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一曲太平
四月的春树在清风中晃动着枝叶,午后的阳光将藤叶的身姿勾勒投落在一块木牌匾上——太平戏班。
大门轻掩着,一阵戏音从门里铿锵传出,再接着,是一阵绵绵絮语。不知唱的是哪段戏,一会儿捶胸顿足像痛斥佞贼,一会儿窃窃私语如闺阁谈趣。
太平戏班虽建立在顺天,但唱法腔调多以吴侬软语为主,而太平曲是班里罕见的京调口音,因而显得大气磅礴,撑起了整个戏班的风骨。
不过此时唱的应该还是苏调。白染衣在门外静静听着飘出来的绵绵小调,心情忽然变得极佳。戏曲就像这个国家在世界上的一张独特且极有辨识度的名片,听久了会生出一种自豪感和归属感。
白染衣情感单薄,在这种事上却汹涌的很。
“看来我拉对人了。”东方看着她,笑着揶揄了一句。
“是。”白染衣毫不掩饰,大方承认了。
她走上前,拉着门上的铁环轻扣了几声,很快虚掩的大门便被“吱呀”一声敞开了。
小仆童伸出脑袋来打量了他俩,抛出两个问题:“你们是何人?来此所为何事?”
东方上前施礼,“麻烦这位小友向袁老通报一声,就说有位东方公子和白衣姑娘来找他。”
“哦。”小仆童又打量了他们一下,接着脑袋从门外伸回去了。
过了一会儿,袁松竟然亲自急忙忙地从里迎出来,“哎呀!东方公子!呃……”他转向白染衣,“这,这位女医?”
“贱姓白。”白染衣微一欠身。
“白姑娘,你们二位今日来可是小灵身体还有什么不妥?”
“您误会了,我们今日是免诊金来帮楚姑娘复诊的,以免有什么隐疾和错漏。”
“啊这,多谢姑娘了!”袁松不顾身份,朝她拜了个大礼。
白染衣立刻出手挡住了他将要倾下来的身子。
“袁老折煞我了。”
两人刚踏进门,东方便朝她投递了个眼神,意思是“分工行事”,白染衣点头会意。
东方借口方便转去了练习场周围,白染衣则跟着袁松去了楚百灵的屋子。
路上人员不多,白染衣随口道:“楚姑娘情绪如何?还伤心的厉害吗?”
袁松忽然面露忧色,“昨晚回来倒还好,虽然心里难过但说话也点点头。今天不知怎么了,从早晨开始就将自己关在房里,我同她谈心也勾着头不理人,就跟丢了魂一样。”
白染衣皱了皱眉:“要么是晚上一个人胡思乱想,情绪太过低落;要么是有什么其他隐疾还未查到,待我再仔细查查。”
“好,麻烦你了。”
进院后,白染衣一眼就看到了楚百灵。
她身形消瘦,皮肤白皙,正穿着戏服刻苦地锻炼人物身段,只是声音沙哑唱的格外费劲。
倩影水袖一甩,带起了些许残花落叶,她垂眸低看着地面青苔,偏头一笑,恰如画中仙聘婷袅袅。
将要再开口时却忽然猛地一顿,好似珠串崩断掉落了一地般放下了抬着的双臂。长袖簌簌落到地面,堆叠的乱糟糟,接着肩膀也微微颤抖起来。
一声嘶哑的呜咽漏了出来,袁松慌忙上前扶着她的肩,“小灵?小灵怎么了?别哭,别哭了。师父在,师父在呢。”
楚百灵泣不成声,一边摇头一边不住的掉泪,努力地想控制住自己的情绪,用力咬出几个字:“师父对不起,我唱不了戏了……真的对不起。”
“不要紧不要紧。”袁松有些哽咽,“师父怎么会怪你?师父哪舍得怪你。”
白染衣站在不远处,挑立静望。
面上看不出什么喜悲,似乎只是在作一个感人画面的旁观者,就像昨夜所谓的“仁”是借来的。
她并没有意识到什么,习惯性的观察着这师徒二人之间的互动,直到脑海里突然出现了一幅画面。
就像此情此景触发了什么开关一样,透不过气的窒息感一瞬间又涌了上来。
那画面苍白空茫,像出生那天的大雪,掩盖了所有的活气,让一切都变得死寂。
这种感觉只是一闪而过,但空洞的寂寥感却悄悄弥漫了上来。
白染衣清咳一声,赶走了那些莫名的情绪:“楚姑娘,我今日来替你复诊。”
她声调平静,在这悲伤氛围里显得并不太恰当。袁松抚了抚楚百灵的背,“对,这位白姑娘你还记得吧?今日是特地来为你复查身体的,快让她瞧瞧。”
楚百灵抹掉泪,缓缓看向了她,一怔,接着又看了一眼袁松。
袁松:“怎么了?”
她摇了摇头,似乎欲言又止。
白染衣和楚百灵一起进了屋后,本想寻个借口让袁松候在屋外,却没想到这个借口是由楚百灵提出的。
白染衣看着她,等着她开口说点或问点什么。但袁松出去后她却迟迟没说话。
“楚姑娘身子安好,只是嗓子的事切莫着急,尚在恢复期不能过度使用,也不能太过劳累,否则情况只会越来越差。”白染衣把了脉,率先开口道。
楚百灵点了点头,她望着白染衣的眼睛,一眨不眨。可当白染衣对上她的视线后,她又移开了,只装作是不小心撞上的视线,嘴唇抿得很紧。
白染衣见状,开门见山道:“楚姑娘可知这次出事针对的是谁?”
楚百灵沉默了一会儿,点了点头,声音小而沙哑:“我师父。”
“你知道?”白染衣皱了眉,看着她:“你见过凶手?还是有凶手的线索?”
楚百灵忽然不说话了,看着白染衣又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只是无论怎么问也不再开口。
白染衣想了想,“那人威胁你了?”
她犹豫了下,还是没开口。
白染衣见她神情迟疑,心中了然:“楚姑娘应当知道相互制衡的道理。凶手能威胁到你,说明其本身也有需要你的地方,这个地方就是把柄,你同样可以反过来用作威胁。”
听了这话楚百灵双眸微微睁大,很快又闷头掩饰过去,一声不吭。
“楚姑娘今日见我欲言又止,想必是有什么问题或是有什么事情想要同我说,但碍于某些原因不便开口,那我也不好强求。等姑娘何时想通了,我必洗耳恭听。白某能助的一定会助,不该说的也定会守口如瓶,楚姑娘放心便是。”
白染衣声音沉静,显得极为真诚,楚百灵看着她的眼睛,慢慢点了点头。
屋里氛围沉闷,屋外阳光和煦。东方就这样游手好闲的在戏园子里散步,小徒弟们见他实在是坦坦荡荡,也不好上前询问过多。
戏班里的这些人有些还记得东方的脸,虽然个个面上还与平日无异,但心里多多少少都有些后怕,尤其东方的出现让气氛多了点不自知的紧张。
但东方就像没感觉到这些小情绪的变化,他面上带着笑,看着是个沉稳清贵的公子相,偏偏不做人事,半是好奇半是故意般观察着他们。
忽然眉间一紧。
一位小厮无心从他身边路过,刚好被他“逮”了个正着。
“请问昨日那名被递纸条的小姑娘去哪儿了?怎么没见到她?”
那厮瞬间就紧张起来,头摇的跟拨浪鼓一样,嘴里念着“不知道。”
东方挑眉,双眸紧盯着他,“撒谎。”他声音不大,甚至带了点开玩笑的语气,却让小厮心里一咯噔。
“在这种节骨眼上撒谎,很难不让人怀疑啊。”
闻言,那小厮的手哆哆嗦嗦的,脸涨得通红,半天憋出几个字来:“袁师傅不让说。”
不让?
“无妨,我就权当不知情。此事事关重大,袁老保密是为了避免消息外露,打草惊蛇。我是来帮助袁老的,若不是此时他正陪楚姑娘复诊抽不开身,想必也会和我聊起这些,所以你尽管放心说。”
小厮打量他片刻,想到刚才是袁松亲自将他迎进来的,防备心被打散了七七八八。小厮咽了一口,看了看周围,压低声音道:“她啊,不见了。”
东方眯了下眼:“什么时候的事?”
“今天早上就没看到了。”
“跑了?”
“应该不是,我不知道……”
“应该?”东方的目光透过那小厮的眼睛探进他的心里,“早上没看见而已,你怎么确定她就是不见了?”
小厮开始吞吞吐吐,不敢再透露过多。
见状,东方微低下头,手伸进袖袋,拿出一粒金坠子塞到他怀里,笑道:“辛苦了。”
小厮讶异了一会儿,无意识地摸了摸粗糙前襟里的小疙瘩,犹豫道:“……其实,不止她一个人。最近两个月戏班里就陆陆续续的有人失踪,还都是些厉害的师兄师姐,曲唱的很好的!不仅如此,就连最会弹琴的李姐和最会吹笛的张哥也失踪了。师傅不让我们说出来,怕传出去不好。我们可不知道为什么会失踪,什么时候失踪的,失踪去哪儿了。我们一概不知。”
东方略一思索,失踪的都扮演着重要的角色,想必是和毒害楚百灵意图差不多,为了削减太平戏班的势力从而走向衰亡。
但小婢女并无过人之处,她的失踪若是他人所为的话,应当是昨日暴露了凶手的所作所为,为了封口所以抓了她。
“有人不怀好意,你与戏班里的好友们多提醒,要多加防范。”东方顺口提了一句。
“好。你,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没了,多谢。”
话音刚落,小厮就没了影,生怕自己和那小婢女一样,为了封口就被抓了。
东方在四周转了一圈,大概摸清了戏班的布局。非常简单,没有什么可疑的地方。
平白无故失踪了那么多人,被藏到哪儿去了?亦或是,都被杀了?
正想着,忽然感觉身后有人在无声靠近,却在离得不近不远的地方停住了脚步。
东方低下头笑了下,转过身往前走了一步,轻轻靠在了身旁的树上垂眸看着她。
白染衣正要喊他,未料到他已经发觉了,盯着东方眼里的笑意怔然了片刻,又觉得这样不礼貌,轻皱着眉移开了目光。
“怎么样了?”东方笑着问道。
“楚姑娘身体无恙,只是情绪低落。但她似乎有什么事想和我说,却始终没说出来。”
“我刚好知道了一些事。”东方收了笑,“或许和她想说又不好说的事有关。”
失踪和下毒虽然目的差不多,但一个保守一个激进,凶手看起来已经耐心告罄了,破案刻不容缓。
“凶手的目标可能已经不止于此了,你有什么对策吗?”听完事件始末后,白染衣道。
“不一定,若是有一个新起之秀能够吸引到所有人的目光,那凶手的目标一定会转向他。既然凶手想要,我们便送他一个。”
东方眼眸漆黑,墨裳上的暗金纹饰借着偏斜的阳光闪着细碎的光芒,衬得他似笑非笑的神情更加虚缈。
也许是白染衣的表情有了点愕然,他眨了下眼莞尔一笑,变回了那副温和斯文的模样。
“角儿我们没有,但棠月琵琶弹的很好,可以让她试一试,我们留后保护她。”
“不行。”白染衣道:“从奏乐方面入手难度太大,时间等不及,没有角儿就造个角儿,我来。”
“你会?”
白染衣摇了摇头,“但我能保证一学即会。”
东方皱眉,“这很危险,你想好了?”
“总得要人来。棠月年纪轻了点,处事还不够成熟,我来更好。”
白染衣并没有担忧谁抬举谁的意思,只是客观分析了下。东方若想要说服她,就必须给出更好的选择。
有王临风在,江故和王识冒不了险。
可那些失踪的人生死不知,下一次又是个什么样的结局更是无从知晓。
方才提议棠月从奏乐方面入手也是想降低点危险度,但相应地也会提高难度。
既然要戏角,确实白染衣是个不错的选择。
但是太危险了。
他无奈道:“男角儿不行吗?我来试一试。”
“你?”白染衣看着他,忍不住质疑道。“还是算了吧,太为难你了。”
东方挑眉,“你这是分析出来的还是感觉的?”
“分析。”白染衣顿了下,“你嗓音太低,不适合唱戏。”
直白点说便是没有那嗓音条件,没天赋。
东方:“……”
“你在后方做个谋士吧,护我冲锋。”白染衣半开玩笑道。
尽管神情看起来依然像挂了张假脸一样。
东方低低地笑了下,轻声道:“好啊。”
白染衣顿时就觉得自己的玩笑开的有些不妥当了,好像多了点别的什么意味似的。
她点了头,面无表情的转身离开,东方在后远远近近的跟着,心情大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