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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百七十三章 爷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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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周末的打开方式很不对。

    往日里,这个时间点。

    顾老头正应该在仰光市中心玛哈班都拉的公园广场,缩在亭亭如盖四季常青的绿荫下,悠闲的透过相机的取景器偷窥着天上的小麻雀。

    绘画之余,顾童祥人生有三大爱好,开车,下棋,拍照。

    年轻时他摆弄研究过一阵儿胶片照相机。

    觉得“啪哒”按下一张快门,就直接完成了一幅作品的创作,比画画可简单快捷省事多了。

    反正光顾书画店的客人也都以购买风景画为主。

    买了两本摄影杂志,算算投入产出比,敲敲小算盘。

    顾童祥自觉这个生意完全有的做。

    一度在院子里搭了洗照片的暗房,在店里摆了整整一面墙的摄影作品专区,美滋滋的幻想着自己成为马格南摄影师(注,世界上最有影响力的摄影经纪公司,相当于摄影界的高古轩,旗下大师的摄影题材以第三世界国家为主)的那一天。

    人家大师一幅《阿富汗少女》的照片名扬天下,自己咋就不能有样学样整一个《仰光河老头》出来呢!

    然后骨感现实就一個大嘴巴子,接着一个大嘴巴子狂抽顾童祥的老脸。

    很快,

    顾童祥就残酷的意识到摄影也是个博大精深的专项领域。

    不是随便拍拍就可以。

    更重要的一点,他们家这种小书画铺和大型的高端综合艺术画廊,外表似乎都是“艺术产业”,内核根本不是一个东西。

    会跑他店里来的客户,可能愿意买幅中国画、油画图个新鲜。

    但通常绝对不会舍得花个十美元抱张照片回去。

    要留下个风光照片纪念,人家花50美分去杂货铺里买张明信片就得了。

    卖出去的作品还没胶片耗材贵。

    根本没有这客户土壤。

    遂作罢。

    在成为伟大的风光摄影大师的梦想,被河堤边卖明信片的小摊贩厚颜无耻的搞价格战践踏破灭又小二十年后。

    白发渐生的顾老头又一次重新拿起了相机,这次倒没了挣钱的心思。

    单纯是加入了退休老法师的大军。

    市立公园是属于老年人的奇乐无穷的米奇魔法妙妙屋。

    跳广场舞的大妈,唱戏的大爷,打麻将的老头,搞摄影的老法师,集舞蹈、音乐,智力对抗和艺术创作为一体。

    某种意义上雅典学院也不过如此嘛!

    尤其摄影老法师是个奇怪的群体,上至扛着迫击炮式的长焦镜头,端着昂贵的能换辆小轿车的徕卡、哈苏的富老头,下至顾童祥这样地摊上花200刀收了个二手老旧佳能5d2就准备出击的性价比选手,大家都摩肩接踵的缩在同一片树荫下,端着镜头偷窥同一只小麻雀。

    没有攀比,只有低声热络的讨论光圈、曝光的声音。

    在咔咔咔咔的连成一片的快门声响中,有一种跨越阶级的兄弟情谊在其间萌发。

    近来春风得意马蹄急的顾老头,可是市立公园的明星人物。

    毕竟是职业搞色彩出身的,以前顾老头厚着脸皮自称艺术家还有点脸红,现在签了马仕画廊,谁敢说他不是艺术家,他和谁急。

    顾童祥就差整件印着“我,艺术家,牛逼”的马甲穿身上晃悠去了。

    还有五十多岁的“青春”大姐,主动充当模特,请他拍照,请教他构图和调色。连那两个以前让顾童祥心生妒嫉的搞婚纱摄影出身的老头,都没他风光。

    每周摄影微信群的集体活动,都会有大婶们等在公园里。

    顾童祥开着他那辆洗的油光水滑的雷克萨斯一停,肩膀上搭一条纯白色的毛巾,伴随着《上海滩》“浪奔、浪流……”的强劲乐曲声走下车,听着围上来的“莺莺燕燕”们,“顾老师,这个so怎么调”,“顾老师,快门速度……”的叫着。

    顾童祥爽得连额头上秃掉的毛,都要重新钻出来了。

    但今天。

    顾童祥正抓着相机,擦完米诺地尔生发素,准备出门潇洒呢,就被孙子顾为经给逮住了。

    孙子拿着毛笔和颜料,抱着宣纸,叫住他。

    表示希望能和爷爷一起画一会儿画。

    顾童祥虽然很想去拍鸟。

    可心底里还是觉得,比起卖包子的孙大婶儿,还是自家孙子更宝贝一些。

    再说。

    转念一想,最近春节后,也已经很有一段日子,没有认认真真的抽出一整段时间,指点指点自家为经画画了。

    固然顾为经最近又是琢磨壁画颜料,被曹老赏识。又是研究新体画,研究出了门道,还要参加画展,签画廊。

    整个人都呈现出一副让顾童祥无比欣慰的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将要一飞冲天的态势。

    可想必绘画不能光讲究灵气。

    还是要有一些经验阅历上的沉淀,需要他这个当家长的来把关把关。

    顾童祥都已经设计好了,等孙子请教完自己问题,他就微微抿一口顾为经崇拜的递上的茶水,侧头45度仰望着天空,深沉的教育道:“当画家重要的是

    踏实,不光要能仰望星空,也要能脚踏实地,虽然你最进步很明显,但你爷爷终归是你爷爷,还有的是东西让你学的。”

    然后……

    顾童祥就很悲剧的被孙子劈头盖脸的教育了一早晨。

    见鬼!

    顾童祥理想中的那个爷孙合睦,其乐融融的绘画之旅哪里去了呐?

    曾经那个会用嗷嗷待哺,充满求知欲的眼神看着自己的孙子,到哪里去了呐?

    最重要的是——爷们我到底为什么脑抽了,要推掉和孙大姐在广场的雕塑下漫步探究摄影的机会,被自己孙子狂训啊!

    这才几个月的时间。

    这个世界忽然就陌生的顾老头不认识了。

    老爷子有好几次用言语暗示孙子“爷爷不想画了,爷爷要出去玩”,结果分别被对方以——

    “摄影,玩什么摄影!本职工作做好了么!”

    “什么时间该干什么事情,画画好了,我不拦着你,画不好,就练!”

    “你着急,我还着急呢,酒井小姐下午还约我出去呢!不比您着急!”

    等诸多理由,给无情的镇压了回去。

    顾老爷子又一次面对他吭哧吭哧,认认真真所画好的《茶花云鸟图》,被顾为经恨铁不成钢的指出了超过十五条错误之后。

    顾老头是真的有点挺不住了。

    这实在太没面子了。

    让他老脸往哪里搁啊!

    知道的这是他顾童祥的精心之作,不知道的,听上去还以为是阿旺拿屁股乱涂的呢!

    你爷爷我可是马仕画廊的签约画家,好不好!

    “越是基础的地方,越不好画好不好。还打印机,有这么说自家爷爷的么!”顾童祥一脸便秘的神色,摆出封建大家长的谱来。

    “呵,就算是打印机,也是养你长大的打印机。再说,知易形难的道理懂不懂。我又不是林涛,伱也不是林教授,倒是画一个富有装饰感的样子出来啊!少用这种老气横秋的样子说话了。”

    顾童祥心中很清楚,他有点无理取闹。

    顾为经所指出的错误都没有问题。

    称得上鞭辟入里,每一句话都是一巴掌一箍血,是难得的金玉良言。

    今天早晨这几个小时的时间里,顾童祥不止一次的在心里感慨——呵,咱孙子跟林涛教授上了一两个月的网课,这艺术理论的积淀可是蹭蹭蹭的往上涨。

    这骂的真高屋建瓴,说得他娘的毒辣啊!

    真劲道~

    顾童祥甚至心中都被骂出了点抖式的感慨。

    换成其他任何一个人,顾老爷子都不会是这个态度。

    要是现在桌子面前的是林涛这个辈份的人物。

    老爷子听得如痴如醉不说。

    说不得还得一脸恭敬的端茶递水过去,“老师您辛苦,要是骂我把喉咙伤了,多不值得的不是。来喝口水润润喉咙,然后咱再多骂两小时的!”

    可对面的是自己亲孙子……在这种情况下,顾童祥难免要双标一下的?

    他也不是真的要责怪自己孙子。

    这是顾老头狡诈的以进为退的策略。

    “你看,为经啊。能看出问题,这一点是好的,爷爷要表扬你,眼光有长进。”顾童祥换了幅语气,意味深长的说道,“但是爷爷呢,也必须要批评你一点。给别人当老师前,要想想自己能不能做到,爷爷我从小就教过你这个道理,也从来都是这么要求自己的。”

    老顾同志昂了昂脖子,准备开溜。

    “一来呢,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二来呢,拿自己做不到的标准,要求别人,也缺乏足够的说服力。”

    越是简单的画法越难,这句话是有道理的。

    用非常激烈的色彩碰撞,非常大块混沌凌乱的线条涂鸦,一瞬间抓住观众的眼球,并不难。

    但这种视觉风格,吸引美术观众眼光有多容易。

    他们丧失兴趣的速度也就有多快。

    范多恩的插画就走的是这样的创作格调,才会被安娜批评为“疯子苍白的呐喊。”

    而用最温和的笔触,最清雅的配色,最自然舒展的线条,能牢牢的抓住观众的视线,并让他们感受到悠长的韵味。

    反而要困难的多。

    就像过去考究顶级中餐大厨水平的菜肴,从来都不是糖心鲍鱼,而是看上去平平淡淡的“开水白菜”,谁能做出清鲜淡雅,香味浓醇口感,将鸡味的鲜甜和鸭汤的浓稠在白菜这种朴实无华的介质上,巧妙的传达出来。

    勾线平涂,就是国画里这道顶级考校火候的这道“开水白菜”。

    它几乎是最简单的画法,先用线条勾勒出轮廓,然后再用颜料刷刷刷的涂满就好了,本质上和幼儿院的小朋友玩的蜡笔填色游戏,没有任何的不同。

    是每个刚开始接触国画的艺术生,最常用的画法。

    它却也是最高级的画法。

    即使是曹老在大金塔项目上亲笔完成的《礼佛护法图》,再妙到毫巅的褶皱渲染,神乎其神的画龙点睛那些精巧叹绝的复杂笔法之外。

    更大面积的涂色仍然逃不出“勾线平涂”这四个字。

    哪怕是席卷欧洲的印象派,它所别具一格,打

    破窠臼的色彩呈现力,尽管诚实的说,更多受的是日本画和浮士绘的影响,但其实骨子里,还是“勾线平涂”。

    它是剑法里的劈刺,笔画里的横竖,最简单,最易学,也最是直指本源。

    油画的色彩立体感和光影变化,可以每一笔上色的时候,都在调色盘上混色,表现出立体空间的阴影改变。

    水彩则也可以通过罩染,多层上色表现出阳光的折射。

    但传统国画只有一层颜料。

    平涂法每一个色块内,也不会重新调色。

    想要达到顾为经口中的“富有装饰性与明快的对比”那就只能靠着画家的功力硬撑了。

    在顾为经上个月教他画新体画的诀窍的时候。

    顾童祥就隐隐的察觉到了,无论是国画技法,还是油画技法。

    他都已经不在自己之下。

    可学的明白郎世宁技法的思路,看的明白他的问题错误,靠的是慧根、灵气和艺术理论的沉淀。

    提起笔,能把“勾线平涂”画出另外一种新层次来。

    则是另外一种概念。

    其他的事情都好说,这种基础功力上取不得巧的文章,顾童祥依旧不看好。

    童叟无欺的讲,顾为经爸爸还在娘胎里的时候,自己就已经在街上卖画了,练了大半辈子,不还是这个样子么。

    “打铁还需自身硬。不是把林涛教授教你的理论,搬过来套过去就可以说的。孙儿,教你个乖,要是这种情况放在别人身上,你就很容易下不来台。但咱毕竟是爷俩,爷爷我是个大度的人,才不会和你计较。”

    顾童祥笑呵呵的说道。

    “你画不出来,我也画不出来,可咱们爷俩呢,一起共同进步。等你什么时候有了林教授那个水平,再来教你爷爷,我保证一个屁都不带放的。相反,要是爷爷我琢磨出了门道。那没什么说得,自然也会对你倾囊相授,人啊要多看,多学。”

    顾老爷子站起身,准备解救他心爱的茶墩,然后再拿着相机出门。

    没准孙大婶他们的活动还没结束呢。

    “不如为经你今天就在呆在这里研究着,你爷爷我呢,先去——”

    “站住。”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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