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泽那寺地忏悔
“是我们的鲁莽触怒了塔吉尼娜,希望上师帮我们祈求女神的宽恕。我们会每日祈祷,每个圣日为她奉上鲜羊。”面对泽那寺拿错上师,圣诞老人扎西低头忏悔,且孤独多吉匍匐在一旁,脸深深地埋在双手之间,口中默默地念着祷词。
泽那寺是塔克县老城的牧场之上、托木尔峰脚下的一座供奉众神之神托木尔峰守护神塔吉尼娜的神庙。神庙一共两进,从大门进入,是一个四个篮球场大小的,铺着青石板的院子。院子周围贴着围墙生长攀援着素雅的常绿藤状植物。青石板在阳光下泛出微微的紫色,石板与石板之间有一些恰到好处的青苔。居于中间位置的主殿有着四、五层楼高的尖顶,再往后便是一个如前院般大小,有十几个房间的供上师、祭司们住宿修行的院子。整个庙宇的外墙都是赤焰红色。围墙、居室、大殿的房顶都是鎏金黄色的瓦片,所有的地方皆是一尘不染。在这塔克最为神圣的庙宇之中的上师、祭司们脸上都泛着微微的青光,披着赤焰红色的僧袍,言行端正,处处显出修行者的庄严。
几分钟前,圣诞老人扎西和且孤独多吉在一对求子夫妇离开后进入了拿错上师的修室。
“塔吉尼娜永远都是仁慈的,”上师将一只手放在圣诞老人扎西花白的发顶,“只要你能感受到她,并顺从她的意旨。”
拿错上师修室的正前方便是泽那寺的主殿,里面供奉着塔克族的主神塔吉尼娜女神。主神像有两三层楼那么高,鎏金黄色的塔吉尼娜一只手立于胸前,一只手低垂向前方展开。女神侧坐在一只巨大的赤焰红色的巨狼之上。巨狼不悲不喜、机警的注视着主殿大门外的托木尔峰。神像面朝庙宇正门的是那张慈眉善目的脸,衣服上的飘带在能工巧匠的雕琢下栩栩如生。女神顶一个无量四方的金轮,金轮上交替着日月星辰的图案。女神那张如怒目金刚的脸藏在背后面正朝拿错上师的修室,那是一张张着大嘴,露出尖利獠牙,头发是一条条错综盘起的毒蛇的煞神模样,她突出的眼球如喷雷电般的俯瞰着拿错上师的修室。
拿错上师是寺庙的住持,后院正中的房间便是他的修室。他每天会在深夜打坐,以便无人打扰之时在女神狞厉的目光中得到最大的安宁。对信徒而言,这张恐怖的脸是在他们向拿错上师祈求过后转身看到的第一张脸。恐惧让信徒惶恐,只能低头默记上师的嘱托。
泽那寺外一边是片连绵的巨型柏树林,生长着很多千年高原巨柏。这些柏树长得又粗又宽,风起之时,它们“悉悉索索”的迎风扭摆,如梵高笔下的柏树,在高原犀利的光线下,泛着光,像一堆堆绿色的篝火。另一边是宽广的草原,草原上有着一个三五个足球场大小的高山湖泊,当地人都叫它——山海子。哪怕夏日暴雨侵袭让山川浑浊,不出半日,山海子便会依然碧波荡漾。饮马海边,水草飘曳在海子深邃的海床,鱼群飞翔在托木尔峰积云的山巅。
海里生长着两三掌宽的瓦氏裸鲤,这种鱼虽肉质鲜美,当地人却不许捕捞,因此鱼便不惧人。只要撒些草籽便会让它们成群聚于岸边。在草原和山林之间有一条崎岖的山路,一头连着泽那寺的殿门,一头朝着托木尔峰挣扎着蜿蜒而去,是通往托木尔峰的必经之路。
太阳快落山了,圣诞老人扎西和且孤独多吉走在山海子旁,水中映出两个披着晚霞的影子。
托木尔峰所属的塔克县,是z国边境毗邻北国的一座塔克族自治小县城,城市主要的收入来源是和北国的边境贸易以及因托木尔峰兴起的旅游业。
年初,一场欧比塔病毒席卷全球,致使当地旅游行业几乎停滞。
作者不得不说一下这个这欧比塔病毒,它和另外一个地球肆虐的新冠病毒完全没有关系,其破坏力在此时作者亦不全知。
对以托木尔峰向导为生的圣诞老人扎西和且孤独多吉来说,欧比塔疫情就是一场毁灭性地打击。这段日子他们每天都消耗着本来就不多的存款。去年的登山事故让圣诞老人扎西变得沉默寡言,自信倔强的且孤独多吉变得更加沉默寡言,如果不是才旦阿姨时常到来料理家务弄出的死水微澜,家里就如一汪死水。
才旦几乎具有塔克族女人身上所有的优点:勤劳、善良、温柔、体贴、朴素。才旦身材修长却不瘦弱,梳着两条乌黑的长粗辫,两只眼睛又大又圆,脸蛋是那种带着些许麻点点的通红,浑身上下散发着高原女人充满荷尔蒙的野性魅力。
我想叫她粗辫子才旦。
粗辫子才旦曾经的丈夫是公认的混蛋。他们之间的闹剧每隔几天就会在这个小县城高调上演,谈论他们的故事似乎成了当地群众茶余饭后固定的娱乐节目。
粗辫子才旦的丈夫每次揍了粗辫子才旦的第二天都会跪在她面前痛哭流涕的说要戒酒,相传到死保证书总共写了整整一百份。粗辫子才旦丈夫最喜欢说的就是如果再喝酒就让自己的牙齿烂掉。狭义戒酒时间最长的一次是他酒醉跌到粪坑淹死为止到再上一次酒醉对粗辫子才旦拳打脚踢为开始,时间长达一周。广义的戒酒时间是5200天,而且每过一天,戒酒时间也将加上一天,因为地狱没有酒。那次狭义七天戒酒之根源是因为粗辫子才旦丈夫在酒醉后对粗辫子才旦动手之时碰上了圣诞老人扎西。圣诞老人扎西一巴掌呼出了粗辫子才旦丈夫三颗大牙,那一周,粗辫子才旦丈夫的脸肿的像个猪头,唯一能吃进去的食物是煮的稀烂的菜粥。一周后,也就是掉到粪坑的当天才消肿。一消肿,粗辫子才旦丈夫便急切地喝酒庆祝,然后在那个挖出的木板板茅坑上了人生最后一次厕所。
这已经是15年前的故事了,当年圣诞老人扎西头发胡子还没有变成雪白色。粗辫子才旦男人走后,粗辫子才旦便一个人守寡。那个时候,圣诞老人扎西已经是个是塔克最优秀的登山向导了,他将自己老城山坡上的塔克传统民居改成了旅行社,名字叫依玛旅行社。依玛,且孤独多吉从未见过的母亲的名字。圣诞老人扎西看粗辫子才旦守寡可怜便让她在旅行社做工,而后,粗辫子才旦成了旅行社的大管家,而后,两个人并没有像大家期待的那样在一起。
欧比塔疫情前两年,塔克县旅游业红火的时候,圣诞老人扎西拿出了家里所有的积蓄并且又借了一大笔钱将依玛旅行社改建为登山民宿,取名为依玛小酒店。小酒店的开业庆典,在塔克县可以说是个大事情。
扎西家族在塔克人心中地位很高,圣诞老人扎西的爷爷无惧的达瓦是第一代托木尔峰登山向导,也是在塔克县人民公园有半身青铜雕塑的大人物。无惧的达瓦是带领z国登山队首登峰顶赢回了托木尔峰的命名权的英雄。
用废话帮读者回忆一下,无惧的达瓦就是在冲刺岩南壁跌下山崖的且孤独多吉的曾祖父。
很久很久以前,允许攀登托木尔峰的人只能是塔克族的萨满法师。他们被认为是天选之人,当族人面临重大危机之时,萨满法师便要登上圣山托木尔峰向众神之神塔吉妮娜寻找答案。历代萨满法师靠着惊人的毅力与体力为族人守卫精神的尊严,很多萨满法师付出了生命的代价。那些寻找答案的途中死去的萨满法师的遗骨或衣冠曾被葬在泽那寺旁的巨柏林中的圣墓,受族人供奉,直到几十年前的一场浩劫。在那场浩劫中,圣墓被毁,历代萨满法身被挫骨扬灰,其中便有圣诞老人扎西的先人。曾经,萨满法师的继承靠血统,如今只要通过神学院的考试和当地政府的面试即可。他们也不再到圣山寻找答案,一心投入了当地经济发展的浪潮。拿错上师是这股经济浪潮中少有的几条漏网之鱼,他很好的平衡了修持与羞耻之间的关系,基本做到了上对得起天听,下对得起庶民。圣诞老人扎西是塔克现如今唯一已知的、毫无疑问的萨满血统者。但是从他爷爷无惧者达瓦放弃继承萨满一职转而为更崇高的目标奋斗终身之时,萨满法师便已隐入尘埃。
圣诞老人扎西由于性格沉稳、为人仗义,再加上极其优秀的登山技巧及传奇的血统,他成为了当地塔克族人心中相当尊崇的人物。圣诞老人扎西的家原是在塔克老城最高处离天上的拉米不远的一栋传统建筑,它也在夺走天上的拉米一家人生命的那场地震中变成了一片废墟。灾后重建,圣诞老人扎西在原址重新拥有了一栋三层楼的房子。新房子有着大大的窗户,不仅可以俯瞰县城,也能遥望托木尔峰。圣诞老人扎西专门请来了设计塔吉妮娜大酒店的省城大设计师,结合当地的特色,对房子进行了精心的设计。他选用一线的材料装修整个房子,所有的家具用品也是精心挑选,小酒店整整装了半年。装修期间,因为几张知名驴友拍摄的酒店照片网上流传,让依玛小酒店还没营业便成为了游客的网红种草打卡地。
事情是这样的:圣诞老人扎西那整齐的白头发、白胡子配上成熟的高原汉子轮廓分明的坚毅脸庞,迅速成为了网上大叔控迷妹的偶像。这种类型的男人在大众审美市场上几乎已经绝迹了,直到圣诞老人扎西骑着雪白的骏马在草原上飞驰的瞬间被某位大咖的镜头捕捉,大叔控们才重整旗鼓,浪出了新一波的高潮。
这波高潮让塔克县的名声也在短时间内达到一波高潮。县里相关领导连夜展开了网络经济的探讨,并出台了一系列相关措施扶持相关产业。这股工作热情在这波高潮迅速结束后迅速结束,两个大型网红孵化项目场地如今被两个大型养鸡场低价承包,他们的业务包括生产肉鸡以及孵化小鸡等。
那时正是这波高潮中的高潮,小酒店开业前一个月,房间便被全部订出。开业那天,塔克县有头有脸的人都来了,连县长都来了。第二天,县日报里就出了县长亲临塔克县网红民宿的新闻。照片上,县长笑得像花一样,右边站着圣诞老人扎西,左边站着拿错上师,且孤独多吉和粗辫子才旦站在第二排中间,像一对母子。
且孤独多吉从小就没有见过母亲,他只知道她叫依玛。圣诞老人扎西告诉且孤独多吉,自己很爱他的母亲。他们是在塔吉尼娜的见证下结合的,母亲在生他的时候难产去世了。每次说到这里,圣诞老人扎西便会停住,将目光转向其它地方。且孤独有时也会为母亲的去世难过,但让他感到不解的是,家中竟然没有母亲的灵位。终于有一次,在当年那场地震之后,在自己家的老房子变成一片废墟之际,已经是少年且孤独多吉才第一次问父亲,他的母亲葬在哪里。圣诞老人扎西用沉厚的声音对他的儿子说:“你的妈妈,葬在这里。”他拉起儿子的手轻轻触摸自己心脏外的胸膛。
在且孤独多吉的记忆中,父亲圣诞老人扎西一直是一个好父亲,在塔克族人里德高望重。父亲尊重传统,特别是男女之事,所以,虽然粗辫子才旦作为一个寡妇天天出入父亲的小酒店,却没有一丝流言蜚语。要知道,风言风语是很多村落最坚挺的社交货币。
那时,圣诞老人扎西正值壮年,有着高原男人黑里泛红的皮肤,英俊的脸庞。他的毛发粗犷而不失整洁,特别是那双眼睛,在集中注意力的时候总如鹰眼一般,在祈祷和面对家人时又像山海子一样有着温柔的涟漪。他身材魁梧,挺拔的鼻子和富有曲线的嘴唇,都让他有一种属于浪漫的性感。圣诞老人扎西从不发脾气,做事稳重得体。他浓密整齐的络腮胡是他身上最显著的标志,住店的客人习惯叫他大胡子掌柜。这样的汉子自然颇得女人喜爱。且孤独多吉知道粗辫子才旦喜欢父亲,他还尝试过劝父亲把粗辫子才旦娶回家。那是在他第一次觉得自己长大了的时候,他用电影中学来的一种抑制而成的平静对他的父亲说:
“这么多年了,你也该有个女人照顾你了。才旦阿姨喜欢你,你不会不知道吧,如果你娶她,我是不介意的。”
“我和你妈妈是在塔吉尼娜的祝福下结合的,我们都许下了誓言,对众神之神的承诺是永恒的。如果所有的事情由自己的性子来,还要信仰干什么呢?如果违背了信仰,那么神的惩罚有什么意义呢!惩罚一个没有信仰的人,无外乎只会发让他痛苦,却不会让他相信。但是惩罚一个有信仰的人,便会是一种考验,考验你是否属真正于一个更永恒的世界。失去你的母亲便是对我的考验。我信仰失去信仰的痛苦才是真正的痛苦,像无根之木。我爱她,珍惜我的诺言,我想在想念她的痛苦中做一个有信仰的人。你妈妈一定在某个地方等着我。多吉,我的孩子,我相信你也会遇到这样一个人,让你觉得痛苦是永恒的,信仰的光就在前方照耀着你,让你不会在黑暗中绝望。我答应了你的妈妈,这辈子会照顾好你。你好好的,这辈子足够了。”圣诞老人扎西对且孤独多吉说。
关于对女人的认识,且孤独多吉是从痛苦中开始学习的。小学的时候,且孤独多吉有一次和一群小二流子在一个街角拦住了一个小女孩。他们是几个流着鼻涕,斜挎着包,身高不够买票的俗称青钩子娃儿的二流子,虽然且孤独多吉总觉得自己和其他几个人还是有些不同,但是在他们之外也没人能分辨他们有什么灵魂上的与众不同。
其中一个小二流子财旺一把扯住了女孩的头发。且孤独多吉觉得女孩可怜,因为和其他几个人心理上的疏离感而产生出的一股强大正义感让他冲上去踢了一脚扯住女孩头发的小二流子。小二流子德彪止住对女孩的讪笑,转过头来,不解的看着且孤独多吉。且孤独多吉看到小二流子德彪的鼻涕流进了嘴里,便指着他哈哈大笑起来。恰好圣诞老人扎西经过,正巧看到一个小二流子扯住一个女孩的头发,而且孤独多吉正在那里指着女孩的方向哈哈大笑。圣诞老人扎西怒不可遏地走上前来,一个巴掌呼在且孤独多吉脸上,所有的小孩汗毛都被那清脆的掌声惊得竖起来。那个女孩乘机在小二流子德彪手上咬了一口,小二流子德彪吃了疼,放了手,女孩便跑开了。那天,且孤独多吉从圣诞老人扎西的口里学会了“尊重女人”这个拗口的词。小女孩跑开的时候,向被圣诞老人扎西呼到地上哇哇大哭的且孤独多吉投来了一个如天使般的、克莱因蓝色的、感激的目光。
初中的时候,长得又高又壮又痞又帅的且孤独多吉收到了一个同校高中女孩的情书。女孩是在一个周末的晚上,亲手把情书送到老城山顶且孤独多吉家。圣诞老人扎西让且孤独多吉送女孩回去。且孤独多吉再次回到家已经临近子夜,圣诞老人扎西正坐在家门的门槛上等着他。圣诞老人扎西见且孤独多吉回来,慢慢站起,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用一种缓慢而严肃的口气对且孤独多吉说:
“如果不能诚实的面对自己,不要去招惹别人。”
圣诞老人转身进屋的背影和这句话无意间在且孤独的心里打上了一个烙印,成为了他潜意识的爱情图腾。
由于欧比塔疫情迟迟无法结束,依玛小酒店的生意一落千丈,加上去年登山事故高昂的康复治疗费用,让欠着巨款的圣诞老人扎西每日愁眉不展。但是那次暴风雪中带领黄色蚕宝宝吉娜登顶却让无极商业登山公司的红色蚕宝宝艾娃在富豪登山界出了大名。如今无极商业登山公司已经是北国最高端、规模最大的登山公司。黄色蚕宝宝吉娜在托木尔峰峰顶上看到的神迹,让她对宇宙有了重新的认识,她不再攀登雪山,用一年时间些了一本科幻小说《乌云星舰》。小说讲述了以精神状态存在的外星人乘坐乌云星舰来到地球,再入侵人类心灵,由此获得身躯,统治地球的故事。
仅仅不到两年时间,去年暴风雪中的另外两个人,圣诞老人扎西和且孤独多吉的生活也发生了翻天覆地改变。在欧比塔病毒的肆虐下,爱惜生命的人减少了外出,旅游市场一片哀鸿,曾经愿意到塔克用稀薄的空气折磨自己的人缚住了自己不羁的双腿,只能隔着家中的玻璃窗遥望远方众神不灭的灵魂。
依玛小酒馆不再是传说中的种草网红店,在县里调整了产业方向后县长再也没有来过。如今小酒店门庭冷落,即使牛群经过也会扬起高高的尘土。圣诞老人扎西的头发和胡子从花白熬成了雪白,但是他依然把胡子和头发修理得整整齐齐,配上已经少许沧桑的面孔,依然显出一些不明就里的魅力。除了眼角的皱纹,其它都在胡子里隐藏得很好。有的男人的魅力是永恒的,除非被自己在苦难中的绝望亲手抹去。即便如此,这些该死的魅力也会被苦难隐藏起来,直到苦难被理解时又再次显现。
“巴桑,我想把小酒店盘出去,能不能帮我找到买家?”圣诞老人扎西和巴桑干了一杯白酒后对他说。
巴桑是圣诞老人扎西的好兄弟,是他和依玛爱情的唯一见证人。巴桑和圣诞老人扎西年龄相仿,有一头蜷曲的披肩长发,在长发的包裹下,巴桑的脸显得更窄且长。他一笑起来,会露出一口整齐的牙齿,在他黢黑粗糙的脸的映衬下,上下的四颗门牙白得像雪一样。且孤独多吉曾问圣诞老人扎西,为什么巴桑这样一个粗糙的高原汉子,会有如此洁白的牙齿呢?圣诞老人扎西回答说:
“假的。”
巴桑初登托木尔峰时,在穿越博玛冰川的时候,失足掉落进了冰裂缝。如果不是和圣诞老人扎西绑在一起,早便一命呜呼了。巴桑的门牙就是在那次事故中磕掉的。
巴桑身材瘦小,比圣诞老人扎西矮一个头。每次他和高大威猛的扎西父子走在一起的身影,总像是两个大人身边跟着一个孩子。
“这个疫情不知道要持续多久,听说要成为新常态,他妈的。现在小酒店卖不了价,谁还会在这个时候做旅游,除非有病。”巴桑一只手拿着酒杯,另一只手举起来在头上转了一圈,回答说。
10月本是塔克县最好的季节,光线像被黄金反射过,再用神气的笔法将世界重新着了色。整个县城樱樱花开得灿烂,银杏树开始金黄。
往年这个时候县城早已涌入了各地的旅行者,各个酒店餐厅总是供不应求。如今,在依玛小酒店的这家著名的高档网红民宿的餐厅里,除了圣诞老人扎西一桌其余十几张桌子一个人都没有,窗外老城街上也像冬日般的萧瑟,就连路灯也昏暗得像快要停电一样。登山项目也是一样,已经进入登山旺季一个月了,圣诞老人扎西和且孤独多吉还没有收到一份登山向导预约订单。
“没办法啊,每个月都在亏,借的钱也要还啊,价格再低也得转出去。”圣诞老人扎西玩弄着手里的银质酒杯。店里的所有餐酒具都是他在当地传统的银匠铺精心打制的。圣诞老人扎西眼神已经有些涣散,似乎已经有些醉意了。
“再等一等吧,总会过去的。”巴桑将手挂在圣诞老人扎西的肩旁上,用力的捏了一下。
“我也不好过啊,儿子的彩礼、女儿的房子、父亲的病,都要用钱啊。你也知道,我就会登山,其余啥也不会。我想过了,疫情再这样下去,我就只有再出去打工了。”巴桑说到这里,不由自主的笑了起来,这是一种叹气似的笑,巴桑左脸的肌肉收紧,“呵”的一声哀叹之后,露出他那口洁白的假牙。
从此我们叫他白牙巴桑。
醉意朦胧中,圣诞老人扎西想起了自己曾经和白牙巴桑一起在深圳的打工的青葱岁月。一晃20多年了,时间就像被冷落的死神一样,当你忘记的时候,总会找个时间跳出来在你心上砍下重重一刀。死神不能忘却,他永远在到来的路上,
只有记得他,才知道自己活着,才会去思辨自己活得卑贱还是高贵。圣诞老人扎西和白牙巴桑互相搂着肩膀,一会笑一会哭,当他们讲到那栋亲手建起的高楼时,两人又分别倒了一杯酒,足足有二两,随着搅在一起的两个“干”字,一饮而尽。前几天,那栋楼被爆破拆迁了,听说那里要建一个水下剧场,人们可以在水草和游鱼中欣赏戏剧表演。
“哎,回不到从前了,已经是废人了”,圣诞老人扎西伸出自己的脚放在椅子上端详起来,他用手指着脚说,“这就是违背塔吉尼娜的下场”,这时,他眼中全然没有了鹰眼那种摄人的气势。
在圣诞老人扎西和白牙巴桑对面,且孤独多吉低头不语。这时的且孤独多吉,已经蓄满了黑色的络腮胡,和圣诞老人扎西一样,且孤独多吉同样将胡须打理得整整齐齐,同样魁梧的身材,同样黑里透红的皮肤,同样一头蜷曲的短发,他们最大的区别就是年纪。他们年纪的差距只能从脸上的皱纹和行走的步态区别出来。在白牙巴桑眼里,且孤独多吉就是一个年轻的圣诞老人扎西,一个黑胡子的圣诞老人扎西,一个黑头发的圣诞老人扎西。圣诞扎西就是一个中年的且孤独多吉,一个白胡子的且孤独多吉,一个白头发的且孤独多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