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上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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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回 烟火人间玉壶光转 上元灯会惊鸿一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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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白四龙前辈和白长庚边出了道观,边继续商量着去昆仑山的事情。
“走,你跟我先去半山腰。”
白长庚虽然不解,仍然紧跟着前辈往那里赶。
白四龙看起来是胡子花白了,却脊背直立、仙风道骨,走起路来大步流星的,脚程十分快,白长庚跟上都有些吃力。
他回头看白长庚气喘吁吁的,还是那副像小大人般的冰山脸模样,有些好笑,停下来等了她一会儿。
白长庚面无表情道:
“无碍,四龙前辈,我能跟上。”
“小朋友要加强修行。”他抚了抚胡须哈哈大笑。
很奇怪,明明已然鹤发老人的外表,却如此精力充沛,想来要么是昆仑山福地洞天,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了。
白四龙作为白家的四大老前辈之一,也一定拥有十分深厚的阅历,可以治好许多疑难杂症,与解答她不理解的毒药药理问题。
虽然不知为何,感觉这位前辈……比起其他老前辈,容易掉链子得多。
要知道,之前在某次中元医斗大会的时候,白四龙前辈还被司徒礼下在对联墨水上的毒药放倒了。
如此不审慎的一个人,也不知道这一程跟随他,究竟是可靠还是不可靠。
不过,能坐在这种位置,是不是他大智若愚或仅仅表面扮作混傻子,实有别的目的,也是难说清的。
正巧,白长庚有很多想问的事情。
但她性格生来内敛,几乎不爱与人说话,也从来没想过细问祖父、叔叔或者父亲,好友木相留又山高路远的,根本帮不上,白长庚已经习惯了总是靠自己默默观察、得出结论、解决问题。
这不,大好的提问机会有了。
白长庚跃跃欲试。
此次能和前辈共同出行,简直像是为此刻迷茫的她计划好的。
白长庚思考了一会儿,严肃道:
“四龙前辈。我一直以来有个疑问,但不太敢问家里人。”
“嗯?你说吧。”白四龙回头答,脚下还在健步如飞。
“叔叔们说,山下的女人都是大老虎,会把人的银钱荷包变没……”
白四龙一听,差点绊了个跟头。
“哦……哦哦!”
见前辈胡乱地应答着,好像没听懂,白长庚愈加不解。
“这个问题嘛,不能说我不懂……”
太好了,看来她问对人了。
“只是怎么说呢,这很深奥……长庚。”
白长庚有些失望,仍然慢条斯理道;“不瞒前辈,我曾经偶然间进过一趟山下的秦楼。”
白四龙头有点儿疼:“你一个女孩儿,进那里做什么。”
“治病。”
白四龙很奇怪,不过此时也不好问白长庚为什么要进秦楼治病,治什么病,只好由着她继续说。
“但是,我此趟出来后,没有见着所谓的大老虎。”
“也并未感受到妖邪的气息,这样……是否表示修为不足。”
白四龙见白长庚表情认真,看来是积攒许久的疑问了,亟待解决。
然而,他也确实不知道如何与她说清男欢女爱之事,看起来,目前的白长庚,已经完全误解了大老虎的意思。
只得勉强安慰道:
“嗯嗯,我知道了,就是那个大老虎呗!”
“大老虎是一种老虎,皮毛是黄色的,黑黄相间的——”
“别想太多,你还小呢,修行到了那步自然会知道。”
白长庚心下还是疑惑:
“祖父说,遇到真的想知晓的事,便要刨根问底,比如和光同尘……”
白四龙一怔:“哎呀!真的。大老虎……太早了解了不好,你还没入过红尘,谈什么出尘。”
他不得不停下来,象征性地慈爱摸了摸白长庚的头。
“到此为止,别问了。”
在白长庚想接话之前,他赶紧高声岔开话题:
“去昆仑山之前,咱们要带上一样东西。”
白长庚:“带什么?”
“嗨,东西在——这不是在往山神庙赶呢。”
“去山神庙?”
“你忘啦?两年前那次医斗大会,司徒礼那小子在棺材上抹的那个。”
清液?
清液!
没想到白四龙前辈也很在意这个。
真是天赐良机。
可是……都过去这么久了,司徒前辈放置的棺材、道具早就收起来了,还能去哪里弄到清液呢。
看出了白长庚眼下的落寞,白四龙嘿嘿一笑。
“长庚,你也别总板着脸了,多俊的一小姑娘——不是,小伙子!”
白长庚沉声道:“前辈,这还是在外头。”
不冬山山上虽然人少,也基本上是白家各门派的人在隐居,白四龙知道她是担心周围有别有用心的耳目,怕自己这会儿说漏了嘴。
于是无奈地摆了摆手,示意自己会注意,不必担心。
除了内门现在实际的当家人白玉楼,老前辈这几位也都是早已知道白长庚秘密的。
在已经离开的祖父、白双雁、白四龙这几位前辈面前,她都不用太过伪装自己。
前辈们曾经为了守护这个家族,倾尽全力,可以信任他们。
至于其余人,一律严防死守即可。
白琼宇叔父这边,白长庚觉得有待定夺,因为他看起来与父亲长年交恶、总是针锋相对,直觉上,叔父对家人与自己确实不错,是另一种说不上来的温情感觉。
至少,被白四龙前辈调侃了,白长庚心情轻松了些,这个老顽童一样的人真的挺有趣。
“棺材上这玩意儿,气味我很熟悉……我也想验证一个事情,总之,我们得把它带去昆仑山。”白四龙补充。
既然四龙前辈也有需要,自己跟随着他就行,就能顺便知道很多关于清液的秘密了。
二人来到山神庙。
进去之后,白四龙轻车熟路地钻进一个角落,翻开某座神像上的红布……
是清液么?
白长庚面上毫无波澜,但是期待地看过去。
不是。
是个金块。
白四龙十分欣喜地擦拭上面的污渍,一袖子拨开白长庚:“去去去,小孩子别看,我私房钱。”
白长庚面无表情。
白四龙将金块小心翼翼地揣进乾坤袖里藏好,又去了另一个角落。
还是翻开各式各样的神像,掀开好几个布满灰尘的砖头,在小小的墙洞里翻出来一个小瓷瓶。
“这个才是。”
他拧开塞子,白长庚靠近轻轻一嗅,是那种熟悉的气味没错了。
太好了,清液已经有了,看来这次前辈早有准备。
白长庚心下佩服,怎么自己那时就没想到把药藏一些下来?
白四龙洋洋得意地瞥着白长庚,好像在显摆:看吧,你们小的不行啊,姜还是老的辣。
原来他也对那种气味起疑,早就料到了有一天可能会需要,就在那时,趁着棺材引发的混乱、外加人多眼杂,悄悄拿树枝抹了一些,把它们截胡下来,还提前藏在了这山神庙的一角。
虽然白家各支门派各有所长,可「须臾派」的东西,他们使用的毒药,都太过珍稀了,其他门派都很想了解其中秘辛——看来,连「千秋派」的白四龙大前辈也不能免俗。
再说,藏在这儿,又有谁会发现呢?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白四龙前辈还说,自己本来也想弄点儿前堂对联上的毒墨水下来研究,只是那时景况很难,取的时候,还搞得自己不慎中招了,至于取药未遂这事儿,也不可能好意思当着小辈们面说。
白长庚点点头,已然了悟。
“四龙前辈,为何您想知晓这个清液的来头?”
“我不能告知你。现在。”
白四龙意味深长地看着白长庚,“你和我一同去,到时再说。”
白长庚应允。
…………
新年医斗大会结束了。
杏历庚子年,正月十五,上元灯会。
白长庚独自下山,在街市里散散心放松一下,过不久就要同四龙前辈启程了。
在山下的驿站那边接到了相留的来信,她展开书信。
前面乱七八糟的,又是问自己“姐姐过得好不好呀!”“有没有很想我!”之类的一大堆,于是,白长庚一目十行,直接跳到信的后面看重点,中间一大篇都在骂人,说的是凉曜那个死对头木玦,最近想对凉曜使坏,凉曜可能来不了,但是自己正在努力争取,希望能准时到达云云。
木玦,就是之前那位被凉曜抢去「六扇门」内定位置的男子,因此被迫去西北镖局,确实,如今四处阻挠凉曜也无可厚非。
希望她俩都能来吧。
白长庚合上信,心道。
白长庚散着步,经过四处吆喝的闹市,有卖各种小吃茶点的摊子,还有杏花糕,六瓣杏花酒,一阵阵的香味扑鼻;以及各色泥人、糖塑、面具、灯笼等玩艺儿争相窜着映入她的眼帘,灯火通明,真是一时间宛如闯入了五光十色的花花世界。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宝马雕车香满路。
人间如此热闹。
民间习俗,是这天要走桥去百病,祈求来年的幸福的,于是,白长庚也像初入人间的孩童一般,眼睛四处张望,尝试跟随着人潮,在各条小桥上走了过去。
心情十分奇特。
玉壶光转,炫目至极。
人们三三俩俩打着绛纱灯或华美的莲花灯,少女们则云髻盛装,穿着月白色绫袄和遍地金的艳色裙子,手上拿着可爱的玩意儿,彼此调笑,月华与灯耀洒了满身。
与此同时,白长庚却感觉到了一阵阵的孤独。
山上和山下真是两种世界。
“你还没入过红尘,谈什么出尘。”
白四龙前辈几天前说的话蓦地闯入脑海。
忽然,白长庚听见前头的摊铺有人吵吵嚷嚷的。
看着是江湖算命的招子,那个摊铺打着个大大的「易」字。
小桌前有一个戴墨镜的人,尖嘴猴腮的,身着江湖郎中模样的衣裳。
小桌儿面前的椅子上,还斜靠着一位红衣女子。
不知为何,白长庚很在意。
「祖传秘术,盲人铁口直断。」
「八字,相面,算卦。」
「测字,摸骨,看痣。」
「看前世今生。」
「看宿命因缘。」
「不准不收银钱。」
白长庚走近了,看见桌上一张红纸,上面写着好些摊铺经营的内容,旁边一个碗儿里盛着不少铜钱。
面前的卦签筒里丢出了一支,上面赫然书着一卦,是「山风蛊」。
红衣女子的面前还有一张纸,写着一个毛笔字,是:无。
白长庚心下了然几分。
那戴小墨镜的江湖郎中,正抓摸着座前这位红衣女子的手:
“姑娘若觉得准,来我店中罢,鄙人还擅长……看痣。”
他死死盯着面前的女人,又盯着她袖下手腕上若隐若现的一颗痣,直言正色道。
“你看,我先前都说中了罢。如再细细去灯下看上一番,姑娘的前世今生,鄙人都能知晓。”
女人的整个身子都慵懒地歪在椅子上。
她漫不经心地听着,一边摇着折扇。
白长庚此时终于注意到了红衣女子的容貌:
她斜斜靠在椅子上,背影旖丽,耀眼明媚。
满头皆是珠翠,只装饰着一朵新鲜的花儿,金色的累丝石榴耳坠随着头部动作一颤一颤的,发出好听的声响;她披着十分显眼的红绫袄,即便在这个灯火阑珊的角落里,周身也闪着异色的光华,宛如凤凰的七彩羽毛。
像火焰一般,会把见到她的每个人的双眼都刺疼。
戴着面纱,此人面庞看不分明,而灯火熠熠下,露出的那双美眸温情流转,眼角带着红晕,更增添了神色中的娇媚与笑意。
她似乎没有明确拒绝江湖郎中的意思。
“不想进去。”
她笑回道,声音如同银铃一般清脆。
“你只在外面说些好听的与我就行,银钱有的是~”
她染着红甲的尾指,慵懒地弹了两下面前的那个碗,发出了和她的嗓音差不多好听的脆响。
江湖郎中看了一下碗,又转而盯着红衣美人的眼睛,吞咽了一下口水,沉声道:
“这可不行,姑娘,道上规矩,一分钱一分货是吧。咱家吃祖师爷的饭,更准的话头,你不进屋子里,我怎么好与你说。”
他紧紧捉着红衣美人的手不放。
“就是,就是。”
周围三三俩俩都是笑嘻嘻起哄的人,除了店家的人,还有路过的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似都在撺掇面前的女子进店,细细来上一卦。
“进店吧,又吃不了亏!你看他之前都说得那么准。”
“就是,我家掌柜经营了多少年!老字号知道不!看过的都说好。”
周围的小二堆着笑脸,脖子上闪出了青筋。
又是互相你来我往推拒了数次,那位江湖郎中语气里显然染上了几分急躁。
“姑娘。”
“我和你明说吧,你以后可是要大难临头的!”他故意把大难临头四个字咬得很重。
“哦?”
红衣美人还是在笑。
他推了一下鼻梁上的小墨镜,往四下瞟上一圈,神秘兮兮地比了一个手势,二十。
“你,活不过二十岁了。”
“但是呢,你今儿命实在好,碰上了我,只需进我的店,我给你细细看一下身上——”
“你算错了。”
一个清冷的嗓音闯入人群。
周围都是一惊,回头一看,正是白长庚。
红衣美人也停下了手中的扇子,好奇地慢悠悠转过头。
还未反应过来,白长庚不由分说地拍开郎中的手,一把拉起红衣美人。
白长庚定定看着那个戴墨镜的郎中道:
“她会长命百岁。”
白长庚拉着红衣美人就欲离开。
“你怎么抢人啊!啊?!”
江湖郎中起身怒声道。
他想去捉住来者,装瞎的眼睛见着白长庚模样玉树临风的,有点忌惮他的身份,不太敢真动手。
“到手的生意……”
“那道士看着就阴阳不调的,老大消消气儿。”小二安抚江湖郎中。
“哪边道上的!报上万儿来!”
身后是几个人来回咒骂,气急败坏又无可奈何的声音,他们不确定眼前的道士实力如何,居然敢公然截人,也不敢轻举妄动。
“杏枝观。”
白长庚顿步,轻声回答,接着头也不回地拉着红衣美人走远了。
听到那几个字,后面再没人敢吭声。
杏枝观是江南名门望族白家人的地盘,声名在外,震慑力可见一斑。
在夜市里,做生意的也不能太过火,这江湖郎中今晚属实是有贼心没贼胆,一听白家人在这里,他们更不敢无法无天了。
白长庚牵着红衣美人走出好远。
她这才有些后悔起自己的莽撞,虽然那家铺子很不地道,表面上算得确实准确,里面却完全靠着这份天赐的饭碗,做着另一种背德的事情,让她很反感,但自己一向是不会去干涉的。
父亲说,这类人到点自有老天爷惩罚,不必她出手。
这会儿,怎么冲动到去公然截人,还报上了自家身份?这与她素来低调的习惯不符。
还在乱想,她感受到身边传来奇异的香气。
可能是所谓的脂粉气息吧。
白长庚有些晕。
脑海里开始重复念着:山下的女人是大老虎。
还是早些把这位姑娘送到安全的地方,赶紧结束麻烦事儿吧,现在她的修为,还不能抵挡所谓的大老虎。
二人沉默无话,接连走过了九座桥,来到了一处相对僻静的地方。
灯火阑珊,人群也稀少了很多。
白长庚观察过四周,没有歹人跟踪上来,这才放下心,松开了手。
白长庚对红衣美人作揖,沉声道:
“姑娘,方才得罪。江湖郎中都不可信,下次别去这种地方算命。”
听眼前人一声不吭,她抬头看去。
红衣美人正歪头打量着自己,一副看小猫似的、很好玩儿的样子。
两个人撞上眼神,彼此都愣了一下。
“谢谢公子啦,还帮我解围,正愁脱不开身呢。”她语气有些不好意思。
红衣女子的嗓音非常好听,白长庚猛然意识到,这声音感觉有些熟悉。
难道是自己在哪听过吗?
非常接近。
很像,很像。
那个声音,没有别人。
“你是「石榴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