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巨星陨落
他的眼前浮现出了温婉慈颜的太后老妈,性急善良的大娘司马熙雯,豪爽英气的阿姐陈胜谯,紧接着是二弟陈顾、三弟陈观、叔父陈安、王法慧、谢道韫,还有呼延珊……
万籁俱寂,陈望只觉得冷风凄凄,枯木婆娑,王猛所说的风水宝地宛若阴曹地府一般。
我的东晋之旅就这么结束了吗?
我来凉州来错了吗?
不对啊,不对,忽然一个念头涌上了陈望的脑海,王猛要杀我何必这么麻烦?
如果无话可说,直接就把我们一起射杀在马鸣驿即可,还要跑到城外这荒山野岭来动手?
他一定有话要说!
果然,王猛的剑并没有落下来,他开口了。
“你还有何遗言吗?”
陈望坚定而又舒缓地吟哦道:
“生在阳间有散场,死归地府也何妨?
阳间地府俱相似,只当漂流在异乡。”
“好诗,好诗,陈望,你果真不惧生死?”王猛夸赞道。
陈望只回了四个字,“来个痛快!”
“如果你肯为我大秦所用,我可饶你一死。”
陈望心中冷笑道,果然……他真意在此,且听他说说。
于是回道:“既然落入你手,我只求一死,身为晋人,怎能为胡人卖命?”
此话一落,只听身后传来了剧烈地咳嗽声。
转头一看,王猛把佩剑插在地上,一手扶着剑柄撑着身体,一手捂着胸口大口大口的喘息并伴有咳嗽。
突如其来的变故令陈望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以为王猛在演什么戏,他又有什么鬼花招?
眼前这个人可是名列后世的唐武庙六十四、宋武庙七十二名将之一的王猛!
整个两晋十六国里面只有他和谢玄、慕容恪三人同时配享,而他政治、经济、文化方面的才华更是其他两人所远远不能比拟的。
前年年底在谯郡他演得就很出色,一边进行三番战对赌,一边还做了另一手准备,差点把自己和七万将士困死在谯郡,
陈望仔细再看,感觉有点儿像肺气肿的表现,再仔细看向王猛的脸庞,这才看清,他一张脸梭角分明,眼窝深陷,瞳仁发黯,眉头紧锁,表情痛苦。
这已经是重度肺气肿了,带有呼吸衰竭、肺心病,可能还会有肺性脑病导致的精神错乱,等并发症。
因为现实中陈望的姥爷就得过肺气肿。
想起一年多前,谯郡城外他金盔金甲,意气风发,神采奕奕的样子,不觉心中惊疑,知道他有病,不知道竟如此严重。
陈望不经意间说出的话,深深地刺痛了王猛,这么多年来,没人敢对他说过这种话。
此刻王猛忽然理解了,因为他这个晋人身在氐族人统治的秦国,周围还都是鲜卑、羌、匈奴等部落的胡人,自然无人提及此种言论。
“身为晋人,怎能为胡人卖命?身为晋人,怎能为胡人卖命?咳咳咳……”王猛一边重复着,一边咳嗽着。
远处黑影里传来了杨定的声音,“丞相,您无碍吧?”
“无碍,无碍,咳咳。”王猛高声回道。
杨定知道王猛每到晚上就咳得特别厉害,所以也就没过来。
王猛大口大口的呼吸着新鲜空气,伴随着吸入空气时喉咙发出有些刺耳“吼、吼……”声,好一会儿,才停了下来,身子也软软地坐到了地上。
“王……公,你还好吧……”跪在坑边的陈望忍不住转头问了一句。
虽然互为敌对双方,但内心深处总有种无法表达出来的尊重,这或许就是惺惺相惜吧。
王猛坐在陈望身侧两尺多的地方,双手握着剑柄,剑尖插在地里,借以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
他何尝是想杀陈望,从在谯郡城外第一见到他时,他就把陈望当做了继承自己衣钵的传人。
去年元日节后,回长安不久,陈望果然翻盘了,里应外合,用了十万人大破六十五万大军。
王猛在痛惜之余也有些欣喜,这真是个少年俊杰,人才难得啊,比苻坚看重的苻融胜过百倍。
经常暗地里把自己比作了诸葛亮,把陈望比作了姜维。
自感余生岁月不多的他,这种想法日益强烈,为了报答天王对他的知遇再造之恩,一定要把陈望得到手。
这样,他就虽死无憾了。
他相信陈望继任了丞相,将来一定会辅佐天王一统四海,开创不世之大秦基业。
原打算平定铁弗匈奴后再次亲赴关东,兵发谯郡,将这个天才少年擒回长安。
结果,送上门儿来了。
本来想恐吓一下陈望,但没想到这小子竟然不吃这一套,还把自己给气了个半死。
但这又令王猛更加惜才,更看重了陈望。
他一边平复着自己隐隐作痛的心脏,一边琢磨,这小子的软肋在哪里?
既然他不畏生死,难道他就不吝惜自己随从的性命吗?
喘息稍定,他开口道:“自汉末以来,天下板荡数纪,虽司马氏短暂统一但终非天命神授,自晋武篡魏之后直到如今已历十数君,竟再无雄才大略人主,陈望,你何苦非要辅晋?”
“王公,您所言非虚,大晋虽无明君,但乃乾坤正朔,难保下一代亦非明君,相信总归会强盛起来的。”
“正朔?哈哈,谬也,谬也,司马氏本就是篡夺曹魏政权,天下皆知,怎能奉为正朔?”
“王公之意,何为正朔?”
“我大秦天王欲混一胡汉,招四方才俊用之不疑,此等气度,古之贤帝也有所不及。现已拥兵百万,上将千员,国富民强,统一华夏,四海归心只是时日问题。”
“哦……”陈望点头,但忽然又想起王猛刚才下令要射杀随从,忙问道:“我的随从现下如何?”
“已经就擒,只待我一声令下。”王猛捻须道。
陈望放下心来,接着道:“王公此言诚然不假,在下从谯郡而来,数月间所见所闻也已领教,但……”
“哦?愿闻其详。”
“你可否将我身上绳子解开。”
“哦……咳咳……”
王猛挥剑将陈望绳索挑断,陈望站起身来,活动了一下麻木的双臂和腿脚,坐在了王猛的对面,二人席地而坐,几乎是挨在了一起。
陈望接着前面的话继续说道:“但依在下看来,只是表面繁荣,其实暗流涌动。大厦将颠,非一木所支也。”
“咳咳咳……”此言戳中了王猛的心事,他心中一痛,又剧烈咳嗽起来,赶忙用袍袖掩住了嘴。
陈望没有发现王猛的不适,依旧慷慨陈词,滔滔不绝,“苻坚看似英明神武,雅量豁然,举才任贤。但自登基以来,穷兵黩武,用王公您来四处征讨,鲜卑、羌人、匈奴、晋人等族皆是强迁而来,怀有家国之恨,而苻坚却放在京畿重地,委以军国重任,不出数载必将为心腹之患,起萧墙之忧。”
“咳咳咳……”王猛咳得更加凶猛,陈望一语点中了整个大秦帝国的命门要害,这其实也是他所一直忧心忡忡的所在。
陈望说到激动处,唾沫星子乱飞,两手挥舞,“你们经常言之凿凿的千古仁君苻坚,他是仁,但仁的太过了,你刚刚平定的刘卫辰已经反复叛乱四次了,他依旧赦免。前有五公之乱,他赦免;后有仇池、西川等地叛乱俘获的死士他也赦免;如此旧例数不胜数。这就向世人证明了一点,造反的门槛很低,造反的代价完全可以接受,输了大不了做一个平民,万一赢了呢?大家都可以试试嘛……”
“噗……”一口鲜血从王猛的嘴里喷溅而出,喷了陈望一身,脸上也落下了少许。
陈望下意识地擦了擦脸上的血水,这次发现王猛一脸惨白,身子晃晃悠悠向后倒去。
“来人,快来人!”陈望高声喊道。
这时,从黑影里窜出了杨定及一大帮军兵,快步跑到近前。
杨定一见陈望脸上的血和倒在地上的王猛,双眼冒火,也不多说,挺枪朝陈望的喉咙就刺了过来。
“咳咳咳……不得无礼,不得无礼……”王猛躺在地上拼尽最后力气,大喊着,但飘出来的声音却是气若游丝。
武艺高强的杨定耳聪目明,他赶忙扔下枪,过来扶住王猛,哽咽道:“丞相……丞相……您怎样,我带您回去看医师吧。”
“不,不,他说的很好,我……我要继续听……扶我起来……”王猛断断续续地道。
陈望的话像一把无形的利刃扎进了王猛的心脏,多少年来,他替苻坚在外征战,抓获的不管是谋逆叛乱,还是敌对国家的首领大都被苻坚赦免了。
包括大晋那个梓潼太守周虓,赦免后还封了官,而这个周虓还在朝堂上屡屡公然秽语辱骂,苻坚也不以为意。
杨定扶着王猛坐起,不断揉着他的胸口,低语道:“丞相,我们还是回去吧,找医师看看……”
“不……我恐回不去了……咳咳咳……”王猛边咳着,边看向陈望道:“陈望,你继续说,我洗耳恭听。”
“王公,还是听杨将军的吧,等你病好,我慢慢讲给你听。”
“不,你说,快说,……咳咳。”
陈望用询问的眼神看向杨定。
杨定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尤其是慕容一族,慕容暐为尚书、慕容评为太守,就连慕容垂这种当世枭雄也封为了京兆尹,慕容苓、慕容冲姐弟二人同时被纳入了后宫侍寝,男女通吃,这些都是燕国皇族啊,他们能不恨你们的天王吗?”陈望接着道:“尤其是你们秦国的本族,氐族,才有多少人?不足十之一二啊,王公。”
躺在杨定臂弯里的王猛眼神渐渐黯淡了下来。
“如果有朝一日,偌大的疆域有反叛行为,这些身居高位的异族暗地里支持,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氐族会被屠杀殆尽。”
王猛脸上已经没有了血色,陈望所言他不是没有想到过,也屡屡私下觐见苻坚时旁敲侧击过。
现如今的苻坚已经听不进去了,虽然没有当面驳斥他,给足了颜面,但也是间接制止了他的言论,认为是危言耸听。
陈望洞若观火,针砭秦弊,一番言论足以令王猛绝望了,说实话,这是个无解的难题。
他看着眼前这位如旭日东升,朝气蓬勃的大晋高级将领,动了好几次杀心,因为他将来必会是大秦的第一劲敌,遍数国内名将谋士无一人能及。
但大秦真正的敌人是谁?
正如陈望所讲,是鲜卑、羌人、匈奴人
又见他神态坦诚,字字珠玑,推心置腹,心下不忍。
王猛虚弱地向陈望招了招手,陈望赶忙把脸凑了过来,只听得王猛微弱的声音传到他的耳里,“我……我不勉强你了……你说的对,但天……王待我有恩……望你以后能放他,放他一条生路……给我一个薄面。”
陈望看着他憔悴的面容,心下也是万分难过,他盯着王猛,郑重地点了点头。
“如果……你答应我……我放你和你的随从……出关……将来,秦晋战事若起,你不得与他为战……”
“我……我答应你!”陈望犹豫了一下,但想到了自己的随从,那些为他可以赴汤蹈火,不吝惜生命的手下,最终还是同意了。
“你……起誓!”
“我陈望发誓,不与苻坚为敌,若违此誓,万箭穿心,天诛地灭。”
“杨定……派人送他们出……出城……”
杨定回头对两名侍卫下令道:“送他们出城。”
“是!”两名侍卫躬身领命。
陈望缓缓站起身来,看着躺在杨定臂弯里的王猛,星光下,脸色蜡黄,两腮塌陷,紧闭的双目下还挂着几滴浊泪。
他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惆怅,一股苦涩的味道翻上心头,像吞了一口难咽的中药。
最终,他面向王猛一揖到地,低语道:“王公保重,在下告辞了……”
说罢,转身接过侍卫递来的马缰绳,翻身上马。
刚奔出几丈远,就听到后面传来了杨定的哭喊声,“丞相!丞相……啊……”
痛彻心扉的凄厉声音划破了夜空,回荡在峡谷里,惊起了一片飞鸟,扑簌簌的升腾起来,瞬间又消失在了黑暗中。
陈望的心蓦然一紧,他知道,一个时代落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