缠身的她还要柔弱的叶欢推到封君弈面前,叶欢踉跄了一下眼看着就要扑到封君弈,封君弈便伸手扶了她一下。
叶欢眼眶微红,小声说道:“谢谢师尊。”
不过这时候显然没人搭理她。
盛泠湿漉漉的双眸中萦绕着厚厚的一层红血丝,她看起来想哭,但硬生生的忍了下来,化作自喉间而出的句句控诉:“封君弈,你怎么可以?你怎么忍心?你分明也曾经受过灵根被剥离身体之痛,又怎么忍心硬生生剥离她的灵根?我与她一同长大,比亲姐妹还要亲,我已因为你百年未曾与她来往,你为什么到最后都不肯放过她?”
上一次与盛泠争吵便是在大庭广众之下的街道上,让封君弈觉得极为不体面,此刻盛泠又在议事厅胡闹,让他越发不悦。他瞥了眼周围低垂着头宛如鹌鹑的众人,掌门心中明了,带领诸人率先走了出去。
盛泠一脚踹在议事厅的大门上,她用了极大的力量,甚至险些摔倒,大门也随之发出了“哐当”一声响,然后阖上。
“走什么走?你们也知道封君弈做的这是见不得人的事,所以不敢多听吗?”
盛泠这话说得他们不留也不是,留就更不是。早知盛泠时常胆大包天与仙君争吵,却不知她竟大胆到了如此地步,他们下意识的看向封君弈,封君弈面沉如水,其间酝酿着惊涛骇浪。
封君弈连解释都没有,直接冷声问她:“泠泠,你一定要在这里与我争执吗?”
“这里怎么了?你怕丢人?”盛泠冷笑一声,说:“怕丢人怎么还做这种事情,既然做了就应该有承担后果的准备啊!”
“阿斐,把她带回去。”盛泠的言语实在是太过于尖锐,封君弈不想与她做无谓的争吵,这时候也不想看见她。
在众人进进出出的时候,薛青斐一直站在原地没有动,此刻听见封君弈的话,他抬脚上前,刚朝着盛泠伸出手,盛泠便往旁边躲了躲。
薛青斐低声说:“回去吧。”
他很聪明,方才一下子就捋清楚了事情始末,孰是孰非在仙宗并不重要,澜川仙君不会有错。他确定盛泠在这里,一定会吃亏。
盛泠没理会薛青斐,她执着的站在原地,死死的盯着封君弈。很显然,她是要等他给她的一个理由。
半晌,封君弈终于出声。他知道他什么都不说盛泠不会善罢甘休,虽然说了也好不到哪去,但夫妻一场,他有必要让盛泠知道她不该这样对他大呼小叫。
“云念已逝,但她的灵根却能救下为魔种所伤的欢欢,也是功德一件。她若是在世必然也不会拒绝。”封君弈冷淡的告诉盛泠:“所以你没有必要在这里强行为她出头。”
“不会拒绝?她告诉你她不拒绝?”盛泠不可置信,她怒声说道:“封君弈,你不若去死一死我还愿相信你这种厚颜无耻的鬼话!”
盛泠一直以来都伶牙俐齿,从来在他面前她时常说个不停,却从来都不会是这种难听至极的话。封君弈不可置信她竟然会说出让他去“死一死”以及“厚颜无耻”这种话,他周身本就冰冷的气息仿佛陡然凝成了冰。
无须封君弈出声,掌门便高声说道:“夫人!慎言!您不应该如此诅咒您的夫君!”
“诅咒有用吗?您这些年出过事吗?”
牙尖嘴利的盛泠一句话噎得掌门面红耳赤,仙宗的岑长老这时冷声将话题掰回正轨:“夫人!仙君所言无错,既然云念姑娘的灵根能够拯救一条生命,那么又有何不可?是您的思想过于狭隘了!”
此言一出惹得在场的长老与弟子纷纷附和,众口铄金,封君弈所作所为皆正义凛然,是她狭隘自私目光短浅。
……不!不是!
盛泠不觉得她有问题,她震惊的看着眼前一张张陌生又熟悉的脸,有问题的是他们,是整个仙宗!
盛泠悲哀的想,她竟在一个如此愚昧的宗门待了近百年的时间,往后余生竟都要为封君弈所拘禁将生命浪费在这个地方。只是想一想,她便觉得崩溃。
她逃了,几乎是落荒而逃,狼狈得像是一条丧家之犬。
掌门骄傲的对封君弈说:“仙君,想必夫人必然是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回去反省,您勿要与她置气!夫人能够意识到错误,其实已是不易!”
“仙君,夫人或许还需与初入仙宗的弟子一道学一学如何做一个“人”。她的思想与性格都有极大的问题。”岑长老严肃的对封君弈说道。
盛泠的所作所为让封君弈极为头疼,他说:“她的确是该好好教教了。”
他的妻子,一如既往的不懂事。
封君弈对盛泠,失望不已。
……
浑浑噩噩的行走在仙宗的盛泠是被战战兢兢的之秋带回落雪院的,一路上,这位端庄沉稳的姑娘都在对盛泠说教,说她今天的所作所为是多么的不应该,说她今日的所言所行是如何的冲动无礼。
“您平时看起来冷静又淡然,奴婢以为您应该能摆正自己的位置,可却没想到您竟然堂而皇之的顶撞仙君……”之秋和盛泠相处也有一段时间,平心而论,她对这位很好相处、平时几乎没什么脾气的夫人很有好感,所以说话也不免随意了几分。
类似的话阿慕也说过,那一句“他可是仙君啊”让她记到了现在,她失魂落魄的喃喃:“不,你们错了,你们都错了。难道就因为我只是身无灵力的普通人,在封君弈面前便该低到尘埃里吗?他说什么做什么难道就都是对的吗?”
这话无论之秋心中作何所想,她也绝对不敢答话,一直到盛泠回到落雪院,两人都未曾再言语。
然后,盛泠病了。
从前她便是久病缠身,但她也一直在努力的调整她的心态,积极接受治疗,所以一直也只是体弱而已。而现在她虽然依旧每天都在喝药,但身体却极速的衰弱了下去,犹如逐渐干枯树木,渐渐失去生机。
如今的盛泠虽然虚弱到甚至连床都难下,但她看起来对于自己如今的情况并不放在心上,她只是始终望着她令之秋打开的窗户,透过窗户凝望那片广阔的天空与落了满地枯叶的桂树,默默垂泪。
仙宗的大医师一直是负责照料盛泠的身体,如今自然也不例外,他已经叮嘱了无数次要盛泠放宽心,但聊胜于无,盛泠根本就不理他。眼看着盛泠整个人都呈现油尽灯枯的状态,大医师不得已严肃的将盛泠的情况亲口告诉了封君弈。
自从盛泠大闹议事厅、怒怼一众掌门长老让封君弈对她失望不已之后,封君弈便一直未曾来看过她,直到大医师将她糟糕的情况告知他,他才来见了盛泠。
再度踏入落雪院对于封君弈来说恍若隔世,正是澜川寒冷又漫长的冬季,院中落满了皑皑白雪,那株粗壮巨大的桂树似是被这白雪压弯了腰,露出疲态来。今年的秋季他与盛泠冷战,也不知今年的秋天落雪院里是否丹桂飘香。
去岁的桂香封君弈已经遗忘了是什么气息。
封君弈走进去时盛泠正盯着眼前冒着热气的汤药发呆。久病缠身,她变得越来越迟钝,连他走进来时的脚步声都未曾听见。他抬眸,看向盛泠,紧接着便一怔。
多日不见,他的妻子消瘦得厉害,精致的小脸瘦了好大一圈,漂亮的眼眸不再平静清亮,只无精打采的耷拉着眼皮,睫毛投下的阴影覆盖在她眼下的一圈灰色上。她的脸色与唇色都惨白如纸,紧抿着的唇干涩得起了皮。
封君弈几乎是在瞬间失了声,在长久的静默中他看着形同枯槁的妻子,心中隐隐有一个声音在质问着他自己。
是他做错了吗?
不!封君弈顷刻间否决心中那微弱的质问。他不会错,他的所作所为皆出自凛然道心!他没有一件事,是做错的!
只是看着这样的盛泠,封君弈依旧心疼,他告诉自己,无论盛泠有多么的出格,多么的不懂事,但她都是他的妻子,是他倾慕深爱的人。
“药凉了。”半晌,封君弈干巴巴的出声说道。
盛泠猝然回神,她慢吞吞的将已经温热的汤药端起来,仰头喝下。分明是极为苦涩的汤药,她却眼睛都不眨一下。
封君弈还记得盛泠多怕苦啊,从前受伤了哭哭啼啼的跟他撒娇,还不肯喝药,每每哄着她喝药都要浪费他很多时间,都那么大的人了,还不懂事。
可是现在呢?
她已经不需要他哄了。
封君弈莫名有些不悦,分明嫌盛泠不懂事的是她,如今因她懂事而不悦的依旧是他。他无法理解此刻自己这种矛盾难受的心里,只想盛泠该懂事的时候不懂事,不该懂事的时候又那样乖巧。
……他还是愿意哄她的啊。
而如今他只能伸出手,尝试将盛泠嘴角的药渍擦掉。盛泠迟钝了一秒,他的手落在她冰凉的脸上,紧接着她便如触电一般往后退去。
“泠泠,你想这样到什么时候?”封君弈的手僵在半空中。
半晌,盛泠开口说话。她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以至于她几乎只能用气声说话:“我怎么样?”
“你就不能像数月前一样吗?你乖巧听话,我宠你爱你,我们好好相处不可以吗?你为什么总是要因为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同我争执?”
盛泠已经不想再反驳封君弈这种屁话,就没吭声。
封君弈还以为盛泠是无法反驳,想到他已经晾了盛泠那么久,他的声音便微微软了下来:“泠泠,我们各退一步,我可以不计较你之前无礼的指责与行为。甚至若你依旧觉得我有不得体的地方,我向你道歉。可以吗?”
多耳熟的一句话啊,盛泠还记得去年他从长野回来时就曾这样和她说过,这话说得多漂亮,仿佛有问题的是她,他一直都是在她面前委曲求全。
“相应的,泠泠,我对你没有太高的要求,只要你当好我的妻子,我们像从前那样相处就好。”封君弈问:“如何?”
盛泠唇角微微勾了勾,封君弈还以为她是同意了,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便想去抱她,但盛泠依旧躲着他。
“封君弈,你哪儿做得不得体要向我道歉了?”盛泠冷不丁的问。
封君弈一怔,事实上,他从不觉得自己有做得不得体的地方,他只不过是在向盛泠妥协而已。他自认他为盛泠做的,已经足够多。
“我知道你说不出来,那就我来说。”盛泠模仿封君弈的话术,在末尾补充:“可以吗?”
盛泠也不需要等封君弈的回答,她只是将这段时间来心中所思所想说出来而已。她将眼神放空,慢慢的说:“这段时间以来我一直都在想我与你,从我们初相识再到现如今的相看两厌。那么漫长的一段时间,我本以为我已经记不清了,但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我一直在疑惑你究竟是什么时候变成这般令我陌生恐惧的模样,细想我曾与你经历的种种,实际上你一直都是这样的独道专横、自我狂傲,你自认为你从来不会出错,所做的一切出自正义道心。”
过往种种在盛泠脑海中浮现,最开始的时候封君弈以一己之力将整个天骛宗覆灭,赶尽杀绝。可实际上当年盛泠被困天骛宗时也曾受到过南派弟子帮助,没有他们她与封君弈也无法逃离,宗门中修邪功的弟子大多为宗门北派弟子。
封君弈对她说:“泠泠,你不该心慈手软。他们在天骛宗生活数年,目睹过无数修士惨遭毒手却袖手旁观,留下只会后患无穷。”
封君弈义正言辞,盛泠未曾阻止。
后来封君弈利用她封印翟厌宁,她在为他斩杀心魔之后修为尽失黯然离去,隐居于青极数年时间,直到封君弈找到她。
封君弈对她说:“泠泠,利用你非我所想,但只有这样才能将对仙门的危害降到最低。翟厌宁野心膨胀,必须以最快的方式将其封印,这就是最快的方式。我都是为了我们!倘若你还爱我,你还未曾被魔种蒙蔽双眼,便不该怪我,躲我。”
封君弈大义凛然,盛泠原谅了他。
然后便是现在。
盛泠惨笑着说道:“云府的覆灭与你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云念死在你面前你面不改色的剥离她的灵根给了一个陌生人,你甚至在我面前杀了裴济!对于这一切你的解释漫不经心,甚至反过来责怪我胡闹、不懂事!”
“从前的种种又何尝不是对我的警告?但我却选择了袖手旁观,所以你的屠刀也注定会落在我的身上!我在仙宗百年时间郁郁寡欢不得自由,又何尝不是我的报应?是我活该!”
“封君弈,我不想再与你互相折磨了。我现在想要结束这种错误,而这错误的一切非血光之灾不能终结。让我们结束这一切吧,无论是你……或是我。”
盛泠从枕下摸出一把锋利的匕首,是她从落雪院的小仓库中捡到,打磨了许久。在说话时,她握紧了匕首,朝着封君弈刺去——
当然没有刺中。
封君弈只是微微侧身,她便扑了空,狼狈的摔下床去,还打翻了放在床边小几上的药碗,药碗“啪嗒”一声碎裂在地。
盛泠并不意外这种结果,眼见封君弈避开,她眼睛眨也不眨的将手中的匕首捅向她的心窝!
匕首最终停顿在她胸前,再难前进一分,因为封君弈攥住了她的手腕。
盛泠已是泪流满面,她睁着一双泪眼,隔着水意看着封君弈。封君弈的脸色早就难看得不成样子,他的每一个字几乎都是从牙缝里蹦出来的一般。
“你想死?”
盛泠哭着说:“放我走!”
自由与死亡,她总得选一个。
“泠泠,你听我说。”封君弈强行将盛泠手中的匕首夺过,然后半蹲在她面前,双手捧着她的脸蛋,在她耳畔亲密耳语,仿佛他们是最为亲密的恋人。
“你不能死,也不能走。你若死了,我便拘了你的魂,将你放在傀儡的身上;你也不能走,我知道你舍不得大雪,也不会想连累其他人。”
“我们好聚好散不可以吗?”盛泠哭得不住的咳嗽起来,她一边咳一边断断续续的说:“为什么非得抓着我不放?”
封君弈的指尖摁在她的脸庞上,重重的擦掉不断从她眼眶中溢出的眼泪:“你还要我说几次?因为我爱你啊。我包容你的无礼与胡闹,包容你对我的种种指责,我已经做到这一步了,现在只是要求你当好我的妻子,仅此而已。你乖一点,我和你都会很开心。”
盛泠又气又急,她张嘴便死死的咬住封君弈近在咫尺的手掌,甚至见血了都不松口。封君弈本就已是心烦意乱,他见盛泠还不知收敛,手上便不自觉的用了力,将她推开。
盛泠的后背重重的撞在床榻上,而封君弈看着手掌上明显的牙印与血印,不胜其烦:“我从未想过与你成如今这个模样,泠泠,我不希望你作茧自缚,咎由自取!”
言罢,封君弈愤怒的扬长而去。
盛泠瘫坐在地,后背生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