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两个小儿无猜嫌2
“元寿哥!”她儿却已经兴高采烈地喊了出来。
她依然侧着头,因为惊恐惊吓不自觉睁大的眼还有些呆愣愣地,瞅着一个红帽子红大氅红靴子的小红人儿慢慢从他们刚刚通过的坊门边走过来。
望着这一身红彤彤的红,再瞅一眼自己儿子的素面小红袄棉布小绿裤,陶三春慢慢眨了眨眼。
我天啊,这才是真的过年呢。
“陶娘子新春如意。”
小红人儿认真地抱拳拱一拱,露出一身红红的精致小曳撒,袖口、直襟处绣满了暗红的团花,随着他动作一起一伏,团花仿若真的一般。
“如意,如意,小郎君如意,韩大人如意。”她僵僵笑着松开儿子的手,行个福礼。
“元寿哥新春如意呀。”她儿也很郑重地团着小胖手拱一拱,“韩师傅新春如意呀。”
“元哥儿新春如意。”红红的小郎君朝着红袄绿裤的小胖娃拱手还礼,从袖里掏出一个红锦缎带着流苏的满绣鸡心荷包递过去,小大人样地腼腆一笑,“拿着玩吧。”
元哥儿瞅了一眼自己阿娘,见他阿娘慢吞吞点了头,才高高兴兴双手接过来,握着再拱拱手道谢,然后从怀里掏啊掏,掏出来他阿娘给他装了九十九个铜板的红布葫芦荷包,很开心地也递过去。
笑呵呵地回道:“元寿哥也拿着玩儿。”
礼尚往来,嘻。
他阿娘在一边瞧着,简直是……简直是无话可说。
元寿却也是很高兴地双手接过来,同样握着荷包拱拱手道了谢。
两个小娃娃……小少年的礼尚往来,让韩旭山闷头不敢乐出声来。
陶三春也是不知该对自己傻儿子这你来我往的神来一笔说些什么才好。
两个小少年却已经开始聊天了。
“元寿哥,你们也是出来玩的吗?”
“嗯,前些天家里有些忙,今日才寻空子出来转转。”
“那我们很有缘啊,竟然能碰到!”元哥儿抓着红锦缎的荷包拍拍手,笑的眼儿弯弯,“我和阿娘就在这附近逛逛,你和韩师傅呢?”
“既然有缘遇到元哥儿和陶娘子了,咱们就一起逛逛呗!”韩旭山笑呵呵地插进话来,顺便也递了一个红缎子绣福字葫芦荷包给元哥儿,“压岁钱给迟啦,元哥儿莫怪。”
元哥儿照旧先望自己阿娘,见她还是点头,忙接过来开心地拱手道谢。
今天出来玩果然是来对了!
他喜滋滋地一手抓着一个荷包,开心地简直想飞。
元寿瞧着这心思简单的小孩子,也不由抿唇一笑,慢吞吞地转身,同元哥儿一起往热闹的街上走。
这里的街道上比起书坊那里来,热闹的不是一分两分。
大街上人来人往,父母带着孩子,儿女搀扶着双亲,或好友或姐妹结伴而行,接踵摩肩地拥挤而过。
临街挎着堆满瓜子的篮子高声叫卖的,扛着插满糖人葫芦围绕着孩子打转的……
不说街边各色现炸零嘴点心的铺子,单是摆在街头的小玩意儿就让元哥儿有些目不暇接。
但他牢牢记得当初的承诺,一手紧紧抓着娘亲的手,一手拎着那新得的两个荷包,摇头晃脑地将荷包悠悠转转,贪财的小样儿看的他娘亲直叹气,索性一手拿下了他显眼的荷包,先替他装进了自己袖袋里。
虽然还不到上元佳节,但大街上踩高跷的、跑旱船的、舞狮舞龙耍百戏的,却已经开始一坊一坊地顺着大街舞过来,咚咚锵锵的锣鼓响镲,愈来愈多的拥挤人流,挤着他们顺着街道一路走。
“阿娘阿娘,你看舞狮子的!”元哥儿一双眼都不知道该瞧哪里了,兴奋地拉着他妈妈从人群里挤到最前边,指着翻跟头的威风狮子,兴奋极了。
陶三春却被视线所及处汹涌的人潮吓得有些心慌,紧紧抓住儿子的手,顾不得瞧那热闹的百戏,一双眼,只牢牢地盯着身前的儿子。
“陶娘子,无妨的。”元寿静静站在元哥儿另一边,手动了动,却没敢伸出去帮忙抓住元哥儿另只挥来挥去的胖手,只侧首低声劝慰一脸紧张的母亲,“我身边跟着不少侍从的,您放心,元哥儿丢不了的。”
陶三春猛地低头,有些吃惊地看着这个安静的权贵小郎君,唇张了张,却说不出一字。
好可怕的小少年啊。
明明不过比元哥儿大上那么一两岁,却恁地一双锐眼,洞察人心得厉害。
……还是,她的惶恐不安竟然已是这般明显了么。
有些迟疑地笑笑,她轻轻颔首,算是谢过小少年的好意。
“娘子从来不领着元哥儿出来玩么。”小少年似乎对这热闹的百戏兴趣缺缺,只不经意地挪了挪,安静地挨到了她身侧,一双清亮的丹凤眼,瞅着那紧握着的一大一小两只手,声音低低地,却从锣鼓喧天声里清晰地传进她的耳里。
“……刚来京时,我们还不会说这里的官话,更怕哪里行的不对无意间得罪了人,所以很少出门来。”陶三春静默了会儿,还是实话实说:“直到去岁,元哥儿的官话会说能听了,才敢领着他拜了先生启蒙,但我们实在胆小,平日里只想安稳躲在家里过安生日子,很少出门来逛热闹。”
小少年点头,有些明白了她话里的意思,清亮的眼却还是盯着那两只紧握的大手小手,迟疑了会儿,一句话在舌头底下转了好久,还是不能说出口来。
“过年时多谢小郎君给我们添的福气,那福字写的真好!只是我们胆小,实在不敢去贵人府上登门拜年,因此拖到现在才有机会同小郎君道声谢,还请小郎君千万别见怪。”
陶三春不知道该如何同这样敏感年纪的小孩子聊天,但他站的这样近,又一直眼巴巴地看着她,她不同他说话又觉得过意不去,只能绞尽脑汁地闲聊几句,“小郎君如今身体可康健了?”
“多谢娘子关心,元寿早已经好了,偶尔吃些油腻也没事了。”
小少年眉目慢慢舒展,果然是很乐意聊天的样子。
“小郎君看着还是有些单薄,平日里要多吃些,您看元哥儿,向来嘴巴不闲着,吃得胖些,身体才壮实,才不容易生病。”
她揪揪她儿的脸蛋,惹的一心陷在耍狮子热闹里的儿子扭头朝着她抗议地嘟哝一句,立刻又转回头聚精会神地看热闹,开心地跺脚欢呼。
元寿瞧着他们母子亲亲热热的拉着手,心里酸涩的厉害。
“多谢娘子关切,我如今很爱吃虾子的。”他低低地道。
“多吃虾子很好呀,又能长个子又吃不胖。”陶三春随口笑着道:“小郎君一看就是聪慧乖巧的很,您家里长辈多省心啊,不像元哥儿,整天的闹腾,没一刻让我省心安静会儿的时候!”
“元哥儿很好啊,娘子很用心,将他养的很好,元寿很羡慕。”
陶三春闻言,迟疑地低头看这神情竟又开始低落的小少年,急忙回忆刚刚自己说的话,是自己哪里说得不对,刺激到这孩子了?
“小郎君的亲人对小郎君也很用心啊,当初您生病了,您家人多焦急啊!”她小心翼翼地道:“如今小郎君大好了,您家人总算是可以放心啦。”
小郎君却是落寞地笑笑,没有说话。
……她难道不该提他的家人?!
“哎呀,我刚刚想起来,刚刚忘记给小郎君补一个压岁钱了!”
假装懊恼地拍拍额头,她赶紧从袖袋里掏了陶,可惜没有可以送的!
她心中一急,随手将自己簪在头发上的那个小小的乌金纸的小蝴蝶摘了下来,托在手心里给这少年看,试探着问:“这是我自己剪的,我看小郎君今日头发上没有簪着闹春,要不我与你戴上应应景?”
小少年望着她手心里小小的乌金纸蝴蝶,没有说话,只将头慢慢地朝着她凑了过来。
她赶忙小心翼翼地将小蝴蝶簪到他精致的发冠边上,只是看着实在搭不上小少年这贵气的穿着,但她却见小少年再次舒展了眉眼,竟轻轻笑了。
我天啊,这孩子简直太容易闹别扭也太容易哄了啊!
“多谢娘子。”元寿抿唇笑着,眼底略有了湿濡,他低声道:“多谢娘子给元寿簪闹春。”
“小郎君别笑我小气就行啦。”她笑着随口许诺,“等明年要是小郎君还看得起我和元哥儿,我一定记得给小郎君压岁钱!”
“那元寿就盼着春节赶紧到来了。”元寿摸摸自己头上小小的蝴蝶,认真拱手,“我能结识元哥儿和娘子,是元寿之幸。元寿以后还可以去娘子家找元寿玩么?”
“自然,自然可以啊。”陶三春忙道,心里却渐渐发紧。
“娘子放心,元寿是真心待娘子和元哥儿的,娘子以后不用这么对元寿拘礼客套,娘子便、便唤我元寿吧。”
“这可不敢,不敢。”陶三春一时心乱,瞅着这小少年一脸的小心期盼,却真的不敢随意答应。
“元哥儿年小,冒失不讲礼,胡乱喊您,您不怪他失礼,我们就已经很感激了,我却是大人啦,再这样不懂事,可是就会被笑话了。”
“谁敢笑话!”元寿却是急了,“这是元寿自己的事,我喜欢元哥儿——”
“小郎君。”陶三春急忙打断了他话头,趁机把心里话说出来,“我不知您看中了元哥儿哪一点,愿意垂青于他、屈尊同他来往,这本该是我们的福气、应该欣喜的很,却也实在是有些诚惶诚恐,元哥儿是个心思简单的孩子,向来不懂弯弯绕绕,若是他以后哪里做得不对,哪里惹小郎君不痛快了,您尽管告诉我,让我来说他。”
她先把话说在前头好了,她的孩子,她不舍得让人委屈他,更不需要别人来管教他。
“……娘子放心,元哥儿很好的。”元寿不敢再提刚刚的话,掩在大氅中的手轻轻一握,声音低低地,在这漫天的热闹锣鼓声里几乎轻不可闻,“元哥儿是我朋友。”
元哥儿的母亲也不知听没听清他最后的话,只轻轻地一笑,却突然又转回头去,瞅着那突然喷火的狮子,空着的手牢牢掩在元哥儿的颈子下颌上,弯腰转身将他牢牢护在怀里,生怕四溅的火星子灼伤了元哥儿。
一旁的韩旭山也飞快地侧过身来,为小郎君挡住飞溅的火星子,恼声嚷了句什么,很快那狮子便被绣球引着跑去了另一边,摇摇摆摆的旱船跑了过来。
惊叫声,哇哈哈地笑声,鼓掌叫好声,交织出热闹的立春景象。
元寿茫然望着那亲热地搂在一起笑呵呵的母子,突然心一酸,眼睛热得厉害。
他的娘亲,却在……哪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