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盛日寻春伊人家6
周先生撑着扶手站起来,眯眸从窗子望出去,就见元哥儿小跑着奔进了倒座房里。
过了片刻,他一手捏着那纸,一手扯着他娘亲嘀嘀咕咕又出了倒座房,站在门口,将那纸举给他阿娘看。
就见那陶娘子瞥了那纸几眼,迟疑地侧首,一双眸子平静地望过来。
他拱手遥遥一礼。
陶娘子忙也福了一礼,又迟疑地转首去看她儿,慢慢摇了摇头。
元哥儿立刻急了,蹦了两蹦,小嘴巴开开合合,隐约的声音传来,许是说得太快,语调有些含糊,他竟没有听得清楚说了什么。
他略垂眸,撑在书案上的双手,手背上青筋突兀。
默了几息,他再抬眼望出去,却见母子俩已经蹲在了地上,陶娘子拿手指在地上划了几划,顿了顿,又划了几划,如此数次之后,她轻轻对她儿说了一句话。
元哥儿一声欢呼,一下子蹦起来就往书房跑过来。
他一惊,再看那陶娘子,已经用脚将地上字迹抹去,朝着他复又福一福,手掀门帘,又转进倒座房忙去了。
不等他再细看,元哥儿已咯咯笑着跑进来,大声对着他念出答案:“有七个人!卖五十三文钱!”
他一震,心底顿时掀起风浪。
“周先生,是不是啊,我说的对不对?”元哥儿还在焦急地等着他的答案。
他拿起那小人驼伞,轻轻递给了元哥儿,嗓子却哑得厉害,说不出一个字来。
怎么可能,如何可能!
虽然这题目流传数百年,知道答案者不知几何,但他能看得出,这陶娘子,是真真的现算出来的!
倘若她能轻易解得这古题,他们这朝堂民间,怎会无人知晓于她,她怎会无人瞩目籍籍无名?!
而她又从少时即读书,如元哥儿所说是真,一名闺阁女子,能得先生教导从早到晚课业不停,该是出身世家大族,如何会落得孤儿寡母如今境地?!
他脑中念头飞速转过,近三十年朝中有名的世家大族的兴盛没落一一闪过脑海,精通算数一道的家族更是仔细回忆,却没有一家符合!
猛地又忆起两年前的那次洪水滔滔。
出问题了,一定是哪里出问题了!
能安心陋巷卖饼为生,学识心胸却完完全全异于当今女子,偏偏她自己却根本不了解自己的不同寻常!
……
……明德皇后。
明明模样性情完全不同的两个女子,却在这一刻,有了令他惊骇的影子的重叠。
……还有元寿。
从初初相见,那孩子便莫名的亲近于她。
他用力喘了几口气,勉力压下心神动荡,坐回椅中。
手指有些颤地从元哥儿手里复又取回这小人驮伞,高高举起,再用着巧劲轻轻一抛。
这黄铜小人竟发出清脆的鸟鸣声,带着小伞,打着旋儿从屋顶很快地下落,叮咚一声,小伞斜支在了地砖上,黄铜小人则止了鸟鸣,脱了伞柄,脸朝下倒伏在地。
元哥儿咦了声,很快地拾起小伞与小人,自己摸索着照样将两者连在一起,奋力地朝上一丢。
许是角度不对,这次小伞倒着很快斜摔在地上,黄铜小人连着伞柄,倒是没有断开,却也没发出鸟鸣声。
元哥儿抓抓小辫子,再次捡起伞和小人,在屋里转了个圈,便脱掉鞋子爬到椅子上。
看看地面,索性又站到了书案上,手握着小铜人高高举起,然后迅速地一放手——
只见小伞带着小铜人打着转又很快地摔倒在地上,中途却是有了一声短促的鸟鸣。
元哥儿跳下来,捡起小伞和铜人看了一会儿,又瞧了一眼静静望着自己的周先生,歪头想了想,将伞和铜人放到书案上,自己踢着鞋子跑了出去。
周先生侧耳细听,只听到蹬蹬蹬的脚步声,一会儿消失了,等一会儿又蹬蹬蹬地朝着这边而来。
他面上风轻云净,心跳却极快,笼在袖中的手慢慢攥紧。
“先生,给您看看我的小伞哦。”
元哥儿笑眯眯地重新出现在他面前,晃一晃手里的帕子和一团麻绳还有剪刀。
他不语,只笑着颔首。
元哥儿便将麻绳用剪刀剪成差不多长短的四条,拿起一条,笨拙地抓起帕子的一角,将两者系在一起。
他眼前一亮,狠狠双拳握紧。
不多时,元哥儿将帕子四角都系上了麻绳,再量了量长度,将四段麻绳拦着小人的腰粗暴地绑起,拿手扥扥,又踢掉鞋子,顺着交椅爬上书案。
将帕子和小人再奋力往上一抛,只见帕子带着黄铜小人翻了个滚,猛地帕子中间鼓起,四角下弯被绑着的麻绳牵引着,成了一张小小的布伞模样。
黄铜小人牵引伞下慢悠悠发出清脆悠长的鸟鸣声,轻飘飘地落地,没有发出一点摔地的声响。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们都想错了!
他心神激荡,以手遮眼,忍不住低低笑起来。
“先生?”
“元哥儿,多谢你。”
不等元哥儿从书案跳下,他一撑扶手站起来,怜惜地摸摸这孩子的手,柔声道:“我今日还有事,就先走啦,等你哪天放假了,我请你去我家玩。”
不等元哥儿说话,他便大踏步出了书房,站在北房廊下,他背负双手,往那倒座房望了片刻,长吐一口气,提步又走。
他走得极快,开了门闩出了院门,他站住,反手关上门。
顿了顿,他还是耐心地等着院子里蹬蹬蹬的脚步声往门口而来,隐身的随同也默默从街角显了身,他才不再回头,大步地走了。
陶三春是晚上才瞧到了那个精致的小牛皮伞,她倒是没怎么在意那个穿红挂绿的小铜人,只以为是伞柄上的装饰,看了两眼便放了过去。
她好奇的是,那位长得很耐看的先生怎么又不声不响地来了,还莫名其妙给她出了那么一道,嗯,很简单的算题。
“他说想尝尝咱们家的卤肉烧饼,所以就来了啊。”
元哥儿埋头抠着那小铜人,想将它身上的精致小衣裳脱下来,瞧瞧小铜人到底怎么做的,为何会发出鸟儿的鸣叫声。
心不在焉地回答他娘亲的话:“他还真的掏出来了四个铜板!”
“你没要吧陶旦旦?”
“你儿子是那么小气的人吗?”瞥他娘亲一眼,大方的儿子大方地道:“妈妈你说过来者是客,一个烧饼咱们还是请得起的。”
“明白这个就行。”他娘亲点点头,还算满意他的待客之道,然后啪地一巴掌拍在他的手背上,“你再用力,这小衣服就扯破啦!”
“可是我脱不下来啊。”他给他娘亲看这精致的小衣裳,很是苦恼,“干嘛非要给它穿上衣裳呢?”
“你的那些陶旦旦面偶,你干嘛非要给它们涂抹了花花绿绿的颜色呢?”他娘亲直接反问他一句。
“……好吧。”
他顿时偃旗息鼓,乖乖地放过在他看来这十分累赘的小衣裳,只将黄铜小人各关节曲起拉直,拉直曲起,玩得不亦乐乎。
“这位周先生应该大有来头啊。”
陶三春托着下巴,手指轻巧转着那实在精巧的三十二青竹骨小伞,眯眸想起那颇是赏心悦目的容貌,再想想那风吹似乎就能倒的清瘦病躯,不由啧啧两声。
这实在是应和了她的恶趣味,让她忍不住越看越顺眼呐。
“他应该认识元寿哥。”元哥儿天外飞来一语。
“哈?”
“周先生虽然没说,可我觉得,要是他不认识元寿哥,他找不来咱们家。”
拿手指摆弄黄铜小人的元哥儿头也不抬,只明白地说出自己的推论:“他第一次见了我,就知道我的名字,我说起了元寿哥,他一点也不好奇。”
“就这样?”
陶三春有些不认识似地上下打量自己像是突然开了窍的儿子,很怀疑地道:“你是我儿子吗?”
怎么突然说话这么条理清楚啊?
“妈妈,我过了年就满八岁了!”不要总拿他当小孩子哄着玩行不行?
“你也说了啊,读书可以明智,可以变聪明——我都学完《三字经》,也快学完《千字文》啦!”
“……所以呢?”
他妈妈还是很怀疑地望着他。
“其实今天我瞅见韩师傅了。”他还是抵不住他妈妈的眼睛,乖乖地说了实话。
“我眼多尖啊,韩师傅虽然躲得快,但我明明瞧见他跟在周先生身后来着,就是看见我了,不知道为什么他又偷偷跑掉了。”
韩师傅经常跟着元寿哥,今天又跟着周先生。
所以,元寿哥和周先生也是一块儿的。
“不错啊陶旦旦!”
他妈妈很欣喜地揪揪他的小辫子,双眼放光,“虽然你还是同以前一样傻呆呆地,但知道联系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啦!不错,不错!”
至于这位突然冒出来的周先生是否真的像她儿说的那样,与那位也很是神出鬼没的小郎君认识,或者就是一伙的,她倒是没怎么在意。
如果是一伙的,于她与她儿总是有益无害,背靠的树不论是粗是细、是高壮还是瘦弱,越多越容易成林,越容易乘凉嘛。
即便不是一伙的,嗯,只要对他们没什么坏心眼,就更无所谓啦,就当是多个认识的人多条路嘛,谁知道以后会不会用到呢?
……即便用不到,偶尔可以赏心悦目一下,也是蛮开心的嘛!
倘若是有着坏心眼,嗯,反正现在也有小郎君当大树可以靠着的,大不了她就继续扯着虎皮做大旗呗,总不会真的就被陷害到哪里去。
嗯,她就是这般现实冷血又肤浅。
她欷吁地评价一下自己,笑嘻嘻地再揪揪她儿的冲天小辫子,只觉得岁月静好。
“哎呀,妈妈!你不要总找机会揪我的小辫子!”
“好不容易你的头发长到能扎小辫子啦,我当然要揪揪啦!”
“啊!妈妈,你再揪我要生气啦!”
暮春的夜,风轻轻吹。
爬山藤悄悄地贴着雕花影壁往上爬啊爬。
浓绿的茎叶下,竹笼里的两只白鹅本正曲颈而眠。
屋子里吵吵闹闹,让白鹅警觉地直起长脖子,却发现是熟悉的声音后,又慢慢地曲颈,低声嘎一声,又沉沉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