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红梅代面花向晚(上)
聂成华讨厌打雷,或者该说,他害怕打雷。
听说他出生那天,时逢惊蛰,春雷阵阵,压过了他的哭啼。对他来说,母亲的笑容是什么样子,他已经不记得了。
他只依稀记得,那一双弯月般的眼睛,柔软的双唇总用细腻温柔的声音喊着“芳儿”。
母亲告诉他,芳就是花草,也是美好的德性,他出生的时候春天到来,百花盛开。
芳华、芳华,聂芳,字成华,父母的爱子之心和期许都包含在了名字里头。
五岁那年,雷声阵阵,震天巨响,狠狠地劈开了他美好的人生,他的泪水比大雨还要迟钝,缓缓落下,却无法停止。
父母死了,全家都死了,剩下他一个人,他甚至没有办法亲手将家人安葬。
等他回到那个早就破败不堪的家时,他看到的只是一个又一个坟,他甚至叫不出墓碑上写的名字。
然后,他五岁生辰那日,他有了新的家人,与他穿着不同的衣服、有着不同的姓氏、住在不同的房子,他觉得一切都好陌生,他辞别了一个与他一般大的孩子,又遇见了另一个与他一般大的孩子。
他发现自己如果笑了,新的家人也会跟着笑起来,反之,如果他愁眉苦脸,那么他们也会闷闷不乐。年少的他决定,不能让别人跟着他一起不快。
他开始努力学习、习武练剑,却又整天疯疯癫癫、自由随兴。年少的他决定,要守住新的家人。
不能再失去一次了。
没办法再失去一次了。
十七岁那年,他遇见了一个冷冰冰的人,总是绷着一张生人勿近的脸,好似全世界都与他有仇,欠他黄金千万两。
他没办法把那人逗笑,他学不来那些仪表堂堂、端庄严肃,所以他不喜欢那个人,却渐渐发现,那人也有脾气,会生气、会失望、会压抑,但他更想看到的,是发自内心的笑容。
但他还什么都来不及看到,机会就如他的生命一般,流走了。
那年在化神谷隐密墓室的棺材中,他躺在里面,血泪已经流干,身上繁复厚重的衣裳压得他喘不过气。看着昔日死党冷漠的双眼,心中异常平静,却又有些难以言说的悔恨,他害死了太多人,害太多人伤心欲绝,他知道自己重重伤了替他阖上棺盖的那个人的心。
当眼前变得一片漆黑,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说了一句对不起。
那句对不起,是说给很多人听的。却谁也没有听见。
他没死,但跟死了没有两样。对所有人来说都是。
等他醒来,他反而更觉得自己死了。
等他再次遇见了那张冰山冷面,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但他不想再对不起任何人了。如果可以弥补过错,他愿意奉上自己的命。他原本以为,自己真能那样死了一了百了,但或许,活着才是对他最大的惩罚。
可是,他还是庆幸,自己遇见的第一个老熟人,不是替他阖上棺盖的那个人。
*
聂成华睁开眼睛,发现眼角有些湿润,用袖子抹了抹脸,四处张望,脑子一片空白。
理智告诉他这里是客栈,但他想不起来闭上眼睛之前,发生了什么。
他翻身下榻,脑儿有些昏胀,他拿起茶壶直接往嘴里灌了几口,看着地上东倒西歪的空酒坛,记忆这才慢慢恢复,但并不完整。
聂成华按着额角,咕哝道:“我好像要灌醉陆宁来着……之后……之后怎么样了?”
想不起来。
他坐了下来,揉着生疼的脑瓜儿。
忽然,房门从外面被推开,他吓了一跳看过去,是背着琴、一身凛然的陆静虚。
陆静虚走了进去,将房门带上,走到聂成华面前蹲下身,道:“头疼吗?”
聂成华愣愣地点了点头,看着陆静虚从袖中取出一个小药罐,倒出一颗黑压压的药丸。
陆静虚将药丸拿到聂成华嘴前,道:“醒酒丸,吃了。”
还在走神的聂成华张开嘴,药丸投入他的口中,咕噜一声吞了下去,又愣愣地接过递来的茶水,一饮而尽。他终于清醒了一些,道:“你怎么随身带着这种东西?啊!你是不是偷吃了这个才不会醉的!”
话一脱口,他自己有些错愕,这才又想起了一些,昨天他和陆宁的对话。
陆静虚收起药罐,道:“喝酒犯事,我自己不吃,给别人吃。”
聂成华愣了愣,表情有些难看,道:“我、我犯事了吗?”
陆静虚抬眸看他,道:“没犯。”
聂成华松了一口气,拍拍胸脯道:“呼,那就好!”
话是这么说,但聂成华总觉得,陆宁说没犯,不见得就真的没犯,他也不晓得自己喝醉是什么样,因为他从前根本没醉过,过去都是别人拜倒在他的小酒杯下,如今却被陆宁将了一军,想想竟有些丢脸。
陆静虚起身道:“走吧,去见云中君。”
聂成华怔了一怔,脸色铁青,缩起肩膀,道:“这、这么快啊?你给我点时间做心理准备……”
陆静虚道:“要什么心理准备?”
聂成华咬牙道:“那盈盈一水间跟你家后院似的!我去那里就跟女人去青楼寻欢一样,说白了就是异类!你不怕!我都怕得发抖了!”
陆静虚道:“我在,你不用怕。”
那一瞬间,聂成华似乎觉得陆静虚的神色温和了不少,心中的恐惧顿时也减去许多,心脏却砰砰狂跳,看着陆静虚那一脸正经八百又无比坚毅的冰山冷面,聂成华失笑道:“好好好,大家都怕你,我服了你了!”
他撑起身子,打理一番,跟着陆静虚上了蓬莱山。外头地面还湿答答的,但他不记得下过雨。
好不容易看到盈盈一水间的入口,聂成华气喘吁吁,喃喃道:“……你大爷的,想当年我与蓝烝脸不红气不喘一连甩掉一干人,为何现在喘得跟头牛似的……呼呼,我果然……老了吗……”
陆静虚回身看去,道:“走了。”
聂成华眼角一抽,使尽力气叫道:“体谅体谅躺了十二年的老骨头啊!”
之后,聂成华又跟个背后灵似的贴在陆静虚背后,招来不少人的眼神关怀,面对源源不断一袭白衫的云门问候,陆静虚自始至终都只说一句话:我找云中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