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雀飞高枝
打发走众人,屋内顿时显得空荡荡。
李支书揉揉太阳穴,抽出一支香烟点燃,却不往嘴里塞。
他心里烦乱得很。多年苦心经营的人设因昨日的所作所为受损,隐藏在深处的狠辣已经暴露无疑。
这是何苦呢?都五十多岁的人了,在这个位置还能有几年?一旦退位,成为猪不闻狗不尝的角色,那将是多么凄凉的晚景。
都是为了那个狗畜生!
放着好好的高枝不积极去攀,偏要留恋什么美色。美色是能当饭吃还是能当酒喝!没出息的蠢货。
但是,他毕竟是自己的外甥妹子的儿子,至亲所求又怎忍心拒之?
唉,亲情是人之所需,也是人之所累。
李支书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扔掉手里已经燃尽的香烟,重新点燃了一支。
尼古丁随着抽吸缓缓地渗入毛细血管。
有了尼古丁的助力,李支书的狠毒之劲又慢慢地雄起。
一个人不能没有点狠毒之劲!
如果你不愿意永远被人踩在脚下,就得有点狠毒之劲。
世界不是好人主宰的世界。
凡被称作好人的,往往只能是被主宰的命运。
即使以晚景凄凉为代价,也不要为了顾惜好人的虚名而削去锋芒,走向庸碌,成为有怨不能舒有志不能申的唯诺之人。
有怨必舒,有志定申,自己大半辈子就是这样走过来的。
往事一幕幕浮现出来。
那时候,小鬼子到处横行。
安宁的乡村不安宁了。
鸡飞狗跳,抢掠奸杀,每天都在上演。人人都不知道是否能看见明天的太阳。
煞气弥漫,愁云笼罩,这儿成了人间的地狱。
受组织的委派,梁政委来到此地发展反抗小鬼子的力量。
如星火燎原,一大批青年纷纷响应。
李支书和队长也在其列。
战斗更为残酷,直接面对的是纷飞的炮火,狰狞的死神。
目睹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在自己身边陨落,李支书的内心有了丝丝动摇。
他爱惜自己的生命。
失去了生命,即使获得再大的荣耀,那也不属于他。
从乱世中活下来,在战火中活下来,这成了他坚定的信念。
他的智慧越来越成熟。他总能把危险留给别人,把安全留给自己。
他的心肠越来越狠毒。只要血肉横飞的不是自己,他的心里就没有悲痛。
现阶段,只要能苟活,就是最大的成功。
而队长偏不畏死。
死有所值,虽死亦往。
幸运之神仿佛特别青睐队长。
在无数次枪林弹雨里冲杀,队长总能险中求胜,绝地逢生。
经过血与火的洗礼,队长更加坚定勇敢。
梁政委特别喜欢这个年轻人。
这个年轻人也队长渐渐地成长为独当一面的小头领。
而李支书始终是一个不起眼的角色。
嫉妒吞噬着李支书的心。
魁伟的队长成了压在他面前的阴影。
人啊,往往这样:不相干的人无论他有多成功,都不会引起人的嫉妒;越熟悉越亲近的人一旦成功,往往就会种下嫉妒乃至仇恨的种子。
李支书对队长也由嫉而恨了。
他甚至希望队长在一场战斗中牺牲。
只有队长的牺牲才能反证他的英明睿智。
只有队长的牺牲才能消除他心头的嫉恨。
然而死神总忘队长而却步。悍不畏死的人,难道连死神都害怕?
队长的道路他走不下去。他要另辟蹊径也走出一条坦途。
梁政委的作战室里经常会出现李支书的身影。
今天是情况汇报,明天是问题探讨,李支书积极塑造着思想上要求进步的青年角色。
这个青年甚至还能在梁政委愁眉不展时献上奇策良谋。梁政委身边正需要这样的人。李支书和队长,一文一武,成了梁政委的左膀右臂。
李支书心理平衡了吗?
没有。
嫉恨的种子一旦发芽,就会蓬勃发展。
比肩于队长,还不能让他走进心理舒适区。
压过队长一头,这才是他的最低理想。
于是,有了关于队长的流言。流言的内容是,队长酒后放言,没有他队长,梁政委什么也干不成。
李支书把这样的流言带给了梁政委,梁政委问:“小李,你认为小陈会说这样的话吗?”小陈指的就是队长。
李支书故作沉思,然后说:“小陈这个人没文化,大老粗一个,取得些成绩难免会骄傲,说这样的话也大有可能。”
“你和小陈的关系怎样?”梁政委继续问道。
“不错呀。小时候一起玩耍过,长大后一起打过工。”
“看来,你俩接触虽多,但你对他了解不深。我可以肯定地讲,那样的话不是小陈说的。以后不要再轻信这样的流言。制造这流言的人一定别有用心,想要让我们将帅失和,渔翁得利。”
一计不成。他想不到,梁政委对队长的信任竟然达到坚不可摧的地步。只要梁政委在,队长他是扳不倒了。李支书的心里夹带着也对梁政委生起了怨恨。怨恨如毒瘤,滋长得快,扩散得也快。
终于,小鬼子被赶走了,梁政委也接到新的任命去别的地方开展工作。接替他的是王书记。王书记倒是和李支书意气相投,如鱼得水般,李支书成了王书记身边最红的人。
那一年,斗严家园的大地主严顺开。王书记派队长率工作组进驻严家园。上战场杀小鬼子,队长英武果决。可是面对年迈孱弱的严顺开,队长却下不了狠手,工作迟迟无法推进。王书记大为恼火,改派李支书前去坐镇。
李支书雷厉风行,组织了盛大的批斗大会。批斗大会还没有结束,严顺开便被吓死。严顺开的田产被分了,金银珠宝被搜了。李支书一战成名,被表彰为斗地主的先进模范。王书记也因此得到上级的肯定。
在王书记的时代,李支书混得风生水起,而队长逐渐成为边缘人物。嫉恨的潮水终于退去了,露出的是珊瑚般美丽的优越。
优越感就这样一直保持下来。
转眼间,李支书由不惑之年到了天命之年。人到了一定岁数,就没有太多的追求了。他只想安安稳稳地当一个受人尊敬的大队部的书记。然后,从这个位置下来,成为地方上德高望重的长者。他敛锋芒,消棱角,一切都如所愿。
可是,外甥这一根导火线又将自己与队长栓到同一个火药桶上,逼迫自己露出了本性。
露出就露出,怕谁呢!
李支书抽完最后一口烟,狠狠地将烟蒂摔到地上,再用脚碾了几碾。
“舅舅。”
这时候,秦会计来了。
“你来得正好,我有话跟你说。”
“队长怎么放走了?我来的路上看见他和他老婆回去了。
“不放他走,难道要将他供在大队部?你以为你舅舅就是天就是法吗?你舅舅也只是个大队部的支书,不是你多大的靠山。”
秦会计问:“这么说,队长背后有靠山?”
“你别管这么多。我只问你一句,你想不想找一座更大的靠山?”
秦会计明白舅舅的意思,说:“让我再考虑考虑。”
“考虑你个屁!过了这村没有这店,错过了这个时辰就没有这机运。”
“可是——”
“可是什么?人家是书记的千金,能给你安排好的前程,那王雅琴除了脸蛋漂亮,能给你什么?要身份有身份吗?要前程有前程吗?别做白日梦啦,好好地把握现实的机会吧!”
秦会计仍犹豫不决。
“再犹豫,你的所有事情我都不管了!”李支书有些生气了。
“舅舅别生气,我听你的还不行吗!”美貌重要,但前程更重要。秦柏心里暗想,有了前程,说不定还能虏获美貌。你说,这秦柏是不是个东西?从一开始就打下了不忠的主意。
“这才是我的好外甥。”李支书激动地拍拍秦会计的肩膀,“好好把握这次机会,我李家你秦家的门楣能不能抬高,就看你的了。我马上把这好消息告诉王书记。”
李支书就要摇办公桌上的电话。秦会计急忙按住,说:“再等等。那女的到底有多丑?”
“呸!你还是在美丑上做文章。你以为你脸蛋漂亮点有什么了不起。你若混成个瘪三,照样有人往你脸上吐痰。现在不是看脸的年代,看的是地位,看的是实力。你把手放开不放开?你不放开,以后不要再叫我舅舅了。”
秦柏松开手。李支书却不忙着打电话,追问道:“还反悔不反悔?”
秦柏咬咬牙说:“不反悔,认了。”他下定了决心,攀上这门高亲,等出人头地后,一定要想办法收拾罗汉臣等人。
“好,那我打了。”李支书说着,便拨通了王书记的电话。
“喂,是王书记吗?你好。我是李有才。我刚才和我外甥作了一番长谈。他对你的厚爱感到非常荣幸,他答应了这门亲事。”
“哈哈哈。”电话那头传来爽朗的笑声,“李支书你辛苦,这个红媒你做得不错,今后我们是亲上更亲了。两个人年纪都不小了,结婚就趁热。你带你外甥,不,我女婿,现在就到公社来,我们一起聊聊。”
“好咧。”
挂断电话,李支书对秦会计说:“现在已经骑上老虎背了,再下来可不容易了。”
秦会计说:“舅舅别担心,我也有分寸的。现在再说反悔的话,更热闹了王书记,会有什么好果子吃?走吧。”
“走。”
那时候的“走”就是走。自行车在农村都是稀罕物。但那时候,人们也不觉得走有多痛苦,没有比较就没有伤害。
舅甥二人疾步在泥土路上。
横下了一条心,秦会计倒有了“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