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两个小儿无猜嫌5
锦绣满铺的宽榻上斜倚着靠枕歪坐着一位容貌雍容慈爱的老妇人,年纪看上去大约五十许,银白掺杂的头发被掌宽的抹额束起,抹额描金纹饰,镶嵌有白鹤展翅的白脂玉,一双凤眼微微下嗒,着一身墨青错银万字纹的立领袄裙,松松笼了一件毫光熠熠的紫貂大氅。
这便是在朝堂民间人人称颂的当今圣上的乳母,嘉义夫人。
“陶娘子,你来京几年啦?”嘉义夫人随手端起宽榻小几上素纹的茶盏,轻轻饮了口,慈蔼地与她拉起家常:“你夫郎如何去的?去了几年啦?哎呀,一个年轻女子孤身拉扯一个小儿,恐是有泪也只能心里淌啊,想当初,先帝山陵崩,我带着小太子——哎,人老啦,总是不由自主地就念旧。”
“嘉义夫人忠心抚育圣上十数年,义薄云天。”她恭敬地笑笑。
“所以咱们圣上登基后颁的第一个后宫诏令,就是敕封了咱们老夫人为嘉义夫人嘛!”坐在脚踏子上的朱娘子小心翼翼地举着双手,轻柔地为嘉义夫人锤着腿,笑呵呵地逢迎:“当初朝堂动荡,外有辽虏攻打上京,内有禧王作乱,又是宦官把持朝政,群臣无所适从,若不是咱们嘉义夫人拼死护佑了圣上安危,呕心沥血将圣上抚育成了一代圣君,哪里有咱们现在的太平盛世,有咱们的好日子啊!”
这话……陶三春却是不敢接了。
嗯,她虽来京不算久,但京师民间的一些小道传闻她还是听过几耳朵的,例如当初拼死护佑住当今圣上安危的,呕心沥血将圣上抚育成了一代圣君的,应该是当今圣上的妻子……明德皇后才是吧?
哦,对了,一般和此传闻一并在京师民间流传甚久甚广的,还有另一个经久不息的传奇:率军抵抗并驱逐辽虏、镇压禧王之乱,还如今一个太平盛世的,应该是现如今的襄王,当今圣上的亲叔叔。
还有,据说当今圣上和他的亲叔叔,还曾经一起为尹消得人憔悴过,乃至到了如今的天下太平,虽然朝堂上还是你好我好,君臣和睦,私下里却是血雨腥风,相互看不对眼,而据传引起这一切的那个“尹”,却是无人敢说。
你明白我清楚他晓得,却谁都不敢宣之于口,怕被抄家灭门夷平九族。
她快速地在心底过了一遍这些小道消息,却是面上依然带着腼腆的笑,有些呆愣愣地瞅着窗外璀璨的灯山光海,仿似被火树银花迷了心神的内宅愚妇人。
眼角瞄到的,却是那个依然和蔼慈祥笑着饮茶的老妇人,眉梢眼底带着几分遮拦不住的,得意。
唔,或者这棵大树,看似高壮坚固,内里,却是朽腐不堪风吹了。
她暗自思忖着,借着看灯山光海大鳌山的便宜,视线从阁子里漫扫而过。
宽榻左右各摆了四张高背交椅,她进来时还坐满了夫人娘子,现如今却没三两人坐着了,都三三两两聊着天走到了西墙一溜大开的窗子前,或拥着小娘子指着炫彩的鳌山灯火低声笑语,或拉着同龄妇人闲扯家常,好似无人听见刚刚嘉义夫人的念旧之言……好一派的欢声笑语,喜气盈盈。
哎,这上元佳节,她却觉得越来越难熬。
她都这般的蠢钝听不懂话了,她那个更是听不懂弯弯绕绕的呆儿子,如今却是在做什么,也不知道有没有势利眼的人欺负他排挤他。
愈想,她愈提心吊胆惶恐不安。
凳子上似置着燃得通红通红的铁板,烙得她如坐针毡。
三楼的阁子里,也有人如坐针毡,恨不能一拳将这个混不吝的呆孩子从窗子击飞出去,最好摔倒在那火光熊熊的大鳌山上,烧他个片甲不留!
“真的会摔死的,风筝根本保护不了你的。”这混不吝的呆孩子还在振振有词,举着胖胖的手,一双笑眼弯弯地对着三个半大的少年,认真地比划道:“背着一张大伞还差不多,不然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风筝根本拉不起你来。”
“……陶小郎试过不成?”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忍耐地哼道。
“我才七岁,可不敢去试。”陶小郎乖乖地摇头,“我阿娘才不许我去玩炮竹,太危险啦,炸到了我怎么办?”
“那陶小郎是听谁说过的?”
“嗯,我忘记了。”陶小郎眨眨眼。
这少年闻言嗤笑一声,不屑地睨着这四六不懂的幼童,觉得自己同他讲辨道理简直是对牛弹琴,浪费他时间。
“金陵的朱生道人过两日就到京师啦,到时候他会亲自验证我刚刚所言:在双臂上绑住两只大风筝,坐在椅子上,椅脚绑缚八只大火箭炮仗,到时候借助火箭之力一飞冲天再依仗着风筝飘落下来,那情景将是何等的有趣——到时候倘若陶小郎得了请柬,可到场去亲眼见识见识,总比道听途说来得有说服力!”
“……炮仗炸了人怎么办?多危险啊,哪里有趣啦?”陶小郎瞪大眼,不可思议地道:“这人是傻子吗!”
你才是傻子!你全家都是傻子!
少年再也不愿同这呆愣愣的小娃子斗嘴,气哼哼地一挥锦缎的袍袖,转身同伙伴一起站在窗子前看鳌山灯火。
“真敢那样做就是没脑子就是很危险啊。”陶小郎抓抓头发,抠抠自己红袄上的小线头,有点想去找妈妈了。
呜,还是妈妈好,什么也能同他讲说清楚明白,知道的东西比这几个读过好多书的大哥哥们多多啦。
“元哥儿,要多大的伞才能保护着人从高处跳落却不出危险呀?”一旁安静地听了半晌的胡管家笑眯眯地递给小娃娃一块金丝酥糖,甚是好奇地问。
“要好大好大的伞的。”元哥儿双手一划,弯弯的笑眼儿从宽阔的阁子里从东看到西,“屋子这么大吧我觉得。”
“屋子这么大的伞啊,那该怎么制成啊?”胡管家瞪大眼。
“拿布一块块地缝起来呗。”元哥儿有点腻了这话题,舔了一口金丝酥糖,赶紧把糖又放到桌子上,“我阿娘说不让我吃糖,我长牙呢。”
“哟,让老奴瞅瞅,果然是长牙呢,是不能吃糖。”胡管家笑眯眯地剥了个大红橘子给他,“吃橘子没事吧?”
“多谢啦,我不吃,我怕酸。”小胖手摇摇,元哥儿也蹦到窗子前,垫脚从窗子里往外瞧,幸亏鳌山高大壮观,即便他这个刚刚个头超过窗沿的小孩子也能清楚地瞧到鳌山顶上盘踞四方的山妖海兽,灯火映衬之下,雄虎咆哮,朱雀振翅,玄武过海,青龙盘旋。
“来来来,站椅子上看。”胡管家放下大红橘子,亲手又给他拖来高背交椅,恐他小孩子莽头莽脑,还特意将椅背朝着窗子倒放,小心扶着他站到高椅上,让他扶着椅背仔细瞧窗外不远处的大鳌山。
元哥儿礼貌地谢过了这白胡子爷爷的好意,兴致勃勃地扒着椅子背瞧着灯火辉煌的大鳌山。
“如何,好看吧!”
“好看!”
“元哥儿最喜欢哪个灯啊?”
“老虎灯!”元哥儿向来一心一意,指着鳌山上仰首咆哮被内里灯火映衬得五彩斑斓的猛虎,兴致勃勃地握紧拳头,“老虎最威风!”
“明明四方神兽各有千秋,怎么到了你这小孩子口中就只剩白虎了?”一旁刚刚同元哥儿斗嘴的少年嗤笑一声,虽然纳罕嘉义夫人府的管家竟然对这么一个无名小儿谦逊有礼、招待周到,他却也不敢再朝着元哥儿眉毛不是眉毛、眼睛不是眼睛,却还是有些忿忿。
“因为其他的神兽不像神兽啊。”元哥儿摊开手,理直气壮地回答。
“不像?!”少年头发都被气得要竖起来了,“青龙何等雄壮!朱雀如何的精灵!这是工部依照着《山海经》奉旨敕造,当今圣上都称赞过的!难道陶小郎你的眼光还比——”
“哟哟!我的赵小郎哟!”胡管家笑眯眯地打断了这少年,站到少年和元哥儿中间,将两人隔开,“不过是孩子说着玩罢了,元哥儿才几岁,他才识得多少字,哪里比得过赵小郎你对《山海经》如数家珍知之甚深?别气啊,千万别同小孩子生气,不值得,不值得哟!”
少年重重哼一声,也知自己刚刚太过冲动,差点说了不该说的话,便转过头去,不再理会这不知好歹的小孩子。
他不说话了,元哥儿却恼了。
“就是不像!”元哥儿握紧双拳,扭头朝着那少年大声道:“青龙能飞上天,朱雀能喷火!这里的傻呆呆的,就是不像!”
“你——你——神兽本是书中描绘出来的,形貌如何自然各人有各人想法!”少年也恼了这鲁钝的小孩子不知变通,非要与自己顶嘴犯上,不由冷冷笑道:“你说得倒是对,青龙一飞九天上,朱雀神火涅槃生。你说得如此好,可是见过不成?”
“我就是见过!”
“见过?七岁幼儿,不好好读书学得道理,却满口胡言,更是无知无礼,我脑子果然是有些傻,竟然同你无聊。”少年嗤笑一声,转身走开,与一旁窗前的两名同伴凑到一起,窃窃私语着,朝着元哥儿不屑地一笑。
元哥儿气呼呼地抿紧嘴巴,双拳还是握得紧紧的,一双笑眼儿瞪得大大地,红袄下的小胸脯一鼓一鼓,猛地从椅子上跳下来,大步往门口走。
“哎哟,元哥儿,你哪里去啊!”胡管家忙忙追过来。
“我不和他们玩了,这鳌山灯一点儿也不好看!我要去找我娘!”元哥儿才不傻呢,他虽然年幼,却能发觉这少年对自己的瞧不起。
哼,他瞧不起自己,自己还瞧不起他们呢!
几步跑到门前,刚要伸手开门,门却自己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