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一个人能走多远,取决于与谁同行
暑假一到,同学们便疯狂离去,学校瞬间沦为一座空城。而肖恩选择了留守于这座空城之中。南方的暑假总是漫长,几乎占据了两个月的时间,但这个暑期当中还有一个为期一个月的军训,这将会消耗掉大半的时光。如果回一趟家,刨掉路上往返时间,能呆在家里的时间也就所剩无几了。而那往返的开销也有五六百块钱之多,这也足以让肖恩肉痛不已。所以,他最终决定留了下来,顺便也想在这个短暂的假期中好好地静一静,想一想,把堵在心中的那些疙瘩一一挖出来,解开。
炎热的天气如炼狱之火。坐在椅子上没几分钟,肚皮上便如江河涨水,汗水涓涓流淌,身上唯一用以遮羞的裤头一会儿功夫就湿透了。窗外知了此起彼伏,喧嚣不已,令人心烦意乱。在最初的几天里,肖恩什么也没法儿干,心中的问题却越想越多,烦躁难当。这时,避暑变成了一个首要的生存问题。为了能找到一处能吹到电风扇之地,肖恩甚至到了去找暑期兼职的念头,可惜的是,他没有上海户口,也没有“本地关系”,最终以失败告终。好在暑期间武装部不会过来检查,而郑轼也从辅导员那里弄来了一台陈旧的落地电风扇。插上电源,扭动开关,凉爽的清风徐徐袭来,整个世界都清凉了下来。但问题是,电风扇的使用权掌握在郑轼手上,若想吹电风扇就必须陪他打牌,否则就只能重新回到那个火炉世界。郑轼从走廊电灯上偷接了电源,电风扇便昼夜不停地吹着,他的牌局每次都打得天昏地暗,直到他恼怒地掀翻桌子为止。唯一的例外是每天下午三点到晚饭前,这段时间他会慷慨地将使用权让给肖恩。每天时间一到,他便准时结束牌局,对着镜子理理小分头,吹着口哨就出门去了。时间一长,肖恩变得好奇起来,经一再追问,他才终于道出了实情。原来,郑轼去了十六铺码头从事倒票的&34;黄牛&34;行当。时值旅游旺季,前往大连、秦皇岛和青岛这些海滨旅游城市的船票非常抢手。只要能买到船票,马上就可以就地加价倒卖牟利,而郑轼凭学生证去购买船票还可以享受半价优惠。所以,运气好的时候,他一天少说也能赚个两三百块钱。肖恩由衷地表示佩服,郑轼这个人的脑袋瓜子的确是好使,生财的“路子”真野,难怪食堂的打饭师傅也会隔三差五地过来给他送上几百块钱的饭票。
肖恩艳羡不已,提出想要前去观摩一番。但郑轼死活不同意,说肖恩比较“笨”,弄不好就会坏了他的大事。好说歹说,最终肖恩提出免费 “借”学生证给他倒票,他才勉为其难地答应了下来。
出了校门,郑轼和他的“黄牛”同党骑得飞快,将肖恩远远地抛在了身后。奇怪的是,在浦东大道上骑行了一段路程之后,肖恩竟然不费吹灰之力地又追上了他们。原来,前方有七八个中年人悠闲地在非机动车道上并行,挡住了去路。郑轼多次尝试冲过去,但那些中年人拒不让道。经过几轮冲撞,郑轼终于强行挤了过去。他回头就指着他们的鼻子,爆出了上海经典粗口:“戳侬娘子匹!”。大叔和大婶们怒了,口中骂着“个小赤佬”,上前追打,在浦东大道上上演了一场别开生面的《生死时速》。
肖恩追上时,双方已经打得不可开交了,周围围观的人群挤得水泄不通。郑轼他们逐渐落了下风,抱头躲避着从各个方向袭来的拳头。
“住手!别打了!”,肖恩竭力挤进人群,声嘶力竭地大声阻喝道:“大家有话好好说!”
话音未落,他的眼前已是满天闪烁的金星。
后脑勺上已经挨上了一记闷棍。
通常情况下,像这样两个敌对的群体在掐架时,跳出来制止的人往往会首先招致同伙的暴揍。幸运的是,肖恩挨的这记闷棍不是自己人干的。
肖恩回过神来,转身朝偷袭的人望去,竟然是一个三四十岁的女人。肖恩气得青筋暴跳,一把夺过了她手中的自行车链锁,怒目相向。
在怒容满面的肖恩面前,女人被吓得瑟瑟发抖,呆立原地,连逃跑的勇气都没了。肖恩厉声怒斥道:“我不打女人!你马上给我滚!”
就在这时,围观人群中一位好心的阿姨向着肖恩连连尖叫:“啊——小伙子,当心身后!”
肖恩转身一看,她的两个同伙已经从身后包抄而至,手中的链锁破风而来。
看来,今天的这场仗是非打不可的了。
但怎么打呢?对方人多势众,而且围观的人群中很可能还隐藏着他们的同伙,因为有几个人明显地在动手拉偏架。在电光火石之间,肖恩想出了对策:擒贼先擒王!于是,他虚晃身形,躲过了来袭的两个男子,直取内圈里正在领头殴打郑轼的那个壮汉,祭出了他的看家本领——双飞踢。壮汉当场就被肖恩的气势吓懵了,慌乱之中又做出了错误的判断,试图抬腿拦截肖恩左腿的攻势,但终究还是没能躲过他右腿的一记重踹。壮汉连滚带爬地滚出去了五六米之遥,“咚”的一声撞到了墙上,软绵绵地顺着墙壁跌坐在地。
打斗戛然而止。
“还打吗?”,肖恩一一指着他们问道:“还有谁想上吗?!”
那群男女惶若惊弓之鸟,围在壮汉身边,没人敢说话。
“不打了,是吗?”,肖恩冷笑道:“呵呵,不打就好,那俺现在可要走人了,恕不奉陪!”
但这时围观的群众中有人不干了:“你不能走!”“打人了,还想走?!”“警察来了!”
现场的人群分成了两个阵营。一方指责说肖恩这帮外地人竟然胆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殴打本地人,大声要求镇压他们的嚣张气焰。从声势上来判断,这一方的人数居多。另一方在人数上处于劣势,但他们亲眼目睹了肖恩被无辜袭击的全过程,因此据理力争,谴责那几个中年人不该先动手打人。最终,一位好心的戴眼镜的叔叔用英文跟肖恩交流,在他和朋友们的暗中掩护下,肖恩几人才得以顺利脱身。
按理说,肖恩出手帮助郑轼解了围,理应得到感谢才对。然而谁也想不到,郑轼非但不表示感激,反而怪罪肖恩袖手旁观,不然他脸上也不至于多挨了几记老拳。他还说要不是因为肖恩锁住了他的自行车,他早就可以溜之大吉了。最后,郑轼还埋怨说要不是因为肖恩唧唧歪歪地与他们理论也不至于最后招来了警察。总之,他说就是肖恩破坏了他今天赚钱的运势,所以从此便对肖恩爱搭不理,也不再招呼他一起打牌了。
台灯下,肖恩陷入了自责与懊悔之中。昔日明明发誓不再以武力解决问题,可这才过了还不到一年呢!而且,帮忙干仗也没落到个好儿,现在弄得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都不是人。他疑惑着,这一切都是因为他的错误吗?如果换成别人,他根本不会在意,可这毕竟是同班同学之间的事情,他不能不顾及身边人的想法,不能得罪所有的人而不自知。郑轼他确实是有不对的地方,可也不能就这样全部归咎于他。这一年以来,自己跟班里同学和老师之间的关系也一直磕磕绊绊,现在已经到了必须全面梳理这些关系的时候了。新事旧事涌上心头,他感到迷茫与彷徨,深知以自己现在腹中空空如野的知识储备,根本无法解答这些复杂的人生课题。当天晚上,肖恩没得电风扇可吹,但他心静如水,难得地睡了个安稳的好觉。
第二天是图书馆开放日,肖恩一大早便投身于那广阔的智慧海洋之中,希望能在哲学书籍的海洋中找到他渴望的答案。在书海中漂流,他偶遇了《苏格拉底名言录》中的一句话,被深深打动:“一个人能走多远,要看他与谁同行。”他默然点头,认同这个论断。他心里想,如果与郑轼这样的人为伍,恐怕连十六铺码头都难以到达。而《孟子》中的一句名言更是令肖恩深以为然:“行有不得者皆反求诸己,其身正而天下归之。”当事情未能达到预期目标或者出现不如意的结果,从别人身上寻找原因并不能解决问题。毕竟,最终还是自己要去面对和承担。所以,还是要回过头来从自己身上找寻问题的根源。既然无法改变他人,那么只能改变自己,自身正,天下方可归之若流。
肖恩抬起头,忽然发现谭建功正在不远处专心致志地阅读《菜根谭》。
为了不影响他人,他们来到了图书馆门口,驻足交谈。肖恩得知谭建功暑假没有回家的原因竟是缺乏路费,于是,在老师的帮助下,他找到了一份在口岸单位跑单证的暑期短工,赚到了下个学期的学费和生活费。他来图书馆的目的,是希望趁着军训开始前的这两天时间,从老祖宗留下来的智慧当中寻找答案,解决他心中的一些困惑。
“我现在不敢跟身边的同学谈及责任,更不敢提及马克思主义。一旦我谈到马克思主义,就会有同学嘲笑我,而如果我说马克思主义是科学,马上就会有更多的同学在背后骂我虚伪!”,他不无苦涩地抱怨道。
“嗯,於我心有戚戚焉!”,肖恩表示赞同。
谭建功问道:“那你认为这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呢?”
肖恩感慨不已地说:“我也说不好,可能是因为说假话的人太多了,所以真的也听起来像是假的了吧?正所谓假作真时真亦假啊!也有可能要去怪那些混饭吃的马原老师吧,好端端的一门哲学课被他们教成了八股文,变成了他们采点取分的考试工具,说句不好听的,他们自己相不相信马克思主义还是一码儿事儿呢!”
谭建功直抒胸臆:“我说实话,你不觉得前两年的资产阶级自由化思潮和东欧巨变已经对我们造成了现实的冲击吗?”
路人驻足观望,肖恩提示谭建功小点儿声。
谭建功问道:“你怕什么呢?”
肖恩笑道:“呵呵,当然没什么好怕的。但你不觉得如果咱们去找一个更好的、不受打扰的地方来这些话题会更好一些吗?痛痛快快地,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谭建功提议凌晨出发去海边看日出。
是夜,风雨大作。
雨衣虽然穿在身上,但难挡风雨的洗礼,还没出校门,俩人就已经被雨水里里外外地浇了个透。
在漆黑的雨幕中,手电筒微弱的光芒仿佛一只困顿的萤火虫在风雨中挣扎着。
等到天色渐渐破晓,雨势终于有所减弱。
村庄里的小桥流水和枯藤老树下的房屋,在蒙蒙雨雾的笼罩之下若隐若现,宛如一幅被诗意浸润的画卷。
肖恩和谭建功艰难地推着自行车,在泥泞的田埂上艰难跋涉,最终在一位老奶奶的指引下,抄近路摸上了海边的防波堤。
谭建功率先挑起了话题:“说实话,你觉得社会主义好不好?好在哪里?”
“这次亚运会就已经充分说明了嘛,社会主义可以集中力量办大事!这是很简单的道理,充分说明了社会主义适应我们的国情,你看咱们这次亚运会办得多好啊!”
“嗯!从财务学的角度分析,产权私有化会让一个项目的运行面临着极其高昂的社会成本,尤其是对国力贫弱国家的社会发展和进步来说是一个巨大的障碍……”
“你说的太专业了,我不懂,我就认一个朴素的道理:你知道吗?高三的时候我们家乡突发炭疽疫情,炭疽病,你听说过吗?传染性极强,通过空气传播,病人一两天内就会七窍流血而死”
“我听说了,但没想到真的这么恐怖!”
“当然了!我们的党一声令下,医护人员和警察逆行而上,短时间内就迅速控制了疫情的传播,他们的牺牲远远超过普通百姓!我经常在想:是什么样的一种力量能让这么多人这样无畏无悔地付出呢?我奶奶常说,这在旧社会是根本无法想象的事情,除了我们社会主义中国,除了我们的党和国家,还有谁会把人民的生死放在第一位呢?还有谁?!这不都是社会主义的优越性吗?所以家父也因此一直教导我要做一个对社会和家庭都有用的人。我只想说:此生无悔入华夏,来世还做中国人!”
“兄弟,你可能把几个概念搞混淆了”
“愿闻其详!”
“不是,我不是想去否认你的结论,也不是想去跟你细说这些问题我只想说,我们的出发点和立场都是一致的!”
“那你怎么还这么多废话!”
“呵呵这件事对我震动也很大,当时就想将来也要当警察!”
“做梦!咱学这个的,将来还怎么有可能啊?”
“呵呵呃我也不知道,就当是我的一个梦想吧!”
“咱还是说回正题吧!”
“嗯!东欧巨变和资产阶级自由化思潮对我们的冲击是确实存在的,我们不得不正视,所以我最近也正在看戈尔巴乔夫的《改革与新思维》”
“这本书你也敢看?!”
“什么叫我也敢看啊?!”
“我刚买了一本,但辅导员不知从哪里得到了消息,第二天就从我的书架上给‘借’走了!”
“那这本书是中央党校出版的啊,我们看看中央党校的出版物算不上犯法吧?而且戈尔巴乔夫叶在书中也承认:社会主义制度是有着很大的潜力和优越性的,但是需要通过改革释放出来。很可惜的是,他们的改革太晚了,而且严重偏离了马克思主义……我想说的是:任何社会危机的爆发都是以一定的社会矛盾为基础的,苏联的解体是我们的前车之鉴,一些社会矛盾必须得到有效化解,人民群众反映强烈的突出问题,比如贪污腐败行为必须得到根治要不我怎么想去当警察呢!”
“你怎么又来了!我不跟你说这个问题了,我只是很好奇:你为什么会如此热衷于这些社会问题呢?”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我的父母都是农民,家里条件不好,也经常受人欺负,所以我儿时的梦想就是长大了以后要当一个大官儿,可是到了高三我就发现:小到我们一个村,大到我们整个的这个国家都是贫穷和落后的,而且充斥着各种矛盾,这已经不是我当了一个大官儿,或者通过我自己的财富和地位就能解决的问题了……对了,你咋不说说你的梦想呢?”
“呵呵,我没啥梦想,我就是想回大连,弄个堂堂正正的大连市内户口,然后再娶个好媳妇儿,过日子,生孩子……”
“好媳妇儿?哈哈!有目标了吗?”
谭建功的这个问题瞬间触动了肖恩内心最敏感的那一根弦,他顿时涨红了脸,低下了头,以含糊的声音“嗯”、“啊”、“呃”了半天,企图蒙混过关。但最终还是在谭建功的再三逼问下不得不吐露出口:“也不能算是目标吧,可是我一直觉得,她挺特别的……”
在回来的路上,肖恩与谭建功所谈论的全部都是南曦涓。
当天晚上,幸福的旋律悄然敲响。南曦涓,那美丽的容颜和优雅的气质,如同月夜中的精灵,突然出现在肖恩的门前。她的到来像是一阵清风,为肖恩寂静的暑假生活带来了无尽的惊喜。肖恩连忙请她进屋,忙得不亦乐乎,又是端茶又是倒水的。但闹心的是,南曦涓并不是独自一人前来的,她还带着一个於莫愁。而这个於莫愁话特多,呱嗒呱嗒地讲起来就没个完:“哇,这个假期学校的变化好大哇!校门修得那么气派,听说花了一千多万,难道是真的吗?可是我看起来怎么像个加油站呢?听出租司机说他们已经被骗过好几次了,从大老远的地方赶过来加油,哈哈!你们觉得大礼堂的新装修好看吗?怎么都给镶上了白色的瓷砖呢?我一回来,还以为是学校又建了一座大公厕了呢!还有,不知你们注意到了没有,大礼堂门口的‘团结、紧张、严肃、活泼’那些标语好像都被拿下来了,是吧?……哦,对了,你们楼下还贴了一张通缉令,你看到了没有啊?李副院长被通缉了,上面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呀?微胖,头微秃,走路微跛……呵呵,好像是真的哦!他们都说,李副院长在假期里把操场挖了一个大坑,然后又高价买了新的炉渣重新填平,听说这项工程的费用足足可以修建四个同等面积的塑胶操场了哇!”
南曦涓的到来让肖恩感到非常愉悦,於莫愁这个话痨并不能说是扫兴,但时间长了,他听得有些头晕目眩了,感到有点儿难以招架,可又不好明说。于是,他机智地按下了收录机的播放键。可仿佛永远不知道愁的於莫愁立马又跟了上来:“咦,这歌儿真好听啊!这什么歌儿啊这是?”
那正是kenny rogers的<ruby,don’t take my love to town>,但肖恩故意磨蹭着,没有立即回答她。
於莫愁“咔哒”一声停下磁带,拿在手中反复把玩:“不错嘛!哪儿买来的啊?这一盘应该挺贵的吧?你最近发财了?呀,咱们肖恩同学还是挺有品味的嘛!要不就先借我听两天吧!”
肖恩从头到尾只能见缝插针地南曦涓说上了几句话:
“假期,过的还好吧?”
“还好!”
“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呢?”
“不早了啊!过两天就要军训了,所以想早点儿回来看看大家”
因为天气太热,她们没坐多久就走了,但她的到来却在肖恩的心中掀起了片片涟漪。这是南曦涓第一次主动过来看望他,虽然是打着过来看望全班男生的旗号,但同学们谁都知道,只有肖恩和郑轼留校过暑假。那天晚上,肖恩翻来覆去难以入眠,一遍又一遍地在脑海中回味着她的笑容、她的眼神、她的一举一动。
天亮时分,肖恩做出了一个决定,送南曦涓一盆文竹,想通过这盆文竹来表达对她的心意。他忍受着酷暑,跑遍了周边所有的花鸟市场,却发现那里的文竹都是些歪瓜裂枣,没一个能看得上的。最终,他在炎夏的骄阳之下奔波了一整天,前前后后换乘了十多趟公交车,才终于在上海植物园找到了一盆令他满意的文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