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故地重游
陈安也想起了他的老部下乔茂,身子无法动弹,眼睛眨了眨,毅然决然地道:“按理说我不该插手你家事,但你也并非贪恋美色,这件事我会替你讲清楚的。”
陈望放下了心,心想由刚直不阿,德高望重的陈安出面一切就好说了,他那三位夫人也非常敬重陈安,于是躬身施礼道:“如此,有劳叔父了。”
“你是做大事之人,将来成就必将超越太尉,不要被妇人之间的争宠嫉妒所羁绊,另外也不可再亲自涉嫌了。”
“叔父是指……”
“比如你去建康差点被孙泰害死,哦,对了,孙泰余党可有遗漏吗?”陈安忽然又有些担心起来。
“孙泰一家老小及许允之等天师道骨干妖人都已伏诛,但钰之从会稽来信说只跑了孙泰的一个侄儿,叫做孙恩。”
“哦……斩草务必除根。”
“嗯,钰之正在四下加紧缉拿。”
陈安又问道:“我们何时回谯郡?怎么回去?你可有所安排?”
“陆路不能走,向西要经过乞伏国仁的天水,还有姚苌的长安,以及慕容冲的冯翊、弘农,如今已近隆冬,黄河冰封,我想明年春黄河开冻,我们从水路到洛阳再回谯郡。”
“也好,伤筋动骨一百天,我这身子骨恐也难以走陆路了。”
“天师道也已被剿灭,钰之也该回来了,等回去我就上表朝廷,您也多年未见鲁之还有他的两个孩儿了。”
“哈哈,我就从未见过。”
“大的叫陈午,小的叫陈牛。”
“哈哈哈……钰之这个臭小子,给我俩外孙起的啥名字,难登大雅之堂。”陈安哈哈大笑着骂道。
这时,花弧在车位轻声禀报道:“平北将军,已到姑臧西城门外。”
“知道了。”陈望回答道。
二人久未见面,专注于说话,现在才听到外面隐隐传来了锣鼓音乐声。
随着马车越走越慢,渐渐停了下来,陈安揶揄道:“快出去看看吧,八成你那干儿子在前面迎候你呢。”
“唉,惭愧啊,他要有我另一个干儿子一半儿的心智,凉州也不至于此。”陈望微笑道。
陈安撇了撇嘴道:“这不一样,小涉珪生于忧患,危机四伏,大豫生于安乐,集万般宠爱于一身,就算是养两只虎崽长大也完全不一样。”
“哈哈,叔父说的是,那我先下去了。”
“去吧,去吧。”
陈望起身,掀开马车舆帘,走了出来,站在车夫身后的踏板上驻足向远处望去。
只见冬日暖阳下,微微寒风中,姑臧西城门外人山人海,锣鼓喧天,彩旗招展。
最前面站着几十名朱紫服饰的文武官员,为首一人,身材矮胖,外穿朱色官服,头戴三梁远游冠衬黑介帻,正翘首向这边观望。
见陈望走出车舆,那人双手提着官服下衣摆,向马车跑来,一边跑一边用少年刚刚变声的粗哑嗓门喊道:“相父,相父……你可想煞孩儿了……”
陈望眯起眼睛,仔细辨认,正是张大豫。
暗暗叹道,怎么长得越来越像那个狗日的张天锡了。
于是撩起羊皮长袍的下摆,在花弧的搀扶下,走下了马车,迎着张大豫走去。
待两人走近时,陈望一脸禽畜无害,满面春风,但快速地低语训斥道:“喊……广陵公!”
张大豫胖脸一怔,忙停住脚步,仔细看了看陈望,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回过神儿来,躬身一揖高颂道:“广陵公……安好!”
陈望也赶忙躬身一揖,高声喊道:“西平公,安好!”
喊罢,他一把抓住张大豫的手腕,面含笑意,大步向前走去,边走边训斥道:“说了多少次,在外人面前你是凉州之主!咱俩是同僚!”
张大豫撇了撇嘴,带着哭腔地低语道:“孩儿日夜思念相父,情不自禁…”
“禁你妹!我若不来,你此刻已是吕光的阶下之囚!”
“孩儿无能,还乞,还乞相父恕罪……”
“你他娘的一句无能解决什么?你就没想到你母亲,以及凉州子民,男女老少跟着受辱吗!”
“孩儿……”
张大豫还没说完,陈望已经拽着他来到了凉州文武官员跟前。
众人一起躬身施礼道:“末将、卑职等拜见广陵公!”
陈望没好气地把张大豫的手摔在一旁,发出爽朗地大笑,“哈哈哈……诸公快快请起,一别八载有余,甚是想念,诸公安好否?”
众人纷纷起身,一起恭敬地答道:“托广陵公之福,一切安好。”
“这就好,这就好,哈哈哈……”陈望首先看到了凉州长史纪锡,比起离开凉州时,现已是须发皆白。
他快步走到纪锡身前,躬身施礼道:“哎呀,纪公也在啊,别来无恙。”
“广陵公,老朽,老朽还,还好……”纪锡颤抖着白须,眼含热泪,躬身还礼道:“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再见广陵公,老朽,老朽死而无憾啊……”
陈望又看见了他身旁拄着竹杖的王骘,忙躬身一揖道:“王祭酒,您怎么也来了?陈某当亲自登门拜会才是。”
苍髯皓首的王骘把竹杖交给身旁的小僮,颤颤巍巍地撩衣袍欲下拜,陈望赶忙搀扶住了他的双臂,语气诚恳地道:“王公啊,何须行如此大礼,折煞陈某了。”
“咳咳……广陵公又一次挽救凉州于危难之中,咳咳……当受全体凉州子民一拜啊……”王骘声音沙哑,激动不已。
年近八旬的王骘乃凉州五世老臣,陈望深知这些老人在凉州根基深厚,门生故吏遍布,如果扶立李暠,少不了这些人的鼎力相助。
看似这些老臣已经不大关注政事了,但更应以礼相待,给足面子,满足他们久已逝去的虚荣心。
陈望转身向四周招手,示意鼓乐声停下,然后问道张大豫,“西平公的辇车在何处?如此天寒地冻,快请王公、纪公上辇。”
张大豫赶忙吩咐身后宦官命他把辇车唤来。
不多时,四乘白色骏马的辇车到了近前,陈望请王骘、纪锡、张大豫上了辇车。
然后吩咐宦官道:“先将辇车驶往宫中,我随后就到。”
宦官躬身领命,招呼着车夫将辇车向城中驶去。
目送辇车离去,陈望这才缓缓地转过身来看向剩下的文武官员们,脸色却如现在的天气一样寒了下来。
这一转身,目光森然瞥过,浑厚的上位者气息勃然绽放
安西将军张宪、领军将军宋皓、晋兴相彭知正、长水校尉王穆、五官掾康妙,以及姑臧尹辛章、辛恭靖父子等文武大员们一紧张,不知谁带头,呼啦啦跪倒一片,将叩首齐声高呼道:“末将、卑职等无德不才,劳烦广陵公不远万里,亲自前来驰援凉州,还请广陵公治罪!”
远处骑在马上的李暠、杨定看得暗暗咂舌,心惊不已。
二人只知道陈望在兖州和中原威望素着,只手遮天,但万万没想到在这万里之外的凉州竟有如此威压气势和号召力。
陈望心道,你们确实无能,就是因为你们没有辅佐好张大豫,致使我带着拓跋珪母子和大批文武精英,以及金银财宝远赴朔北借兵,一路上历尽艰辛,穿越腾格里沙漠。
他看着这帮跪在地上的文武官员,恨铁不成钢,如果自己手下都像他们一样,岂不是要累死在刺史宝座上。
陈望向花弧招手,示意他把马牵来,然后上了紫骅骝,扔下跪在地上的众人,拨转马头,向姑臧西城门而去。
身后花弧、李暠、杨定、柏华以及马车、二百名骁骑营亲兵跟着鱼贯而入,辛恭靖赶忙从人群中站起,也骑上马跟着进了城。
沿途仍有许多姑臧官绅、商贾、士子、百姓,不顾天气寒冷,站在大街两侧向陈望施礼并问候。
陈望都一一挥手打着招呼。
约莫一炷香多的工夫,众人来到姑臧宫城的大门口,陈望在对面当年住过的客栈下了马,命人叫来了客栈管事。
客栈管事还是原来那位中年谒者仆射,一见陈望,忙快步走上前,躬身一揖到地,激动万分地问道:“广陵公有何吩咐?”
“里面能否安排我这二百人?”陈望问道。
“能,自然能,如今已近腊月,住客很少。”
“好,我和他们几个还住以前那座小院,剩下这些人你看着安排住下便可。”
客栈管事诧异地问道:“广陵公不住宫里吗?”
辛恭靖忙在旁躬身施礼道:“平北将军,闻听广陵公要来,宫内早已安——”
陈望抬手打断了他的话,“我不在宫里住。”
因见陈望脸色不善,众人不敢再问。
陈望对辛恭靖和花弧吩咐道:“你们俩在这里照顾好前将军。”
又对李暠、杨定、柏华、秦福、马祥等人道:“你们随我入宫,其他人在此歇息。”
辛恭靖和花弧领命,随着客栈管事进了客栈。
陈望带着众人向大街对面的姑臧宫城走去。
进了宫城后,陈望对这里并不陌生,带领众将直奔永宁殿。
来到大殿上,张大豫、王骘、纪锡已经坐在殿内等候。
陈望依旧对两位老臣彬彬有礼,抬手示意他们不要起身,然后走上了正中座榻,在张大豫身边坐了下来。
然后摆手命已是凉州高级将领的柏华,以及秦福、马祥等八将坐下,再向张大豫、王骘、纪锡简单介绍了李暠、杨定,一起落了座。
大家喝着茶水,回忆着往事,畅聊了八年来发生的凉州以及国际大事。
说话间,张宪、宋皓等几十名文武官员从外面走了进来。
陈望摆手命众人入座,他看了看永宁殿上座无虚席,凉州大小官员基本都来齐了。
陈望的脸色骤变,仿佛笼罩上了一层寒霜,眼神也变得阴森起来。
他环顾群臣,冷冷地扫来,令人惴惴不安。
“宁康三年夏,应张天锡之邀,我仅率柏华等九人奉诏前来姑臧,只为抵抗氐秦大军进犯,不想张天锡骄奢淫逸,信任奸佞,凉州内忧外患,令我不胜烦忧。”陈望缓缓地道。
众文武官员想起往事,唏嘘不已。
“为凉州百万子民,我夙夜匪懈,不辞辛劳,扑灭疫情,击退秦军,铲除奸佞,还凉州河晏海清,民心安定。”
众文武官员忙一起躬身道:“凉州能有今日,全凭广陵公一己之力,凉州子民至今感怀不忘。”
陈望话锋一转,拔高了嗓音:“然!我临行之时,曾语重心长告诫在座诸公尽心辅佐西平公,并留下镇东将军等人,甚至派遣大晋身经百战的前将军陈安前来,却依然差点失去凉州,金昌城三万将士悉数战死,所幸我赶到及时,否则,此时凉州已为吕光贼子所有!诸公可知罪吗!”
他一字一顿,最后拖着长音说完了这句话,话里透出切齿的恨意,似乎还暗含了威胁之意,听得众人的额头都暗暗冒出一层细密的冷汗来。
众人噤若寒蝉,不敢答话,纷纷低下了头,有的擦拭着额头。
“你们锦衣华食,围坐炉火,笙歌燕舞,而金昌城却是尸横遍野,血流成河,三万将士为凉州,为你们这些达官显贵浴血奋战!”说着,陈望有些哽咽,他顿了顿又吼道:“在姑臧城外,当着民众,我给你们留足了颜面,现在,我问问你们还有何面目高坐在这庙堂之上!”
偌大的永宁殿上鸦雀无声,只有陈望那因连日操劳变得沙哑的咆哮声音回荡在上空。
说完,陈望停住了话语,意在让大家消化消化,但他的声音依旧盘旋在众文武耳畔,令人感到坐立不安,不知他下一步的决定是什么,要如何治罪?
陈望端起茶盏,呷了一口,润了润嗓子,一字一顿地郑重道:“我来凉州之前,就已禀明圣上,西平公已不适宜再做凉州刺史一职,随我回江东!”
此话一出,犹如扔进了一颗炸雷一般,永宁殿上顿时有了议论,声音逐渐嘈杂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