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平生惊雷由此始1
时值六月末的傍晚,天色阴沉,山顶乌云漫卷,沉闷的雷声接二连三不断响起,一场暴雨又将来临。
陶三春和儿子躲在巨石遮掩的狭小空隙里,巨石侧后便是悬崖,悬崖之下洪水滔滔,偶尔的哀嚎遥遥传来,她却面无表情地将包袱的系带在腰后勒紧再次打了两个死结,将垂在肩膀上的衣袖也扯到颈后打成了死结,给胸前先搭起一个小小的遮挡。
身前传来低低的叫声,她微微低头,搂搂儿子:“旦旦,别怕,再坚持一会儿,等水退走了就好了。”
“我不怕的,妈妈。”陶旦旦仰首看她,月牙儿似的笑眼里没有对突遭巨变的恐惧,只有对母亲的担心:“你的腿还疼吗?”
“不疼了,早好了。”她笑着低头亲亲孩子的额头,“你乖乖地抱着妈妈,别说话。”
孩子点点头,用力抱住她腰,埋首靠在她沾满泥污的粗布衣裳上,毫不嫌弃。
她拢着这小小的身躯,捂紧他双耳,将他推在巨石靠里的角落。她则瞪大警觉的双眼,半侧身向外,警惕地扫过四周,耳朵竖得高高的,不肯忽略一丝异样的声响。
巨石之外,厮杀声、低喝声、刀剑激烈的碰撞声、惨叫声,伴着沉闷的雷鸣,在这悬崖边的乱石堆里,忽远忽近,一场搏杀还在继续。
正是盛夏的天气,天气本该闷热的厉害,但此地一连下了三日夜的大雨,山下洪水泛滥成灾,山上逃难来的百姓蜷缩在巨石外的破旧道观前院。
因为想躲得安全一些,陶三春趁着深夜寻了这道观之后紧邻悬崖的极险之地,带着儿子躲进这狭小的空间里,已经躲了一天。
如果可以,她和五岁的儿子本能在此安全地躲着,直到山洪退去,可是不过刚刚熬过了一个白天,天还未黑透,一阵厮杀便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这乱石堆的悬崖边上。
她不知道外边是什么人,她只恐惧会有人打斗中发现了他们藏身的所在,会将她和她的儿子牵扯进去。
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如今便是她和孩子的境遇。
她却什么也不能做,只能抱紧着儿子,静默地等待未知的一切。
一声闷哼,忽地从巨石外响起,她吓得一抖,用力将儿子往缝隙里推,自己则紧紧堵住儿子的全部身形,扭头望外看。
夜幕下,视线里的一切都是模糊的,她只能勉强瞧到一个高大的身影,一手拄着一柄钢刀,钢刀的寒光在夜色里一闪而过,这身影已踉跄着挤进这巨石的缝隙,似乎是瞧到了她,微愣了下,没有再往里,而是半转身朝外,一手撑着石壁,一手将钢刀提到了身前,身体绷得极紧,微微侧耳,应该是在探听外边的动静。
一阵浓郁的血腥气渐渐在这狭小的空间里蔓延开来。
陶三春呼吸慢慢急促,却不敢发出一点点的动静,只用手紧紧捂着儿子双耳,将他牢牢遮住。
心跳声,却是几乎从她脑海里直接炸开。
静默,无声的等待,似乎过了很久,也似乎只是短短的一瞬。
钢刀的光猛地闪过,低沉的裂帛声响同时荡在这小小的空间,她连眨眼也不能够,就见这高大的身影猛地朝后跌过来,她死死咬住嘴唇,却见这人猛地拿钢刀一撑,刺耳的咔咔声响起,这人借着钢刀反弹之力踉跄着又前扑,手一撑石壁,再次站住了身形。
她缓缓地吐出一口长气,只觉得眼前白光闪闪,也差点站不住了。
她身前的小身躯动了动。
她忙放松力道,一手绕过儿子后背,轻轻拍了拍。
“娘子放心,某不是坏人。”
沙哑粗粝的声音,音调很奇特,含糊传进她耳朵,她愣了好久,才慢慢听懂反应过来,这人果然知道这里躲着人,所以才出声安慰。
她没敢搭话,或者说,她不知道如何开口说这里的话。
巨石之外又有声音响起,她吓得再一缩,将儿子牢牢抱住。
“无事,且去继续搜捕。”
她听这人说了短短一句后,便支撑不住地顺着石壁靠坐下来,身形继续朝着外边,将钢刀依旧紧握手里。
轰隆隆的闷雷再次响起,趁着一道闪电劈开云层,她瞧到了这人后背的衣衫破裂,暴露出后心口一片刺目的狰狞血色。。
她心一紧缩,却更将儿子搂紧,不敢动,更不敢出声。
“娘子等会儿可以去道观躲雨了。”这人声音略有些颤,仿似粗石磨着嗓子在一字一字地往外吐,“那些刺客应该已无漏网之鱼。”
她还是不敢吭声,只略略放松了力道,不再将儿子紧挤到石缝中去。
“娘子也是这山下的人吗?这附近可有大夫?”他似乎并不是非要得到她的回答,只是一直在自说自话,“不过这样的洪水,只怕就是有大夫也没法子去找。哎呀,也不知道老王还活着没?他要是还在,他倒是大夫出身。”
她慢慢地拍着儿子的背,放下了捂在儿子耳上的手,朝着儿子摇摇头,竖手指无声嘘一下。
“只是就算是有大夫,也没药,噫,我这伤只能硬挺着了啊。”他喃喃自语似地,钢刀略往下倒了倒,似乎是他力竭,连刀也无法握住了。
她渐渐瞧明白了,这人一直自说自话,他是怕自己会晕倒。
可是,她还是不敢动。
他说他不是坏人,可也没法证明他自己就是好人。
他说刺客已经没有了漏网之鱼,可也没法举证被刺客刺杀的他一定是忠臣良将。
他在巨石缝隙的前部自言自语自说自话,她在巨石缝隙的最后头胡思乱想瞎三话四。
而后她的儿子忍不住了,轻轻拉拉她的手。
她忙弯下腰将耳朵凑到儿子小嘴巴前。
“妈妈,他是不是坏人?”儿子用气音问。
她迟疑地摇了摇头,却也不敢肯定,但不等她说,儿子已经从她身边钻出去,跑到了那已经快说不出话来的人身边。
她大惊失色,赶忙两步奔过来,将儿子用力扯到身后护住,警惕地瞪向这黑夜里看不出相貌的人。
“原来娘子还带着孩子。”这人斜靠着石壁,勉强抬头朝着她笑一声,声音哑到几乎听不出说的是什么。
浓郁的血腥气,从他身上扑鼻而来,又伴随着巨石外逐渐呼啸的狂风顺着石缝飘散出去。
儿子又拉拉她。
她迟疑了会儿,很谨慎地先将儿子往里推了推,才小心翼翼地在离他两尺远的地方蹲下来,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娘子不必为难,等会儿我的属下就来接我啦。”这人似乎在笑,只是声音实在沙哑,听上去更像是咳嗽一声。
他有属下。
目前看来对她和儿子的确没有什么坏心。
她握着手,食指拇指不住用力摩挲,还是拿不定主意。
“或者娘子如果实在害怕,便先出去,重新找个地儿躲躲?”这人真的喜欢说话,即便快流血流到干了,还在一直一直喋喋不休,“实在是抱歉,我要鸠占鹊巢啦。”
她咬牙,轻轻咳嗽一声。
他暂打住了话头,朝着她望过来,可惜是什么也瞧不清的。
“我……有药。”一日一夜没喝过水,她嗓子也沙哑的厉害,伸手从怀里掏出一个拇指大小的瓶子,试探着用他说话的那腔调,费力地低低地道:“要是你肯信我,就试试看,你的血快流干啦!”
说罢,她紧张地等他的反应。
“你,能听懂我的话吗?”她再补上一句。
他似乎怔住了片刻,而后竟是笑了声,颤颤朝着她伸出手来。
“我喂你吧。”她摇摇头,将小小的瓶盖打开,先抠抠瓶盖内里,小心地捏出一个小小的几乎瞧不见的药丸来,对着他嘴巴的方位慢慢地伸过去,先是指尖碰到了他的下颌,再微微往上抬了抬,指尖传来干燥的触觉,而后他唇一张,她将药丸小心翼翼地送进去,“赶紧咽了,就这么一粒。”
而后,她又将小药瓶顺着记忆中的方位送过去,瓶口放进他嘴唇,“仰头啊。”
他闷声吭了吭,顺着她举药瓶的力道仰头向天,只觉得一阵苦味伴随着一阵呛人的药粉涌进他的唇齿之间。
“千万别瞎了啊,很贵很止血的!”她紧张地喃喃,手指敲敲药瓶底,力争将药粉全部灌进他嘴巴里。
过了好久,他慢慢低头,她将药瓶扯回去,将瓶盖拧紧,放回自己怀里照旧装起来。
本是买来治她腿上的磕伤的,可这两日却哪里顾得这个,如今竟用到了这陌生人身上了。
“多谢娘子。”他含糊地道。
“……要是你真的是好人,便要记得知恩图报啊。”她咬着牙,手握成拳,沙哑地道:“千万记得要报恩啊,如果这药真的能救了你的话。”
他诧异地望她,只是黑墨一样的夜色里,巨石外雷声滚滚,却再无一个闪电,他只能瞧到一个模糊的身形往后退去,搂着她的孩子慢慢摸着石壁又坐到最里的空隙去了。
知恩图报。
他玩味地沉吟。
背后的伤口依然在流着血,他不知道她这很贵很能止血的药到底顶不顶事,却是没有了刚刚的力竭疲惫,她的药效用如何暂且不论,至少,这么一打岔,他暂时精神了许多。
巨石之外又有声音传进来。
他应了一声,扶着石壁站起,刚想说话,倾盆的暴雨猛地开始狂砸而下,他再也瞧不到那最深处的母子二人,便拄着钢刀摸着石壁走了出去。
咔嚓一声暴雷,伴着一道闪电,他消失于茫茫的瓢泼大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