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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死后哀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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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河面恢复了平静。

    李支书知道,一切都晚了。

    妹婿的一辈子就这样窝窝囊囊地结束了。

    说不出是悲是痛,是悔是恨,李支书内心凄凄惶惶。

    秦柏在旁边只是懊恼地说:“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李二姑娘就只恸哭了几声,因为她实在酝酿不出更多的情绪。

    走到儿子身旁,她安慰道:“事已至此,不要难过。”然后冲着河面骂道:“你个死鬼,存心作难我娘儿俩。早不死,晚不死,偏在柏儿要订婚的时候死!我娘儿俩哪里对你不起了,你要使这样的促狭!”

    “哼!”

    李支书听得不耐烦了,冷哼一声说:“人走都走了,积点嘴德吧!现在最要紧的不是再骂骂咧咧,而是想下一步怎么办?”

    “下一步怎么办?打捞尸体呗。你个死鬼,死也不好好死,还要给我们添麻烦。”

    “谁打捞?你?我?还是你柏儿?已死了一个,还想再搭一个?我们首先要做的是赶快回去,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去。”

    “为什么?”李二姑娘不解地问。

    “要是让别人知道秦劲松跳河的时候我们在现场,不说我们有谋害之嫌,也要落个见死不救之名。赶紧回去,该洗洗,该睡睡,记得门不要关上了,有人来报告消息,你们就假说秦劲松有梦游症,咬定是梦游溺水而亡。我也不能再耽搁,各自散了吧。”李支书说完,便走了。李二姑娘拉着儿子也贼虚贼虚地往回赶。

    李二姑娘和秦柏按照李支书的吩咐躺到床上,横竖都睡不着觉。

    窗户刚有点发白,忽听得一个人铿铿咚咚的脚步声由远而近。李姑娘和秦柏都仄耳静听。

    那个人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拍打着窗户说:“秦会计,秦会计快醒醒,你爷老子淹死在河里了!”

    “什么?”秦会计装作十分吃惊的样子,从床上跳下来。

    李二姑娘也配合着演戏,好像刚从梦里醒来,问:“什么事?”

    “老爹淹死了!”秦会计带着哭音说。

    李二姑娘坐起来,说:“睡得好好的,怎么淹死了?老是梦游梦游的,难不成这次梦游到河里去了?”说着便窸窸窣窣地下了床。

    两个人来到门外,见到报信的正是放草鱼的鳖侯。

    鳖侯仍自慌得发抖,说:“我正收草鱼笼子,收着收着,随着一只草鱼笼子浮起了一只手,我吓得魂都飞了,撂下草鱼笼子就往岸上跑。等到了岸上,我壮着胆子打手电筒再看,整个浮上一个人,是你家的秦劲松。我再害怕呀,也得前来给你们报个信。这个草鱼,我好几天都不敢放了。”说着便要走。

    李二姑娘哭着央求道:“你好人做到底,帮我把劲松弄回来吧。”

    “不,不,不。”鳖侯说,“我不敢碰死人!更何况,我瘦肌枯骨的,手上没多大力气。淹死的人,被水泡过,沉得很。这种事,你还得找罗汉臣。”说着便一溜烟走了。

    秦柏怎可能去找罗汉臣?

    李二姑娘转了几个圈,决定还是先去找队长。

    她敲开了队长家的门,将情况一说,队长咂嘴惋惜道:“嗐,怎么出这样的纰漏?我还不晓得他有这怪毛病。你先回去,拆块门板,准备好绳索和一根长毛竹杠子。我找了罗汉臣就过来。”

    李二姑娘回去准备。没多一会儿,罗汉臣便打着赤膊和队长过来了,二话不说,扛起门板就往出事的地方走。其他几人紧跟着。

    到了河边,罗汉臣和队长相继下河。秦劲松的尸体已漂浮到河边,寻找起来倒不费劲。二人一个搀头,一个搀脚,慢慢地往上升。秦劲松被水一泡,脸浮身肿,份量比平时重了将半。饶是如此,罗汉臣一个人扛起都不在话下。但人死为大,罗汉臣和队长都要竭力保护死者的尊严,故而才两个人下水。

    秦劲松的尸体被抬上岸,安放在门板上。队长将他身上的水草拈掉,鼻腔里的烂泥抠掉,认真地整理他的仪容。

    李二姑娘这时哭起来:“劲松啊,劲松,你我恩爱一场,你怎么忍心就这样弃我而去啊。你丢下我娘儿俩可怎么活呀!……”越哭越起劲,哭得好像都要晕厥过去。

    秦柏觉得自己再不挤出几滴眼泪说不过去,便也抽抽噎噎起来。

    “好了,都别哭了。人死不能复生,哭也没有用。现在要紧的是处理后事。你们先回去把堂屋收拾收拾,好摆放灵床。”

    其实,队长是不想听他们猫哭耗子假慈悲。他们越哭,队长就越为秦劲松不值。生前得不到你们的丝毫怜悯和尊重,死后要你们几滴鳄鱼的眼泪有何价值!

    队长将绳索结扣套在门板的两头,串上长竹杠,和罗汉臣抬起秦劲松的遗体。一路上,两人都稳稳妥妥,不颠,不晃。他们不想让已安息的灵魂再受到骚扰。

    回到了秦家,堂屋靠墙的地方已收拾出来,放着两张长凳。队长将门板小心翼翼地搁在这两张长凳上,秦劲松脚北头南地躺着。就这个位置,就这个样子,秦劲松送走了他的娘,送走了他的爷,如今,轮到他自己将在这个位置依这个样子被送走。

    “汉臣,打点热水来,我给他擦擦身子,人干干净净地来,也要干干净净地去。”

    罗汉臣打来了热水,队长仔细地给秦劲松擦洗身子。他一边擦洗,一边吩咐李二姑娘:“给劲松找一套像样的衣服出来。”

    李二姑娘到里房间翻检了个遍,也没找出秦劲松的一件像样的衣服。

    “这个死鬼,平日里都怎么穿的?”

    平日里再穿得破衣邋遢,死的时候也要穿得光光堂堂,李二姑娘不肯折了这个面子,便到儿子的衣箱里找,找来了一套咔叽中山装。当他拿出来的时候,秦柏一眼看见了,说:“这是我的衣服,拿出来干什么?”

    李二姑娘说:“你爷老子欢喜你,让你吃好穿好。自己一辈子省吃俭用,连件像样的衣服都不肯买,我看了心如刀绞啊。劲松啊,你苦命啊,一天的福都没有享到就这样走了。你儿子孝顺,把他最爱的中山装给你做寿衣,你也能走得安心了吧。”

    秦柏本来还舍不得这套中山装,听他娘这么一哭说,只得作罢。

    擦洗完毕,换上衣鞋,队长取两张毛昌纸覆住秦劲松的下半个脸,再叫李二姑娘拿一条薄被盖在秦劲松身上。

    待一切完成,太阳也出来了。而消息也传遍了整个生产队。生产队一向的规矩,一家有事,全队帮忙。早有人扛来了桌凳,带来了锅碗瓢盆。

    队长说:“秦会计,你考虑下有多少亲朋好友,需要多少酒菜,赶快吩咐人去办。”

    秦会计坐下来开账目。

    队长又和李二姑娘说:“有哪些亲戚要去报府,列出来,我让几个腿脚快的人去走。最重要的是,你哥哥还不知道这件事,要不要派人去通知?”

    正说话间,突听得有人说:“李支书来了。”

    李二姑娘一看李支书,顿时有了主心骨似的。

    李支书到秦劲松的灵前鞠了三个躬,略带哭音地说:“劲松,你走得太突然了,哥哥心里没有准备啊。”

    李支书来了,当家作主的事都由他来,队长和罗汉臣等人都去忙闲杂之事了。

    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只等第三天出殡。

    第三天一大早,李支书兴匆匆地过来说:“王书记要为秦劲松开追悼会。”

    秦柏说:“他有什么资格开追悼会!”

    “还不是为了给你长面子?王书记说了,亲事可以稍拖拖,但这个面子一定要给你长。”

    秦柏本来就不怎么悲戚,得到这一喜讯,心情全被开心淹没了,跑起来飞快,做起事来更加利落。

    见主人不过分悲伤,帮忙做事的宾客也不强作悲伤了。

    人们曾为秦劲松掬过一捧同情的泪。但这同情,就像潮水一般,来得汹涌,去得也快。

    人们忙忙碌碌,说说笑笑,仿佛就在完成一桩公事,那个躺在门板上的人似乎已经与他们不相干。

    人是感情的动物,也是最容易绝情的动物。

    王书记要来为秦劲松举行追悼会的消息也在人群中传开来了。人们议论纷纷。

    孙老太说:“这王书记真不错,还想着为普通人开追悼会。现在人死了,不准请道士做法事,人与猪狗有什么两样?开个追悼会,到底人还像个人了。”

    张二寡妇悄悄地说:“王书记可不是给谁都开追悼会的。我隐约听到,秦会计要成为王书记的女婿了,他这是给他未来的女婿长面子。”张二寡妇就住在秦家隔壁,那晚几个人的谈话她断断续续地听到了一些。她把话说出口,又感到有些后悔,忙跟孙老太说:“你可不要告诉别人。”

    任家新媳妇在她们身后听得个真切,说:“怪不得呢。这秦劲松活着的时候憋憋屈屈,想不到死后还有这份哀荣。”

    张二寡妇听了吓一跳,忙去掩任家新媳妇的嘴:“低声点,低声点。”

    任家新媳妇点点头。但是她却要把这个消息告诉给王雅琴。她找到王雅琴,拉到一个偏僻的角落,说:“雅琴,你可以放心了。姓秦的做了王书记的女婿,以后不会再骚扰你了。”王雅琴听了也十分开心。

    李二姑娘也知道了这个消息,觉得倍有面子。她想笑却不敢笑,这才想起她今天还没有表现出应有的悲。酝酿了一下,便跑到秦劲松灵前的短凳上坐下,嚎天嚎地地哭起来。

    “劲松啊,我的亲夫劲松啊!我在灵前哀哀坐,哭声我的好夫君。当初你我多恩爱,如今一个阴来一个阳。想我夫啊,你在阴间多孤单,你的妻在阳间也是苦伶仃。妻想你一日三餐吃不下,妻想你怕见黑夜到来临。妻想你常把衣物看,妻想你神思恍惚到如今。妻想你在梦中常相会,妻想你一直流泪到半夜。妻想你见人怕说话,妻想你默默无语闷沉沉。我的亲人我的夫,唤一声我的夫,我的夫哇,你叫为妻痛碎心,你在黄泉慢些走,等等你的妻我来追随……”

    李二姑娘哭得凄切哀怨,惹得一些老年妇女也泪目盈盈,交互赞道:“哭得不错,哭得不错。”

    队长夫人见李二姑娘也哭了一阵,便抹干眼泪,上前劝道:“节哀,节哀。哭坏了身子,老秦在那边会心疼的。”

    队长夫人越劝,李二姑娘越哭得伤心,刚才的一番词重三叠四地又说了个遍。

    如此几番,李二姑娘才止住了哭,掏出手绢将眼睛擦了擦,说:“各位贵邻亲朋,时候不早了,都入席吧,聊备薄酒,招待不周,大家见谅。

    大家纷纷入席。吃完了中午饭,只等着王书记的出现。

    到两点钟的时候,秦家门前的路上来了一群人。为首的正是大腹便便的王书记,后面还跟着几个工作人员。李支书和秦柏前去接过,引至灵前,行了鞠躬礼。

    礼罢,李支书清清嗓子,大声说:“今天,公社的王书记亲临秦宅,为秦劲松开追悼会,大家肃静。”

    现场顿时鸦雀无声。

    “奏哀乐!”

    其中一个工作人员将携带的录音机放下,一键按下,哀乐声起。

    低回婉转的哀乐将人们带入了悲伤的世界。每个人都心有戚戚,不知是为逝者还是自己。

    哀乐声停。李支书宣布:“下面有请王书记作悼词。”

    任保福鼓起掌来,他只知道领导讲话都是要鼓掌的。但全场只响起了他一个人的掌声,他羞得满脸通红。任家新媳妇看看他,忍不住偷偷地笑。

    王书记开始作悼词了。

    “同志们,朋友们:今天我们怀着沉痛的心情深切悼念秦劲松同志。秦劲松同志于前天不幸罹难逝世,享年五十三岁。秦劲松同志的逝世是秦家的巨大损失,儿子失去了好父亲,妻子失去了好丈夫。秦劲松同志的逝世也是我们生产队我们公社的巨大损失,因为他是我们的好社员。他的一生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吃苦在前,享受在后。他虽然没有什么丰功伟绩,但他在自己的岗位上做出了不平凡的成绩。秦劲松同志逝世了,我们的心情是悲痛的。但我们要化悲痛为力量。我们每一个同志都要学习他,学习他谦虚忍让的品质,学习他心中装着他人唯独没有自己的胸怀。秦劲松同志,安息吧!”

    王书记作完了悼词,李支书又带领大家环绕秦劲松的灵床做了最后一次瞻仰。生前寂寞无人关注的秦劲松,死后却能享有这么隆重的仪程,秦劲松的在天之灵会不会感激他的儿子秦柏呢?

    李二姑娘千恩万谢地送走了王书记一行,秦劲松也到了入土为安的时候。从此,他可以长伴挚爱他的父亲,想来不会再孤寂了。

    秦劲松,这个名字将永远从人们的心中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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