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远在深山有故知,热茶无心惹秋风
莫以成败论英雄,肖恩时常想起王大伟老师那天晚上说过的这句话。没错,在人类历史的漫漫长河中,是非成败转头空,很多东西都可以淡化。可是,在成与败的分水岭上,不知倒下了多少英雄豪杰。一场考试,一分之差,又曾改写了多少人的命运!
肖恩的初中同桌名叫高强。他八岁时,一个人拎着一根打狗棍,挑着一袋干粮,千里迢迢地从沂蒙山区来到大瓦帝国投亲靠友,借读于肖恩所在的中学。肖恩和他成了形影不离的好朋友,而且他俩每次考试都包揽了全乡三所中学的前两名。初三时,他不得不回乡参加中考,不料在考试时,前排的同学碰倒了他的墨水瓶,交卷时他还剩下一张试卷来不及重新抄写,最终以一分之差名落孙山。因此,务农就成了他别无选择的出路。那年,他给肖恩写了一封很长的信,每一页信纸上都沾满了斑斑泪痕……
暑假到了,肖恩打算专程绕路去看望高强。王家波得知此事后,表达了强烈的同行意愿。肖恩心想,路上多个伴儿也未尝不可,于是也没多想,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下来。
在开往枣庄的火车上,王家波跟坐在对面的几个女生还有说有笑的,可等到在枣庄换乘了长途汽车以后,道路变得越来越颠簸了,山路上的尘土也不断地灌进车厢,他逐渐地沉默了下来。越往山里开,路越难走。连续换乘了三趟长途汽车后,最后一辆停在了一排黄土夯就的民房面前,不走了,司机说终点站到了。跟他打听一个名叫“西石牛大队二队”的小村庄,司机摇了摇头,说他从未听说过。几个穿着蓑衣戴着蓑帽的农民从田间归来,王家波迎上去问路。肖恩虽然听不懂他们在说些什么,但却清楚地看见他们也在不停地摇头。王家波有些急了,跟肖恩抱怨说,天色已晚,可现在连个住的地方都找不到,这种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儿的境况让他不知如何是好。
一辆冒着黑烟的手扶拖拉机“突突突”地驶过,肖恩连忙拦住问路,顺求搭车。司机很年轻,会说普通话,一直在周边的村镇间承揽生意,对情况比较了解。但他对这个小村庄的名字也感到非常陌生,一时间也想不起到底是哪里的。
王家波变得更加焦躁了,肖恩连忙安慰他说没关系,大不了就露营一个晚上。他一听说要露营就吓坏了,说要露营就肖恩一个人去,就算是喂狼了,他也不会负责的。
这时,手扶司机已经从路过的卡车司机那里问清楚了情况,兴奋地吆喝他俩赶紧上车。那个小村庄离这里并不是不远,半小时左右的车程,只是这些年间里村庄的名字一直在不停地变换,连一些当地人都搞不清楚状况。
手扶拖拉机离开了宽阔的大路,在荒无人烟的山间小道上颠簸前行。王家波忐忑不安地望着肖恩,肖恩则朝他伸出了两个手指,暗示他说咱们俩个人,不怕的。王家波又朝肖恩努了努嘴,示意他赶紧收起腰间的寻呼机……坏了,露财了!肖恩立刻也慌了。一个司机没啥可怕,可如果他真的见财起意了,如果他还有同伙埋伏在半路上,那可真就凶多吉少了。好在所有的担心都是多余的,淳朴的司机察觉到了他俩的窘境,一路上都在用普通话问路,还有意无意地让肖恩和王家波明白,目的地已经越来越近了。终于,在翻过一个小山头之后,手扶拖拉机稳稳地停在了一个隐蔽在山洼里的小村庄的村口。
这个小村子只有十多户人家,宁静而幽隐。村民们好奇地围观着肖恩和王家波,就像是迎接天外来客一般。儿童们奔走相告,欢呼雀跃地把尚在田间劳作的高强带了过来。
尽管他身穿蓑衣,头上还戴着草帽,容颜也变得明显苍老了,但肖恩依稀仍然能够依稀辨认出他当年的模样。但高强已经认不出肖恩来了,他瞅了瞅王家波,又瞅了瞅肖恩,愣住了。突然间,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忘乎所以地冲了上来,紧紧地拥抱着肖恩,趴在他的肩膀上大哭了起来,哽咽着说了好多好多的话。肖恩只听懂了他说的最后一句:“哈(喝)酒!”
他的整个家族都过来了,以招待贵客的标准摆了四五桌的酒席,全家人忙活到了晚上八点多才正式开席。他四岁的小儿子早就等不及了,菜还没上桌就“咕嘟咕嘟”地给自己的小碗里倒满了啤酒,端起碗来向肖恩和王家波表示敬意,然后大吼了一声“哈酒!”,仰头一口闷了下去,心满意足地砸吧砸吧小嘴儿之后,又“哗”地一声给自己满上了。看他这意思,似乎是至少想连干三碗。但他第二碗还没到嘴边呢,就被高强的媳妇儿揪着耳朵拎到灶房里去了。话说这山东小伙儿也真是条汉子,虽然挨了一顿暴揍,却竟然一声儿都没哭,没过多久就跟没事儿人一样地溜进灶房里去找吃的了。席间,高强很快找回了普通话,拉着肖恩边喝边聊直到深夜,这些均按下不表。就说说这位王家波吧。高强已经是把他家里最好的东西都拿出来了,连他结婚用的婚床都让出来了,而且,高强家是红砖盖的大瓦房,与周围的黄土房相比,这个条件已经是当地最好的了。可王家波却死活也不肯多呆上一天,第二天一早,吃过早饭就不停地嚷嚷着要回青岛。肖恩问他为什么,他脸拉得比驴脸还长,只是说他肠子都悔青了,悔不该出来遭这个罪,具体因为什么原因却一直守口如瓶。没办法,肖恩拗不过他,所以也只好依了他。
这是肖恩生平第一次来青岛,但自从踏上这片土地的那一刻起,他底就产生了一种强烈的似曾相识的感觉:这个地方好像曾经来过……
一下车,王家波就一头钻进了厕所,蹲了好长时间。出来后,他一直紧绷着的脸舒展了开来,神清气爽地道出了实情:高强家没有厕所,而且整个村子里都没有,所谓的茅房其实就是与猪共用的猪圈。每当他蹲下时,猪就开始如获至宝地左拱右拱了……城里人就是娇贵,没了茅坑,连个屎都不会拉了。
公交站台上,肖恩突然产生了一种异样的直觉,感觉自己能找到王家波的家之所在。王家波满脸狐疑地看了看肖恩,没再言语,只是简单地作了一个“请”的手势,意思是让肖恩在前面带路。
702路公交车来了,肖恩看了看王家波,王家波点了点头。
经过五站路之后,肖恩又看了看王家波,意思是该下车了,王家波未表示任何异议。
在十字路口,肖恩果断右转。
前面的一个三岔路口,肖恩选择了左前方。
直到来到一栋居民楼底下,肖恩才无奈地把双手一摊:“没信号了!”
王家波盯着肖恩的眼睛问道:“你是不是记住了我家的门牌号码啊?”
肖恩摇了摇头,一脸真诚地跟他解释说:“没错,你家的门牌号码我倒背如流——青岛市四方区人民路383-18-24。可就算我记住了这个地址,前面的公交车和几个路口上都没指明应该乘坐哪一路公交车,路口也没有指示应该左转还是右转的吧?我真的是跟着感觉走的呀!”
“纯属巧合!否则就太不科学了!”,王家波表示难以理解。
肖恩也不明白个中的原委,所以也没再争辩下去。直到前几年开始寻根溯源以后,他才发现自己祖上曾经在这片土地上繁衍生息了将近两千多年。也许,血脉之中早已经深深地烙下了某种记忆了吧。人与人之间的相遇,绝不会是平白无故的,肖恩怀疑,他和王家波之间或许存在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连结点。
在离开青岛之前,王家波领着肖恩一同去拜访了袁玴琳的家。有朋自远方来,袁玴琳自然感到非常高兴,但她的妈妈似乎显得更加兴奋。袁妈这种岁数的女人,很容易像犯了职业病一样,将登门拜访的男同学视为未来女婿的候选人,并相应进行鉴定识别的。面对着这两位突然造访的男同学,她热情地拉起了家常,但三句话都不离老本行,说来说去的都是在围绕着背景调查进行的。很快,她把注意力锁定在同为青岛同乡的王家波身上了。
当看到王家波的回答变得越来越短促而机械时,袁妈便若有所思地停了下来,然后威严地吩咐袁玴琳把冰箱里的西瓜切好并端上来,还对切片的大小做了详尽的指示。
袁玴琳的家很难找,如果不是有寻呼机的话,王家波都已经打算打道回府了。在烈日下奔波了小半天,他确实也些口渴,所以接过了西瓜就斯斯文文地吃了起来。肖恩则礼貌地婉拒了,因为他已经大概猜到了其中的玄机:袁妈是上海人,听说上海人喜欢通过观察吃相来鉴定上门来的毛脚女婿。凡是能仔细剥食大闸蟹,没留下多少残渣的,就说明他是个做事细致的人;而吃得狼吞虎咽的,留下了一大堆骨肉相连的,则必被视为粗枝大叶之辈。蟹足多毛,“毛脚女婿”这一说法儿也就是这么来的。肖恩小时候曾经挨过饿,曾经有几次,已经剥好了皮的、行将送入口中的地瓜被小伙伴们硬生生给抢走了,所以他长大后,在遇到美食之时仍然缺乏足够的安全感,吃相自然就跟刚从大狱里放出来的没什么两样。当然,还有另外一个更重要的原因,那就是他一旦吃了冰箱里冰过的西瓜就会拉稀……
袁妈就坐在桌子的对面,不动声色地观察着王家波吃瓜。此时的肖恩早已成功地躲过了这一关口,自然也就乐得在一旁作壁上观。
王家波吃瓜完毕,袁妈面带悦色继续盘问:“谈朋友了吗?毕业后打算回青岛吗?”
王家波点了点头。
“哎呀,回青岛干什么呀?还是上海好啊!侬睽睽瞧,上海多好啊!我让我女儿去上海读书,就是希望她将来毕业了能留上海的嘛!”,袁妈有些饿遗憾地说道。
袁玴琳刚换了一件宽松的睡衣出来,打断了她的话:“妈,我同学是来看我的,又不是来看你的,你究竟说完了没有啊?”
袁妈显得颇为光火,提高了嗓门儿说道:“你看你那个男朋友,有什么好的啊?在我看来,你的这个同学就很不错的嘛!”
袁玴琳咯咯地笑了起来:“好啊,既然您觉得不错,那就给你自己留着吧。不过,你应该先问问我同学的意见,不然人家还不一定能看上你呢,哈哈!”
袁妈把求助的目光投向了王家波和肖恩,希望他们能出面来帮自己发声。无果。她大声喊道:“你们看看,你们都看看,有她这样跟妈妈说话的吗?我的这个女儿啊,从小就被我惯坏了,真是一点儿规矩都没有!”
袁玴琳立刻顶嘴:“您要真是从小就惯着我,那可就太好了!我可是从小到大都一直期待着的呢,不知道已经白白地期待了多少年啦!”
肖恩连忙跑出来打圆场:“阿姨,您可千万别这么说。袁玴琳她挺好的,挺懂事的。我们心里都明白的,您这也都是为了我们好嘛!”
袁妈的目光立刻停留到了肖恩的脸上,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重新上上下下地审视着肖恩,问道:“你就是那个大连的吧?你毕业了,打算留上海吗? 哦,对了,那么,你有女朋友了吗?”
袁玴琳迅速插话道:“人家的女朋友比我还漂亮呢!”
肖恩立即心领神会,嘴里马上跑起了火车:“阿姨啊,那个谁,我女朋友哈,她没袁玴琳同学漂亮,这个您放心!她现在呢,正在美国西雅图城市大学读书,学那个什么的,建筑设计,我们已经约好了的,毕业了就一起回大连……”
袁玴琳不由分说地把她妈妈推进了屋里,随即关上了门。可时不时地,那扇门还是会微微裂开一道缝隙出来。
在暑期即将结束之前,肖恩提前几天回到了学校。但回来之后也无心读书,经常一个人骑着自行车在空荡荡的校园里漫无目的地瞎转悠。转来转去,他经常不由自主地来到了十号楼下,手搭凉棚极目张望,逐一盘点那几间熟悉的窗户,希望能够看到有人回来过的迹象。
一天下午,终于等到516宿舍的窗户打开了。
宿管组无人值守,肖恩得以长驱直入。
516宿舍的门敞开着,肖恩犹豫了一下,轻轻地在门上敲了几下。
“谁呀?”,舒桦穿着一件白色无袖低领纱衣和一条褐色的纱裙迎了出来。
看到她如此清凉的穿着,肖恩猛然意识到自己好像来得不太合时宜,于是寒暄了几句之后就匆匆提出告辞:“哦,没啥事儿,我也只是过来看看是谁回来了,那我先走了哈!”
舒桦连忙伸手阻拦:“进来吧!既然都已经来了,总要先进来喝杯茶再走吧!”
肖恩选择了恭敬不如从命。
舒桦拿出了一次性杯子和茶叶,俯身为肖恩冲泡……
这是肖恩有生以来第一次一览无余地看到女性的事业线,而且是在这么近的距离。一股烈焰“腾”地一声燃起,他不由得心旌荡漾。慌乱中,他连忙正襟危坐,意守丹田,努力抗拒着脑海中不由自主地冒出来的一些不该有的想法儿。
“班长,你还没喝过我给你泡的茶吧?”,舒桦坐回自己的床上,拿起一把芭蕉扇,慵懒地左煽煽、右煽煽。
一阵秋风袭来,肖恩滚烫的面颊感受到了一丝凉意。但千不该万不该,偏偏就在这个时候,这不正经的秋风极不正经地撩起了舒桦的裙子……
肖恩闭上了眼睛,抓过茶杯就喝了一大口。好烫!肖恩本能地想挺身站起,但却窘迫地发现,此时,自己已经站不起来了……
舒桦察觉到了异样,火辣辣地盯着肖恩:“烫到了?我说过了不能着急的呀,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的嘛!”
肖恩硬着头皮把口中的热茶咽了下去,语无伦次地说道:“呃……没烫,不烫!嗯,不急,不急的……”
舒桦又妖娆地问道:“班长,茶,好喝吗?”
其实肖恩根本就不懂茶,但在那段尴尬的沉默中,他只能闭着眼睛朝茶杯吹气,机械地赞叹道:“嗯,好茶!好茶!”
茶,终于凉了,肖恩端起来一仰而尽:“嗯,好茶!那什么,我还有事儿,先走啦!”
肖恩下楼的时候,宿管组的阿姨已经归位,正敞着房门在看电视呢。整个走廊里都在激荡着电视播音员高亢的声音:“在黄海海域,美国西太平洋舰队的‘小鹰’号航空母舰战斗群同中国海军403号‘汉’级核攻击潜艇进行了长达72小时的对峙,美军共对我403艇进行过7次模拟攻击。我海军航空兵两架歼八ii、两架苏-27战机带弹出击,带着‘往死里打’的命令呼啸而至,我国的一架苏-27突然拉高,然后猛地向右翼的美军f-14战机斜切了下去,美国飞行员吓得赶紧向右加力猛拉,逃离了接触空域……”
或许是肖恩下楼的脚步声过于沉重,肖恩很快就被阿姨注意到了。她飞奔出来,堵在了门口,大声喊道:“哎!男同学!你不可以这样的!你是哪个班级的?!”
肖恩哪里还管得了她那么多啊,迎头冲了上去,以熟练的足球带球过人的身法虚晃一枪,巧妙地绕了阿姨的阻拦,夺路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