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章
胡知县抚平衣袖上的褶皱,远远见着厅中的沈裕与公孙玘,心下不由得叹了口气——
这么个芝兰玉树般的儿郎,谁能想到内里竟是个疯子呢?
惊蛰过后一场春雨,公孙家老宅的那片垂丝海棠开了娇嫩的花,一眼望去如锦绣云霞,素来是陵川一绝。
老爷子每年这时节都要办上场诗会,遍邀宣州文士,这回更是亲自提笔写了请帖,差人送到府衙。
胡知县自是要去的,这请帖,则是为沈裕。
旁人对沈裕避之不及,公孙老爷子却是下了狠心,要将自家那珠玉似的嫡孙送到他手底下磋磨。
在别院躲了数日的公孙玘这回总算露面,他身着轻纱锦袍,衣襟上斜斜地绣着一枝海棠,将本就精致的相貌衬得愈发风流。
赴诗会的文人兴许认不得沈裕,却认得他身边的公孙玘,总免不了寒暄几句。
沈裕为数不多的耐性很快耗尽,目光扫过铺纸研墨的一众人,眉尖微挑:“我记着清淮与你颇有交情,怎么,他今日没来?”
公孙玘才端了建盏,就因这随口一问喝呛了。
他艰难地拍着胸口顺了气息,看着衣袖上溅着的几滴酒水,若无其事道:“清淮身上担着公务,就不来凑这个热闹了。”
在沈裕面前扯谎本就是一桩考验,更别说公孙玘心中比谁都清楚,沈衡不来,是正忙着将沈裕千方百计要找的人送走。
沈衡答应了要送她出城,在解禁之前就查好了往来的船只,只等着尽快安排妥当,将人给送出陵川。
他对容锦确实是上心记挂着。
若换了旁的姑娘,哪怕出身寻常些,公孙玘兴许都会劝他“有花堪折直须折”,可偏偏容锦是沈裕要找的人,这话就说不得了。
“是吗?”沈裕若有所思,“我倒是不记得,有吩咐他什么棘手的要事。”
“我许久不问正事,许是记岔了。”公孙玘干巴巴笑了声,怕沈裕再问下去,随即转移话题,“您这根发簪倒是别致。”
沈裕用以束发的是一支竹节簪,与他身上那袭青衣相得益彰。
细看之下,才会发现那竹叶乃是生绢制成,想来是位极手巧的匠人,才能做得这般栩栩如生。
可这随口寒暄的一句也不知戳了沈裕哪里,本就稀薄的客套笑意也所剩无几。
好在商陆的到来转移了注意。
公孙玘看向他的目光中多了分微不可查的感激,但紧接着,又被他说出的话噎住了。
“那废物没熬住,都死了。”商陆苍白的面容波澜不惊,仿佛在说什么稀松平常的事情,浑然不觉自己与周遭吟风弄月的氛围格格不入。
沈裕的目光落在不远处那一树树云霞似的垂丝海棠上,饮下所剩无几的残酒,平静道:“留着也没用。”
沈裕亲自到地牢去过一趟,那些人为了活命什么话都肯说,恨不得将祖宗八辈都供出来。
可唯独没有他想听的。
与其说留那几人到如今是为了挖出容锦的消息,不如说是为了泄愤。
辛辣的酒从咽喉滚入肺腑,沈裕按着心口,低低地咳嗽起来。
“荀大夫说了,您才服过药时不宜饮酒。”商陆知道他不会听,例行公事地提醒了句,随后似是想起什么,从怀中取出一块随意叠着的锦缎,“绣坊今日一早送过来的。”
他先前去查绣坊,并没发觉有何不妥之处,最后只依着沈裕的意思,叫那绣娘绣一副佛经。
桃娘先前因身体不济病倒,但知道这是沈相的吩咐,若是真办好了轻而易举就能扬名陵川,还是强打起十二分精神对待。
她选了最好的料子、丝线,还专程为此托人借了一份誊写佛经的字帖,务求尽善尽美。
最后绣成的这佛经,比给万家老夫人的寿礼还要上心。
商陆压根不讲究这些,得了绣品后也只是随手往怀里一塞,如今再取出来,柔顺的锦缎已有些微微发皱。
他随手展开给沈裕看,不解道:“您要这个做什么?”
京城别院虽有将军夫人留下的佛堂,可沈裕不信这些,若非祭祀之时,绝不踏足其中。
他会如此,是虽到了“穷途末路”,依旧不死心罢了。
沈裕并没指望如何,自顾自地续了盏酒,再抬眼看向商陆手中那佛经时,却不由得一愣。
这字虽也看得过眼,算是上乘,但行笔风格与寿礼上那首“打油诗”的笔锋迥然不同。
无需多看,沈裕就能确准绝非出自一人之手。
眼皮没来由地跳了下,沈裕再开口时,声音透着干涩:“重新去查。绣那幅松鹤延年图的,必然还有旁人……”
“无论她是谁,因何缘由遮遮掩掩,半日之内我要知道所有消息。”
他已经在宣州驻足太久,留下的时间不多了。
只是来时身侧带着容锦,如今回京,总要将人带回去,才算有始有终。
商陆对沈裕的判断深信不疑,并没犹豫,立时道:“我这就去。”
“等等,”沈裕却又忽而拦住了商陆,他按了按眉心,随后饮尽杯中的酒,起身道,“我亲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