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回百年不肯疏荣辱双鬓终应老是非2
光阴荏苒,十八年弹指而过,兖州府的府城滋阳又是一年春暖。滋阳乃水陆通衢之地,西南不足百里便是漕运大埠济宁州,商旅云集,空前繁华。这几年天公作美,水旱之灾不兴,百姓十分富足。最令兖州百姓庆幸的是他们有一个清正廉洁的知府大人。兖州府如今吏治清明,盗贼不兴,可以说都是这位李知府的功劳。提到李大人,合府百姓谁不挑起大指,由衷赞一声“青天”。
兖州府是春秋年间古鲁国的故地,物华天宝,人杰地灵,自古以来便豪杰辈出。从一代文圣孔老夫子到占山为王的强盗头子宋江,形形色色,不胜枚举。李大人到任之后,兴办学舍,倡导文学。十年教化,兖州府文风鼎盛,大儒云集,生员之数倍增。
薄暮时分,城北府学舍刚刚散学。众士子背负书囊,匆匆返家。学舍门前施施然步出三位青年士子,均是生员装束,两高一矮。右边那矮者面貌俊逸,文质彬彬,的确象个货真价实的白面书生。左边那人却浓眉大眼,筋强骨健,不象读书人,倒似一个弯弓走马的纠纠武夫,十分引人注目。中间那人也不逊色多少,身高八尺,猿背蜂腰,一双眼睛明亮异常,嘴角挂着一丝浅笑,是个相当有个性又相当随和的年轻人。
三人缓缓而行,轻声谈笑。那粗豪汉子的笑声却十分响亮,引得路人侧目。就听那文质彬彬的书生说道:“王兄,李兄。到前面的茶楼坐坐可好?泡两壶茶,散散心。”
那粗豪汉子大摇其头,说道:“喝茶有什么味道。依我看还是到那边得的酒楼去,叫上几斤极品高粱,不醉不归。”
那文质彬彬的书生大惊失色,忙道:“不可,不可,万万不可!王兄又要同小弟斗酒。小弟量浅,诚恐消受不起。”那王姓粗豪汉子极其得意,又爆发出一阵大笑。
那笑容可掬的年轻人也不禁为之莞尔,笑道:“莫说小孟消受不起,小弟也不及王兄海量。再者说,王兄喝得酒气冲天,惹起伯父雷霆之怒,只怕又要皮肉受苦。小弟于心何忍。”这位王兄对其父甚是畏惧,闻言噤若寒蝉,不敢再提饮酒之事。大约是以前有过教训。
那位小孟十分解气,笑道:“李兄言之有理。饮酒须师出有名,方有兴致可言。王兄饮酒可称之为牛饮,恕小弟不敢苟同。”好朋友间相互揶揄,那王兄也不介意,一笑置之。谈笑间三人踱进茶楼。山东人好酒不好茶。城中酒肆甚多,茶楼却只此一家。
只见茶楼中高朋满座,士农工商之流云集。三人是这里的常客,茶博士见了慌忙上前相迎,说道:“三位公子刚刚散学吗?请随小的来,座位给您三位留着呢。”引三人上了二楼,一指临窗的一付座位,说道:“三位公子请坐。今天喝什么茶?”
那李姓年轻人道:“来一壶龙井。”那茶博士自去下楼泡茶。那李姓年轻人游目四顾。就见邻座围座着四个粗壮的大汉,坦胸露怀,狂呼牛饮,旁若无人。李姓年轻人不禁为之一皱眉。楼上茶客大多是些文人雅士,至少也应该装模作样,附庸风雅。这四个俗不可耐的蠢物来此做甚。
正对面的那名粗壮汉子似乎发觉有人在打量他,警觉地抬起头,目光甚不友好,带着几分挑衅的意味。李姓年轻人十分不悦。转念一想,又哑然失笑,暗道:“我看他不顺眼,他只怕也有同感。为了这点小事生闲气,未免太不值得了。”如此一想,心中释然,又去看旁边的座位。
那是三个中年人,相貌平庸,穿绸裹缎,一副暴发户的气派。正在那边高谈阔论。其中一人身体胖大,满口鲁音,似乎是本地人。就听他说道:“田老板,兄弟出门经商,跑过不少地方,只可惜从未往南边去过。听人说江南如何如何繁华。田老板从南边来,见多识广。能否说来听听,让我这井底之蛙开开眼界。”
那田老板尖嘴猴腮,微带南音,口沫飞溅,眉飞色舞,说道:“若说我们江南,可谓富甲天下,无处可比。刘兄你可知道,每年朝廷的钱粮赋税,十有八九江南的苏嘉松湖杭五府。可以说我们江南人养活了天下人。”刘老板两人听他胡吹大气,已经面呈不悦之色。田老板却兀自不觉,继续吹道:“我们江南才子遍地,美女如云。贩夫走卒之流也能提笔成文,出口成章。南京就不要说了,那是天下第一大城,比京师还要大。只说苏州,户口百万,十分繁华。”
一方是越说越起劲,一方却越听越不耐烦。刘老板重重地咳了一声。田老板这才发觉两人神色不对,忙道:“当然,贵地比起江南也并不差吗。”呷呷干笑两声,掩饰心中的尴尬。
刘老板面有得意之色,捋了捋颌下的山羊胡,笑道:“不错。敝地接连几个丰年,十分富足。兄弟的生意也格外兴隆,财源广进。不必再如往年千里奔波,饱受风霜之苦。只管坐在家中,金银就象流水一样流进兄弟的腰包。”田老板面呈艳羡之色,口水几乎流下来。问道:“老兄有何高招,能否指点一二。”刘老板道:“高招是没有的。全赖知府大人的洪福。若论咱们这位知府大人,真可称得上百年难遇的好官。”一连串的赞誉之辞随之而来,滔滔不绝。
李姓年轻人暗自欢喜,嘴角又泛起了笑意。孟姓书生轻轻碰碰他,俯到耳边轻声道:“李兄,他们在夸奖令尊大人。”原来,这位李姓年轻人就是知府大人的公子,大名天赐。李大人说的好,临老得子,皆出上天之赐,故而得名。十八年前李大人到兖州时他还在襁褓之中,如今已经是一个健壮的青年了。两位同伴一个名唤王致远,一个名唤孟文英。都是官宦子弟,人品不俗。平日里天赐与他们评古论今,畅谈胸中抱负,彼此许为知己。
对父亲的赞誉之辞,天赐平日里听得太多了。那些人不是父亲的下属,就是他的同窗学友。也不甚放在心上。今日听到几个素不相识的人夸奖父亲,显然是由衷之言,不会有虚假的成分。天赐暗自欣慰,喜上眉梢。
忽听对座的那个粗壮大汉放声大笑,笑声中满是嘲弄之意。偏偏一旁还有凑趣之人,发问道:“二哥因何发笑?”
那二哥讥嘲道:“狗皇帝搜刮民脂民膏,贪得无厌,天高三尺。狗皇帝手下的一群贪官污吏个个贪似恶鬼,狠似豺狼。狗官李明辅只因刮得少了些,贪的少了些,便被人称作青天大老爷。你说好笑不好笑?”
同座四人一齐大笑。那发问之人道:“二哥说的不错。天下乌鸦一般黑,哪里有什么清官。狗官李明辅表面上沽名钓誉,骨子里还不是一样的贪毒。”
这四人声音十分洪亮,引得楼上茶客人人注目,显然都听到了。天赐更是字字入耳,不由得怒火填膺,当即就要发作。王致远却先按捺不住了,一跃而起,指着那大汉骂道:“狗头,好大的狗胆!竟敢辱骂李大人。咱兖州府可是有王法的地方,容不得尔等放肆。”
那大汉也不示弱,长身而起,抱臂当胸,邪笑道:“狗官的儿子是小狗。我说小狗,老子天生胆大,就是不怕王法。你能把老子怎么样?有种就上来试试。”
王致远怒不可遏,当即就要动手。孟文英大为焦急,慌忙将他拉回,又按住跃跃欲试的天赐,低声道:“大人不计小人过。两位何必跟这两个蠢物一般见识。坐下来,喝茶,喝茶。”读书人有涵养,动手动脚有失体统。两人强压怒火,悻悻坐下,对邻座挑衅的目光,讥讽的言语,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经过这一场纠纷,三人兴致大减,匆匆饮了两口便付帐离去。出了茶楼,王孟二人相继告辞返家。天赐郁郁独行,思绪起伏,忖道:“父亲一生兢兢业业,为国为民。所作所为无愧于天地,无愧于黎庶。到头来却被那几个狗头无端辱骂。父亲常讲:当今天子是难得一遇的圣明君主。那几个狗头却说了许多无礼的言语。圣人教导后世要是是非非,善善恶恶。那几个狗头难道是睁眼的瞎子吗?”
思忖间转过了几道街口。路边是一座院落,青砖的院墙,红漆的大门。已经到家了。天赐轻扣门环,高声唤道:“存义叔,我回来了。”
吱呀一声院门打开。应门的是一个银发老者,皱纹堆砌的老脸上满是笑意,说道:“我的好少爷,你总算回来了。小姐等了整整一个下午,心情坏得很。少爷可要小心点。”
天赐笑了笑,问道:“我爹回来了吗?”存义道:“还没回来。”天赐点点头。父亲平日忙于公务,一向回家很晚。天赐已经习以为常。
这时忽听堂上传来一阵银铃似的声音:“哥哥,你怎么才回来。人家等了你好久。”笑声中连蹦带跳跑出一位清秀的小姑娘。这小姑娘十三四岁的年纪,身材轻盈,眉目如画。穿一件大红的劲装,鬓边额角汗意未消。手中提着一口窄锋长剑,剑刃未开,是练功用的钝家伙。
一见到妹妹的如花笑靥,天赐抑郁的心情一扫而空,说道:“今天顾老夫子兴致极高,讲起书来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大家听得入了迷,所以散学晚了点。”
小姑娘抱着哥哥的手臂,撒娇不依道:“鬼话连篇。一定又是同你那几个狐朋狗友鬼混去了。老实招供,我猜得对不对?”
见此情形,天赐更加不敢实话实说。索性继续胡诌:“我的好妹妹,哥哥天胆也不敢骗你。你仔细看看,哥哥即没有灌黄汤灌得烂醉如泥,也没有打烂仗打得鼻青脸肿。怎么能说是鬼混去了。今天顾老夫子讲《论语》讲到暮春浴沂这一节,就圣人‘吾与点也’这一句阐发了一通高论。独辟蹊径,言前人所未言。哥哥受益非浅。”
小姑娘道:“这段书我也曾读过。讲的是子路,曾点,冉有,公西华四弟子侍坐言志。子路冉有公西华皆愿出将入相,只有曾点说什么‘浴乎沂,风乎舞兮,咏而归’云云。孔圣人赞同曾点,感叹‘吾与点也’。这段书朱子早有批注。顾老夫子狗尾续貂,一定乏味之极。”
天赐哂笑道:“囫囵吞枣,不求甚解,谬之极矣。仅从字意上理解,‘吾与点也’的确是赞同曾点之志。顾老夫子却另有高见。曾点之志不过是独善其身,与圣人兼善天下的本意大相径庭,不值得后人仿效。好男儿志在四方,理当以天下为己任,普救世人。子路冉有之志才是正理。圣人这句‘吾与点也’不过是周游列国屡受挫折之后,悲叹王道日衰,世风日下而生的感慨而已。宋儒大多苦拘文理,不问灵性。胡乱批注,岂知圣人的良苦用心。你深中宋儒遗毒,人云亦云。殆哉,枉也!”
小姑娘笑道:“酸透了。老酸丁教出了一群小酸丁,只会咬文嚼字,钻牛角尖。那顾老夫子我想起来就生气。前几天登门拜访,话题一开就不肯走了。害得爹爹陪他到深夜。”
天赐也忍俊不禁,笑道:“顾老夫子是一位饱学宿儒,经纶满腹。爹爹同他谈的投机,才会一直聊到深夜。大人的事,你一个小孩子当然搞不懂。”小姑娘心有不服,小脸一板,就待反唇相讥。天赐深知再纠缠下去势必大吃其苦,忙叉开话题,问道:“妹妹,你练了一下午剑法,不知可有进境?”
小姑娘立刻兴奋起来,拉起天赐就走。说道:“我刚才练了几手绝招。我们去比试比试,哥哥一定不是我的对手。”
兄妹两人相携来到后院。这后院原本是一个小小的花园。天赐长到十来岁的时候忽然对练武产生了兴趣。李大人不忍夺其所好,便将后院辟成了练武场,添置了刀枪弓箭,石墩石锁等练武的器械。又给他请了几个师父。这些人不是府城中设馆收徒的拳师,就是会耍几手枪棒的同僚武官,功夫也只是平平。但小天赐天赋极高,又肯下苦功,勤练不辍。几年下来已经青出于蓝,几位师父都已不是他的对手了。这几年便不再请师父,只在后院闭门苦练,时常与王致远相互切磋。那王致远也练过几手家传的功夫,堪堪抵挡得住。小姑娘见哥哥练武也跟着学,师父教哥哥时她在一旁依样画葫芦,没有师父时便向哥哥请益。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居然也让她练就了一身不俗的武艺。
今天小姑娘在后院独自琢磨出了几招杀手锏,一时技痒,便拉哥哥比试。一到后院她便迫不及待地摆开架式,似模似样,叫道:“哥哥,请进招吧!”
天赐暗笑妹妹好胜。将长衫的下摆掖在腰间,从兵器架上取下一把沉甸甸的大关刀,舞成一团白光。笑道:“来来来!看你新练的绝招管用不管用。”
小姑娘又气又急,面现惧色,噘嘴道:“不行,我要同你比剑。快取剑来。”天赐笑道:“要对付你的新招,哥哥不拿出压箱底的本事怎么行。你如果害怕,咱们就不比了。”小姑娘嗫嚅道:“你的力气大得象蛮牛。舞起大刀,我的长剑碰也不敢碰。你欺负我。”越说越委屈,泪水在眼圈里打转。随之而来的必然是一场的哭闹,天翻地覆自不待言。
天赐以往有过教训。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连忙道:“好妹妹,咱们比剑就是了。”放下大关刀,掂起一把长剑,随手挽了一个剑花,只觉得轻飘飘十分别扭。天赐苦笑道:“糟糕,这玩意太不乘手。哥哥这回输定了。”
小姑娘好胜之心又起,信心大增。格格笑道:“活该!谁让你你平时不肯用心练剑。”说练就练。乘天赐不备,长剑舞成朵朵青云,直向天赐中宫抢来,攻势凌厉无匹。她新琢磨出的这几手绝招果然不同凡响。
天赐眼花缭乱一时竟无法拆解。又不好动蛮力硬接硬架,欺负妹妹身小力弱。无奈只得步步后退。小姑娘得势不让人,娇笑声中招招进逼,长剑上下飞舞,攻势更为猛烈。可是太过得意,只顾进击,忽视了守御,步法也乱了。
天赐正等着这个机会。蓦然矮下身形,舞起长剑护住上盘,双腿如风,连番向小姑娘脚下扫去。变出突然,猝不及防。小姑娘剑招立见散乱,一个不小心,被天赐扫到足踝,几乎跌倒。天赐站起身,含笑道:“承让了!”这句江湖习语却是向师父们学的,此时用来,未免有些不伦不类。
小姑娘好不失望。将长剑向地上一扔,叫道:“气死我了!”转身飞奔而去。天赐晓得妹妹的脾气。方才话说的太满,输招之后下不了台,一时羞愤,过不多久自会烟消云散,不必介意。故而也不追去,只管自己练功。很快天就黑了,天赐仍不停手。先舞了一趟关刀,又练了几手枪棒,最后提起石锁练力气,百余斤的石锁在他手中轻如无物。
只见小姑娘蹦蹦跳跳又来到院中,小脸上笑意盎然,显然已将方才输招的不快丢到了九霄云外。笑嘻嘻道:“哥哥,别练了。爹爹叫你呢。”
天赐正有许多问题要向父亲请教。问道:“爹在哪儿?叫我何事?”小姑娘威胁道:“在书房。刚才我向爹爹告状,说你欺负我。爹爹正怒气冲冲,准备狠狠教训你一顿。千万要当心,莫谓言之不预也。”
天赐一笑置之。父亲时常教训他不假,却从不怒气冲冲。而是一向和颜悦色,循循善诱,也允许他反驳。有时夫子二人各执几见,争执不下,父亲也不生气。最后总能辩出个是非黑白,谁错了谁认错。父亲赞赏他有主见,他也敬重父亲的泱泱大度。长此以往,这几乎成了父子俩每日必行的功课,引为赏心乐事。
兴冲冲来到书房。只见李大人正一手捧着茶盏,一手持书卷低声诵读。房中陈设简单,唯有几幅山水,几张条幅,几架书籍而已。天赐轻轻唤了声:“爹爹。”肃手侍立一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