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3章 欲哭却无泪
聂芳仍是错愕,突然又在说什么?
不过,这的确是他认识的白云飞,几乎不会动怒,沉着冷静,温柔成熟,理智不灭,思绪清晰,甚至在这种情况下还能喊他“成华兄”。他却未曾想过,这样的人竟然才最儿女心肠。
聂芳小心翼翼地道:“云飞,你还好吗?”
白云飞立即收笑缓缓摇头,道:“糟透了。”
最后一滴玉箸夺眶而出,顺颊而下,最后挂在了脸缘,白云飞又开口,那滴泪便被抖落跌地了:
“成华兄,我儿子白湘云,在白帝城等你。”
说毕听毕,聂芳猛然一怔,他看到一个白晃晃的影子闪过,一道熠熠银光闪过,一阵风闪过,转瞬即灭。就与蓝庭的生命一样。
白云飞的口还张着,他还想说自家儿子生得多好看,额上的胎记多漂亮,可是他说不出来,一点儿声音都发不出来,他感觉身子里闷闷的,他方才好像也听到了什么闷闷的异声,就在很近很近的地方。
不,就是他自己发出来的,也只有他自己听到了。
他不由自主地抽了一口气,可这么一抽,却反着咳了一大口出来,温温热热、湿湿稠稠的。
白云飞想看自己吐了什么出来,面门堪堪转下,目光由聂芳那不明所以的惊惧与错愕移开,他看到了干硬的土壤上有一摊红色,很快就被吸进去了。
再转下一瞧,他看到了自己染满与地上那摊一样的颜色,染湿了他的衣襟,还在向外漫出,一身白衣都快成了大红婚服。
他想起了唐言轩眼尾的朱砂痣。多美,美得致命,美得想叫人沉溺于万丈深渊。
他看见自己胸前多了个奇异的东西,攀着黏稠红液,前端尖得好似绣针,红未铺至之处,于天光照耀下,反出焜耀明光,好生刺目。
胸前那件银器忽然没了进去,又是一个闷闷的异声。扑通,其实那是心跳声,剧烈狂躁的,好似在奋力抵抗着什么。
白云飞觉得身子里有些空虚,他抬起面门,他发现聂芳浑身颤抖,两拳紧握,双肩绷提,张着嘴在嘶吼,可是,越来越小声了。
白云飞有些看不清楚,脚边传来喀当清脆一声,直觉告诉他,那是他的佩剑,他的破云剑,落地了。
接着,他脑儿一晕,稳不住身子,东摆西晃,最终向后仰去,与佩剑平身而躺。
耳朵里轰隆隆的,实在恼人。他双目半开,天光甚是刺目。他又听到了什么由远而近,然后一滴冷冰冰的东西落在他的脸上,他以为是雨。
结果是泪。
他瞧见聂芳的泪颜了,哭得泣不成声,牙关都在打颤,他竟觉得有些好笑。他忽然发现,自己好像没见聂芳哭过。
他听不清楚聂芳在说什么,他发觉自己使不上力了,也感觉不到身子了,不然他真想替聂芳抹拭眼泪。
他不确定自己有没有扬起唇角,但他很清楚自己怎么了,也即将怎么了。
对,要死了,可他竟然、竟然一点恨都没有,心里装着的全是遗憾,他好想完成那把扇子,亲手送给那个人;好想让那个人见见自家儿子,想看那个人会有什么反应,还想再喊那个人一声……
“抱歉。”
最终脱口的仅是这两个字。
聂芳愕然,眼睁睁看着白云飞上扬的唇角垂了下去,只睁着一条缝的双眼完全阖上。
为何、为何又道歉了?
为何又死了?
聂芳撕心裂肺,声嘶力竭,崩溃大叫,叫至沙哑,他愤愤抬头,看着银刃还在滴血的凶犯恶狠狠地低吼:“──璃光!你干了什么!”
璃光满身是血,都是别人的血,他耸耸肩道:“我在保护你。”
听到这回答,聂芳垮了脸,哽咽地发出了几声哭啕,他抽了抽气,满面绝望,道:“你知不知道……你杀了自己白家后嗣?”
璃光瞅向倒地那身,银羽君莲袍,虽说与他记忆中的有细微不同,但大抵不变,确实是他白家后嗣,道:“那又如何?不论姓什么、穿什么衣裳都与我无关,我只管杀或不杀。”
聂芳当即骂道:“你就是不该杀他!”
璃光挑眉道:“这是你朋友?”
聂芳咬牙忍泪,道:“他不只是我朋友!他是我兄弟!”
璃光从未见聂芳这般激动,叹道:“那抱歉了。你炼他的尸吧。”
“……炼尸?”
聂芳怔了一怔,忽然咧开唇角,挂着诡谲的笑意,堪堪站起身子,从兜内取出了璃光的令牌,缓声道:“不,我才不炼尸。我要所有妖鬼陪葬!祭吊云飞与师姐在天之灵!”
语音一落,大量阴气迸发而出。璃光定了一定,双目圆睁,双肩垂垮,双臂平贴腿侧,神情一愣一愣的,毫无生气可言。
聂芳捂着脸仰天大笑:“大开杀戒!”
这些,隅卯与芊涵都看在眼里。不久前他俩见着璃光急速奔波,不知所为何事,偷偷飞至崖边,目睹一切。
原本挡着群妖与缠着尸鬼的阴气都散了,狂魔乱舞,四处乱窜,聂芳的笑声中带着几分哽咽,他捂着脸仰着头却没止住滚滚而落的眼泪。
他想,璃光说的没错。那又如何?天下万物是生是死,与他何干?他想杀则杀,反正不想杀也会被杀!
聂芳忽然觉得好累,他好希望能下一场大雨,打一场大雷,这样就会有人把他拥入怀中,在雷止雨歇之后,会用轻柔的声音告诉他:没事了。
是啊,没事了,该作个了断了,什么生离死别,这样就够了。太够了。
*
璃光举起长剑,直向群妖冲去,路上所经之尸鬼一律斩下。
妖物群起狂躁,除了受聂芳阴气影响,更因为它们见了白云飞的尸身,世家宗主的血肉定是美味至极!
黑气四处乱窜,饱含怨恨、悲痛、气愤,那些尽是滋长妖鬼怨气与力量的肥料。不只崖下,黑气还爬到了崖上。
聂芳崩溃大哭,步履蹒跚地拾起洞箫,朝崖壁走了几步,抬头望着飞在空中的两妖与漫天阴气,泪珠不再夺眶而出,反而干涩异常,可他神情绝望至极,欲哭却无泪。
他吸了吸气,喃喃道:“……走吧,滚出我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