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真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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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回 门外焉知真假处 洞中玄机不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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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人醒来后,果不其然,她们在温泉池里不过才待了一炷香功夫过去。
起来后,木相留只觉浑身酣畅淋漓、筋骨活络,在雪地前行的体力也恢复了不少,宛如她们只是小睡过去,才做完一个梦似的。
四人快步离开白山黑水之地。
木相留与凉曜顺路下来,回了一趟木家。
由于木大当家敦促安排二人早日各自成婚,以及木相留也需要应酬着陪同各家来提亲的男子、家族等等,木相留说,等办完家事,此后再与白长庚汇合。
白长庚司徒苑则二人快马加鞭赶回江南。
司徒苑将野山参拿去煎药熬汤,后把红线和铜钱还给白长庚。二人各自谢过对方。
“别,你先别进来。”
白长庚刚回到房间内,石榴红就斜身懒懒挡在门口,她的表情在素日的娇媚不羁中,透露着几丝显而易见的慌张。
白长庚看石榴红换上了一件流光溢彩的常服——是之前她们在火焰山那里穿的那件,上面的几处小洞的补丁打得歪歪扭扭,做成了花叶花藤的模样;
旁边为了掩饰补丁的存在,甚至大费周章用衣服同色相近的线织出了几朵轮廓诡异的花朵,每一朵都像张开了血盆大口要吃人,旁边配上了一只鸭子还是鸡或是鹅在奔跑的图案。
白长庚实在不确定她绣的是什么动物。
这组花纹整个在衣裳里显得吵吵嚷嚷、十分突兀,又浑然天成、诙谐喧闹,粗看时令观者心中石破天惊,细看时竟又哭笑不得。
石榴红狡黠拦着不让她进房间,她的手指上遍布着细密的针眼。
白长庚的目光从那件普通的衣服流转到奇怪的补丁花纹,最后逡巡着落到她的手。
白长庚神色变幻,若有所悟。
“别看,都说了先别进!”石榴红躲躲藏藏着把手塞起来,一边挡住她。
白长庚硬是拉开她,走进了屋子。
地面和桌面都是一片狼藉。
原来,石榴红正手忙脚乱整理着地上乱七八糟的书卷,以及被小朋友们乱叫乱闹着扔出来扮装玩儿,而扔在两处床榻上、椅子上、凳子上堆在一起的衣裳。
还有桌面洒落的瓶瓶罐罐的药材,干涸的彩色矿石颜料与墨汁,几根炸毛的狼毫与羊毫笔。
那两个小孩儿的魂魄——小麻团和小汤圆,呆在这儿有些闹腾,也不能放他们去后院,因为他们会在后院里疯跑,容易踩到花圃与菜地,更别说会擦伤摔伤。
白长庚忖度着,两个孩子可能也不了解自己是鬼吧,他们还是和活着的小孩儿一般开心、好奇又顽皮。
小麻团和小汤圆由于是情蛊中拿来入药的药材,石榴红又是蛊毒的「容器」,他们打心底把石榴红当作自己的玩伴或同龄的小姐妹,压根不服她管束,还总是拉着石榴红一起玩儿。
“石榴红姐姐!玩……玩!”
他俩已经能几乎完整地说出这样的句子了。
而放任小麻团小汤圆待在卧房的话,他们又总会把白长庚的书卷和衣橱弄乱,偶尔还上上下下爬弄、翻箱倒柜的,甚至狡黠地拉石榴红一同下水。
石榴红无比头大,怕把白长庚的贵重东西等物品砸坏,便先让小甲小乙暂时把他们送到白长庚的母亲刘心那里去了。
然而,小麻团和小汤团一见到小甲小乙或是白长庚的母亲,马上就装起了无辜,显得眼神水灵灵、十分讨喜的小表情,也不闹腾了。
甚至他们对着白长庚的时候,也是一副全然乖巧的模样。
石榴红很无奈,心中骂两句,你俩怎么小小年纪就知道看人下菜碟!也不知道跟谁学的。
她相信白长庚的母亲也会暂时照顾好他们。
白长庚听说她已把两人送去给母亲带着,之后不会在这里捣乱了,喉头微动,从脸色铁青转回面无表情,一句话也没说。
她与石榴红共同蹲下身收拾,转头看向桌案药瓶上的标签——她原本写得整整齐齐的药名标签上,每一个都被画了些古怪的、歪歪扭扭的图案。
白长庚脸色复又变回铁青。
石榴红余光一觑,不敢看她的眼睛。
白长庚把药瓶拿过来细看,那些标签上的图案,有的是小花,有的是草叶,有的是根须,有的是片片颗颗的石头……居然是每一种瓶子里的药物,只是由于太过抽象而惨不忍睹。
好像是三个不同的小朋友的手画的,笔画笨拙又粗劣。
其中一些药瓶的标签上还夹杂着几个灿烂的笑脸与面无表情的脸,总而言之,都是很努力地、一笔一笔画上去的。
白长庚挨个端详着药瓶,一时之间无话可说。
见白长庚从回来开始脸色就反复微变了好几次,石榴红紧张得心跳骤停。
她闭上眼扶住额头。
心想,惨了惨了,不知道她等下得发飙成什么样了!我会不会被摔门赶出去啊,哎,虽然赶出去好像也蛮好的,就彻底自由了。
不对啊!现在最重要的是——得赶紧说点儿什么弥补一下。
石榴红抢先一步摆出最楚楚可怜的表情,低头软声道:
“都是我让他们干的,你别生气……”
“这些药瓶也是我让他们画的,你看着难受我就把它们撕掉,帮你重写……”
“小事而已,无碍。放着罢。”
白长庚轻声道,她抚了抚那些色彩斑斓的标签,将药罐药瓶们放回原处。
石榴红奇了,白长庚居然罕见地没有愤怒,而是转回头继续收拾屋子。
她舒了口气,又有些遗憾。
收拾的间隙,白长庚淡淡地递过一瓶青草膏让她涂手上的伤,顺便问:
“衣上绣的什么,鸭还是喜鹊?”
石榴红擦过药膏,正欲抱着摞好的衣服放回柜子,闻言愣了一瞬。
她揪着衣袂脸涨得通红,声如蚊蚋:
“凤、凤凰。”
白长庚沉默了。
二人窸窸窣窣地理好了房间,白长庚去后院,取出带回来的漆黑紫色杏果儿,着手解开第八味药材。
如此一来,还剩最后两味药材了。
米。
九尾狐媚珠。
而解开媚珠需要用的雷公墨,她们此前已在古画里的月宫采取到手,只需天时地利,借阵东风——其中的各种细节与可能发生的意外,白长庚已经一一想好。
她们要在木相留凉曜再次下江南的时候,一同前往后山洞穴的十二宫阵。
在那里,如果白长庚的思路没有问题,可以一举将九尾狐媚珠和米两味药材都解开。
白长庚对石榴红道,六瓣杏花花蕊是有毒的,用黑水杏果解开它的过程中,属于以剧毒攻剧毒,可能会引发更多的幻觉,让石榴红多加小心,这些天好好歇息为主。
石榴红躺在床榻上翘着二郎腿哼小曲儿,并不太担忧这个。
她更在意和白玉楼之前的赌注。
白长庚别一时兴起真给她赎身了——如果从杏倚楼那里把她的卖身契拿过来,她就得给白家内门卖命了,还要搞麻烦的五帝钱!
石榴红揣摩着,要不,干脆时不时做些让她不舒服的事情,一步步疏远她好了。
就连小麻团和小汤圆先前弄乱她的房间,也多少带些石榴红纵容的意思,没想到经这一试探,白长庚一点儿也没赶走她的意思。
石榴红看着白长庚的背影,托腮陷入沉思。
…………
杏历丙午年(1606年),入夏。
杏枝观另一头的须臾司。
司徒苑最近已将野山参熬成汤药,还一并煨了些鸡汤给父亲司徒礼喝了下去,司徒礼的身子好转了许多,不再虚弱,也不再咳血。
司徒苑照常去归心客栈与王兰仙等人密会。
白家,「归心派」与「须臾派」两边的交往愈发密切,他们趁白长庚没有彻底继任家主前,随时随地准备在这个空档期突袭内门,夺取「木币」。
司徒礼只想着得到木币——自然,他不管五帝钱和怜珠剑之类的,他仅仅想弥补司徒家过往的损失或是自己的愧疚之心,并且让须臾派一直存续,不再需要牺牲更多自家的血亲。
这些年来的目前,江湖间依旧是那三派:
合璧派,中立派,毁币派。
自然,白长庚木相留凉曜他们肩负着任务,需要将五帝钱毁去,把其中的凶兽送归自然,他们几家是毁币派——这是最难的一条路。
希望尽量维持现状,阴门各大家族拥有一枚、相安无事过活日子的,是中立派。
以及追名逐利、表面联合,实际上各自心怀鬼胎、渴望一家独大,要把怜珠剑召出来,放手一搏以满足更大的世俗欲望的——合璧派。
司徒苑扫了一圈周围谈笑风生的大人,暗自作下了判断。
包括她自己,眼前土币,金币,水币的拥有者们齐聚一堂。
父亲司徒礼,前「须臾派」当家。
硬要说,司徒苑他们家属于「中立派」,司徒家连带着须臾派想要木币,并不希望五帝钱真的汇合,木币一直把在自己手上,才是获益最大的好事;
石知火——诨名老石头,新四大阴门之首石家的大当家,看似最温文尔雅、柔和坚韧,实则信仰与欲望都极强,静水流深,手段阴暗高明,他铁定是「合璧派」的;
王兰仙——新四大阴门中的王家,她是石知火的初恋情人,如今破镜重圆。
虽然在司徒苑看来,二人只是狼狈为奸。王兰仙与她合谋多年,她极度了解王兰仙心性,她只想复仇,对五帝钱本身与百家之争无所谓——即便此刻她注视着石知火,神情对他满怀爱意、毫无自我;
而「归心派」那位神秘的当家,无论在白家还是外面的哪儿,都从不摘下面罩,根本不知来者是谁,除去面罩下的人总能亮出门派的令牌,才不至于惹人生疑。
他们归心派向来就和何记典当差不多,立场暧昧不明,开着江湖间最大的地下客栈,仿若只爱追名逐利。
司徒苑倒觉得,既然他们愿意拿出水币与父亲合谋,这一举动显然是想追求更大的东西,定不是善茬儿,恐怕也是「合璧派」的,想趁机搏一搏,指不定破釜沉舟搏出个一家独裁。
司徒苑本身优柔寡断。
她最初以为自己是想赢过别人和谁较劲,或是制出千古奇毒,如今却意识到,自己并没有太想追求的东西。
走到今日,实属荒诞不经,造化弄人。
她现在只想带着石榴红与蛊毒隐居,把她做成不腐的作品,此后远离尘世纷扰,在这个意义上,她不希望白长庚解开「万年春」蛊。
现今,与木相留她们此次重逢共同历险之后,她心下异样得紧。
见到石榴红的笑脸,她对自己说“好久不见”,身上带着回忆浓烈的白糖粥的香气;还有木相留她们几个,看起来如此欣悦。
自己却走在任何地方——从小到大,即便是现在呆在阴门百家最位高权重的大人们身边,都时刻感到孤身一人。
是高处不胜寒么?
石榴红如果恢复魂魄的完整,但却是由白师兄那边解开蛊毒的话,她能接受“自己输”这个结果么?
此外另一件事,都说天道无常,万物有规律,死者不能复生。
可父亲常在耳边念叨,有木币的话,仍然有一线生机去复活司徒苑的母亲。那么,是否也有机会复活小猫囡囡呢?
如果是这样的话,只想须臾派安好、自保并无欲无求的她,也会发自内心想要「木币」的。
司徒苑,此时真正感受到了游移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