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不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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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回 九味春毒前路迢迢 三春多舛坠花纷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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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做不出来?”王兰仙刚咬下了一小口玫瑰花饼,还未咽下肚。
司徒苑坐在对面,沉默地点点头。
两人依旧在归心客栈见面,已将近杏历戊戌新年(1598年初)。
“万年春的难度,比您想象中的要大很多。”
王兰仙咽下饼,托着腮,笑吟吟看向司徒苑:“小朋友,你该不会想糊弄姐姐吧。”
虽说在应天乃至江南一带的风月场叱咤风云,然而随着新花层层叠叠地开,看到那么多年轻貌美的姑娘,不得不说,连王兰仙这样的长红牡丹,都感到了压力。
尤其是石榴红,最近是风头渐盛,杏倚楼无论上下都十分愿意追随她,颇有自己年轻时候的辉煌模样。
很好。
这样很好,我需要她更红一些。
然后就能……
王兰仙嘴角露出一笑,司徒苑眨眼间心中一紧,还以为看见了一条毒蛇!毒蛇吐了几下紫红的蛇信子,要算计自己了。
王兰仙很介意自己花期渐过的事儿,除去在楼中必要时候树立威信,其他场合,她开始喜欢同小辈们以姐妹相称。
“没有,兰仙姐姐。”
司徒苑很干脆地打消了她的疑虑:“万年春,是一种奇特的药物。即便我们手上有基底药材「不消魂」,恐怕还需要不少稀罕的东西,方能做出来。”
“你说说,怎么奇特法?”
“这是一种九味春毒,简单来说,就是九种药材根据特定的比例混制出来的。其中每一味药本身,都是极其强劲的,它们经历了九死一生……”
司徒苑正斟酌言语,打算尽量透露出其间辛苦,需要耗费多少财力物力才能办成,说不定能打消这个女人的念头。
“说重点,要什么,我去安排。”王兰仙对于细节不太耐烦。
“米,不消魂,六瓣杏花花蕊,一个八字纯阳的男婴和一个八字纯阴的女婴,香篆派的和合秘香,九尾狐的媚珠,归墟至深之处的鲸舍利,我们须臾派的媚虫蛊,喜鹊王窝内的相思石,一整枚老鸨的尾指指甲。”
“哦~”
王兰仙听闻司徒苑报完,一边列下清单,略加思忖,竟不惊讶。
“第一味,米,随处可见,容易。”
司徒苑道:“不能是普通米,要赈灾施粥时候用的米,这种米带着仁爱之气,力量强势。”
王兰仙皱眉,但还是接受了:“行吧……第二味,不消魂,我们已经拿到。”
司徒点头默认。
“……第三味,六瓣杏花,我们王家去年从江家那里买来储藏了不少,都是顶级的,你要随时取。”
江家是阴门百家之一,做着货郎担的生意,几乎等同于百货市场了。
如果民间百姓需要什么杂物用品,江家人员都是散在市井间,提着扁担儿和两个筐子叫卖的,他们总是走街串巷,随意逮住问一个人就是了,基本上,能订到的货都可以订。
“……第四味,男婴和女婴的事儿,不用操心,我会找人办。”
王兰仙面上微笑,一边在纸上加以备注。
“……第五味,和合香。”
到这第五味,司徒苑忽然道:“和合秘香是香篆派蓝情前辈的方子,我对它的方剂有把握,这回就别用梁上君子那套了吧。”
王兰仙玩味地瞧着她:“怎么,你和白家人闹矛盾了?”
她没吐出后面几个字儿“因为‘偷’不消魂”。
主要是司徒苑的表情不是很好看。
“好,那你想办法制和合香吧。我们继续,第六味,九尾狐的媚珠。”
王兰仙对这个玩意儿倒是颇感兴趣,虽然听说过媚珠,但在江湖中厮杀闯荡这么多年,她还未见过真东西,追问了司徒苑半天来由和相关的传闻,十分兴奋。
“……第七味,归墟的鲸舍利。”
“就是一种得去海底深处取的珠子,不是真的神话中的归墟。我间接从父亲那里问到了,南海下面的砗磲沟里有,只是听说在附近有鲸群环绕,十分凶险,故得名鲸舍利。”
王兰仙蹙眉:“蔚家的人好像可以吧,他们不是采珠的吗?我回头问一问。”
蔚家也是阴门百家之一,祖辈是岭南人,确实有过不少替名门望族采珠的逸闻。他们现于江南一带经营着油纸伞铺「蔚氏伞坊」,买上一把,遇再大的雨都淋不坏,能从祖父辈用到儿孙辈,因此,还有人说这是“公孙伞”。蔚氏伞坊生意总是红红火火的,看官儿,咱们后面再提。
“……第八味,须臾派的媚虫蛊。这个总容易了吧,你自己家的。”
见司徒苑十分踟蹰的样子,王兰仙有些讶异:“怎么?拿不到?”
原来,媚虫蛊的方子在一个与司徒苑有过节、她非常不愿联系的家人手上,她怕来往人情麻烦。
王兰仙心里白眼都翻上了天,小屁孩不懂人情世故,真是没办法,哎,慢慢来吧。
她面上毫无不悦:“没事,姐姐相信你哟~苑儿最聪明了,一定可以想办法拿到的,对吧。”
“……第九味,喜鹊窝里的相思石。”
“是喜鹊王,不是喜鹊。”司徒苑耐心指正道,“相思石是喜鹊垒窝用的小石子罢了,但是喜鹊王的,就很珍贵了。它生活在满是松林的台山上,一般人没有机缘,根本遇不上,更别说去拿到它窝中代表恩爱的一小块儿石头了。”
王兰仙听到什么恩爱之类的字眼,忽然有些烦躁,咕哝着写完了清单。
“知道了,去试试,才能拿到。已经九味了,最后怎么还多了个老鸨的指甲?”
司徒苑恭敬地补充道:“最后不是药材,您可以选择加或不加。”
王兰仙睥睨着看向单子道:“加又如何?不加又如何?”
“加了,成功的几率大;不加,有可能一场空,我们需要重新备药材,费心耗神。”
“知道了,我加。”
王兰仙看着自己紫红的小指甲出神,用怜惜的语气抚摸着它。
司徒苑不再说话,王兰仙只是细细看向清单,拿紫红色的指甲点了点,又提笔分纸,写了几封信。司徒苑礼貌避嫌,不去看她,估计是写给各大阴门的。
二人沉默地待了一会儿。
扫视了一圈儿桌上的白纸黑字,王兰仙轻快地将几份信件都分装封好。
“安饶,你来。”
王兰仙叫道,一个俏皮的姑娘走了出来,接过几封信。
“去吧,去交给夏叔叔。”她柔声道。
“好嘞~”
安饶姿态优雅地出了房间,带上门,走之前还不忘对司徒苑眨眨眼。
司徒苑估摸着,这孩子应该是王兰仙的女儿,身上有浓厚的脂粉气息,恐怕在风月场上的时间不会短,但是,王兰仙会舍得亲生女儿去那种地方?
忖度间,王兰仙已起身,打了个呵欠。
“走吧,苑儿,姐姐带你去见一个人。”
…………
王兰仙真是司徒苑见过的最恐怖可惧的人,没有之一。
她把司徒苑带到了秦淮河畔的桃花楼。
桃花楼现今的老鸨——桃李,是王兰仙的故人,也是她当初关系最好的姐妹。
王兰仙和桃李开始还在叙旧,后来谈话内容便开始不对劲。
直到王兰仙笑吟吟地,连威胁带诱惑,当着司徒苑的面,用夹子生生拔下了桃李的小指甲。
“记好了,桃李,我们是同一条船上的蚂蚱。”
司徒苑袖里带着用油纸和绸布封好的尾指甲,神情麻木地和王兰仙走出桃花楼。
“嗯~还差几样了?”
王兰仙伸了个懒腰,笑着自言自语。
司徒苑回到自己住处后,整个人都吃不下饭,干呕了两天。
…………
杏历戊戌年。
春天起,秦淮河畔开始有女孩儿离奇失踪,或是下落不明。
由于很多女孩子都是无父无母的孤儿,故此,死去了也无人问津。鸨母和龟公们只是用草席一卷,直接趁着黑夜一车车拉走,送往花门巷弄旁边的义庄。
花门巷弄本就是不堪之地,是第十八层地狱,公子王孙乃至贩夫走卒都厌弃的地方。
去往义庄这条路上,甚至有饿急了的野狗时不时争抢一截小脚,叼着残腿大摇大摆地走来走去。
而花门巷弄的女儿们毫不在意,一脚将狗们踢开:
“去!”
“哇,今晚赚了,是一个细金链子哎!”
“你们看,她的衣服是绸子的,我的了,我的了!”
女孩儿们彼此炫耀,也在尸首堆中彼此争抢。
她们在堆砌成山的尸首里,寻找一些没被清理掉的贵重物件——一般来说,只有穷凶极恶的老鸨与龟公,才会把女孩儿们身上最后的一件东西拿走。这是她们的最贴身之物,迷信点儿说,黄泉路上犒劳阴兵鬼最后的买路财,这都给拿走了,是会遭报应的。
只有义庄旁边的花门巷弄,一些女孩子们会半夜来摸索这些仅剩的宝贝。每天都有新的尸体,就如每天都有新鲜的礼物,等待她们不知疲倦地拆开。
然后,她们满载而归,喜滋滋地抱着这些残破的希望入睡,在美梦中等待着不会到来的明天。
…………
夜凉如水,星斗满天。
杏倚楼。
夏岩秋轻轻扣着小石榴的卧房门。
“小石榴,你……你在么?”
“小石榴……”
小石榴睡得正香,被细细碎碎的叩门声吵醒,很不耐烦地跳下床,揉揉眼睛去点灯,一看,原来是秋姐姐。她正满头大汗地倚靠在门上喘气。
“肚子……我肚子好疼。”
小石榴急忙扶过她进屋。
“你怎么了?白天吃坏了?”
夏岩秋虚弱地摇摇头:“妈妈……妈妈今儿白天给的汤,不是很对。”
“没有吧,我怎么没吃出来。”
小石榴困惑地挠着头,“不就一直那个味道嘛,甜甜腥腥的,天天喝!都快犯恶心了。”
夏岩秋着急得直冒汗,欲说还休,被小石榴扶着半躺上床,用手帕捂住嘴,咳了好久才停住。
“……你知道,最近河畔很多女孩儿不是都莫名其妙没了吗,我好害怕,万一就是因为这个药呢。”
还未说完,夏岩秋心里一着急,又咳嗽了起来。
小石榴兀自思忖道,老鸨们不至于把自个儿的摇钱树都弄倒呀。
她眼珠一转,安慰夏岩秋道:“秋姐姐,最近天气本身就易感风寒,根本不可能是汤的问题。你放宽心,对身体也好,别被他人影响便是。”
夏岩秋在烛光下滴了两滴清泪:“我若是这时候走了,爹娘和弟弟……”
小石榴知道,夏岩秋本是夏家子女,作为四大阴门之一的后代,怎么说也有点心高气傲。
夏家,「四大阴门」之一,曾一家独大,非常重视利益。在江南地带赫赫有名,祖籍广陵,夏岩秋父亲夏春当家。
最近传出些风言风语,听杏倚楼的达官贵客们说,由于夏家世世代代把女儿卖给牙婆,只留儿子培养,家族人似乎受了诅咒,男子均活不过三十岁,正遍寻解法!
而那个夏大当家,已经过了年龄期限了,居然还活着。
“冬姑娘(夏岩秋的花名)吧,毕竟只是夏春一个小妾的女儿,正牌的那位,夏大当家极给面子,不仅不会卖到这种地儿,还亲自教书念字呢!”
这些话,小石榴听到了,怎么敢告诉秋姐姐?小石榴心想,夏岩秋那么有风骨的女孩子,知道这个,一定会受不了自缢的。
他们也不会当着夏岩秋的面说。
人们只会在某某不在的时候,说某某的八卦。
夏春开着绣坊丝织业,经营着广陵最大的布庄「夏氏布庄」,在江湖各地都有分铺。
小石榴白天还在和蔚氏伞坊的人打茶围,正是说他们江湖百家、包括阴门行当,都对这位夏当家的又惧又敬!
蔚家的人还为了讨好小石榴,说了许多别家的八卦。
比如,除了石家的当家「老石头」不怎怕夏大当家,据说二人还常结伴前往鬼市,不知做甚交易。
比如,你们鸨母王兰仙那个老女人,她曾经和石家的当家「老石头」有一腿。
比如,夏家出二皮匠,可用金银红三种特殊丝线缝尸,厉害吧!
不仅技术高超,且能将死去的男女面容修复得年轻十岁,配以家族特制秘药,使人面色微微发润,如同生前般鲜活!
每代秘技只单传男子,若生女,则从小就被作为青楼女子培养,以备将来早日卖给达官贵人换钱。
夏春小妾的女儿,夏岩秋,便是其中可怜的牺牲品之一,夏岩秋善作女红与荷包,缝线总是又快又好,图案绝佳,小石榴见识过秋姐姐的绣工,确实比市面上的绣娘作的还好十倍。
但她自己的女红技艺,可以说是稀烂到脸红,在整条河都找不出更粗糙的了!小石榴总是绣着绣着,手上就时不时挨两针,最后嗷嗷直叫地扔了绣布为止。
姐妹们看着她绣的“鸳鸯戏水”捂嘴偷笑,还悄悄地说像大胖鹅,王兰仙此时就会黑着脸拿扇柄打她的手板心。
小石榴对此类八卦不置可否,每每听到,都是附和客人们说笑,表情时而惊讶,时而娇嗔,时而害怕。
这些人现在为了讨她一笑,什么话都说得出来。
本来,她心里没觉得三成以上是真的,只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最近,她却意识到,人们说的这些东西,虽有真有假,自己眼见为实之后,甚至有八九成传言是真的。
这些东西,恐怕能换不少好处,只是,一不小心多听两句,自己也会没命。
小石榴暗自下定决心,以后听到什么,都不乱说,全部当不知道。
虽然夏岩秋最初被卖到杏倚楼的时候,夏家状况还不如现在景气,后来的夏氏布庄,却莫名其妙随着她的成长,也跟着愈发壮大;如今,她可刚成头牌几个月——真这时候倒下了,对夏家肯定是一笔不小的损失。
“你不会的。来年的花神还得由你扮呢!好好养着,秋姐姐。”
夏岩秋今年才扮完花神,也算是风风光光的走了一遭。
小石榴已经去旁边的柜子里翻找药物了,掏出来两剂止痛贴,给夏岩秋胡乱贴上。
不知道是止痛贴的缘故,还是小妹妹安慰的缘故,夏岩秋慢慢地不咳嗽了。
“那日,谢谢你替我解围。”夏岩秋忽然道。
“什么,饼儿的事吗?”小石榴还是像以前似的,趴到秋姐姐怀里撒娇,“嗨,那是她惹我,跟你没关系。”
“谁让我刚抓了一副好牌,她就来闹——”
“谢谢你。”夏岩秋很认真地看着小石榴。
小石榴不好意思了,连滚带爬地下了床:“别这样,秋姐姐。你知道我最不擅长应付这个!怪肉麻的。”
“你要是真想谢我,就把身体养好,我们哪天一起逃出去。”
夏岩秋拿手指作嘘声:“你轻点声,来多久了都不注意。隔壁还睡着其他姐妹。”
“都怪大老虎,等我俩混出头,她死定了~”
看小石榴脸上笑得嘿嘿的,像个比王兰仙还反派的反派,夏岩秋无奈地摇了摇头。
“对了,现在是春天,虽然今年不行……以后,我们一起去看不冬山上的花,好不好呀?看看不冬山上的杏花,是不是真的全江南第一好看。”小石榴转过身。
夏岩秋憧憬地喃喃自语:“听说每到春日,山上的杏花开得粉红一片,云蒸霞蔚,像仙境似的!那一定很美很美。”
夏岩秋看着小石榴,仿佛已然看到了美景,她在烛光里露出了满足的神情。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