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 章 黄粱一梦
夏志刚心中一凛。
李支书刚刚还和队长老朋友长老朋友短地喝酒聊天,夏志刚以为事情即将了结,谁知道风云突起,在李支书口中,队长由老朋友又变成了重犯。
原来李支书和队长喝酒并非为了叙什么旧情,而是为了探听那个梁政委的底细。没有了对梁政委的顾忌,李支书放开了手脚,不知道究竟要如何对付队长。
夏志刚愁肠百结。李支书对付队长肯定要假借他人之手,而这他人肯定非夏志刚等人莫属。像队长这样的人,他能下得了手吗?他能再眼睁睁地看着他忍受折磨和羞辱吗?可是,李支书有令,他一个小小的民兵排长如何能抗令不遵呢?夏志刚从未如此纠结过。看来,良心的觉醒也正是一个人走向困苦的开端。
“把他们都找回来,我还要吩咐他们一下。”李支书对夏志刚说。
夏志刚正待出门,那三个恰如鬼影般从黑暗处闪进。
其实上弓腰和罗圈腿找到高挑个,没敢多耽搁,便躲在大队部门口附近随时待命。上弓腰知道,从李支书的为人看,他和队长之间的恩怨,绝对不会因为喝喝酒而烟消云散。如果是这样,李支书就不是李支书了。当听到李支书开始询问梁政委的时候,上弓腰的心里豁然明白李支书的意图。这李支书当真是老甲鱼,走一步算一步,处处透着小心,处处透着阴狠。
李支书见上弓腰几个进来了,说:“我刚才的话你们都听到了吗?”
上弓腰答道:“都听到了。我们一定谨遵你的吩咐,服从夏排长的安排,严密看守,绝不让重犯逃脱。”
高挑个也赶紧献殷勤:“李支书日理万机,身体保重,回去休息要紧。这里交给我们,保管他插翅难飞。”
李支书意味深长地说:“就看你的表现了。”
罗圈腿不肯落后,正欲表忠心,被李支书摆手止住。李支书转头对夏志刚说:“这里就交给你全权负责了。”说着便迈步出了大队部的门,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待李支书走远,高挑个说:“夏排长,为防万一,我建议把队长绑起来。”
夏志刚说:“你就是胆小如鼠,队长烂醉如泥,你就是请他跑,他也跑不了。这样吧,你们几个到现在还饿着肚子,赶紧回去填饱肚子再来。这里我一个人暂时没有问题。”
罗圈腿能吃易饿,肚子早唱了空城计,听夏志刚这样说,拔腿就要走。
高挑个一把抓住他,说:“你忘了李支书怎么吩咐的吗?队长人高马大,身强力不亏,万一酒醒了,夏排长一个人怎么应付得过来?让队长跑了,我们一个也别想好活。”
罗圈腿犹豫了,看看上弓腰,上弓腰最是不肯担责任,如何肯轻易表态。三个人就这样僵立在那儿。
“你们不敢走,那我先回去眯会儿。上半夜交给你们三个,下半夜交给我。”
上弓腰怎肯放夏志刚走!夏志刚一走,群龙无首,连个挡箭牌都没有,他们更是惶然无主。
“夏排长,你将就着在木椅上先眯会吧。我们几个把眼睛放利滑些,给你盯着。你走是不能走,走了怕我们几个担待不了。”
上弓腰心里纳闷,夏排长今个儿怎么有点把李支书的吩咐当作儿戏?这不是夏排长的风格呀。心里再纳闷,也不敢当面发问。
夏志刚无奈,也不多话,躺在木椅上闭眼就睡。其实,夏志刚哪有心思睡觉哦。他要静下来再好好地理一理自己的心绪。
见夏志刚当真倒头就睡,上弓腰立即振作起精神,将门闩牢,指挥另两人呈三角之势严防死守。
墙上的挂钟滴答滴答地响着,四周静得可怕。高挑个的心怦怦地乱跳,担心队长突然醒来抢门而出,担心罗汉臣半夜突袭破门抢人。
罗圈腿没有那么多的心事,只把自己的牛眼瞪得铜铃大。
上弓腰紧挨着门坐下,翘起个二郎腿,专心致志地剔着指缝里的泥垢。
队长趴在桌子时间太久,双臂有些发麻,他抬起头,抡抡胳膊,想舒展一下筋骨。
高挑个大惊失色,慌忙站起,欲前又不敢前,他有自知之明,四五个他也不是队长的对手,只好把求援的眼光投向上弓腰。
上弓腰依然剔着指间的泥垢,上弓腰有足够的自信,队长绝不会有什么冲动的行为。如果不是高挑个胆小了,他早就听了夏志刚的吩咐溜之大吉。有夏志刚留守,他笃定也不会出什么问题。可是他两个不走,他也不能走。要是有人到李支书面前说些长短,自己以后也不好混。
夏志刚听到动静,一骨碌从木椅里坐起,问:“队长,有没有哪儿不舒服?要不要喝点水?”
队长说:“没有。就是手臂有些麻了。你们也辛苦了,安心睡觉。你们放心,我不会走的。”
夏志刚点点头,又躺下,不一会儿就真的睡着了,呼噜声时起时伏。
上弓腰见状,头仰靠在门板上,也睡着了,嘴微微张开,发出均匀的呼吸。
“他们怎么这么心大?”高挑个更加慌了,但这两个他谁都得罪不起。好在罗圈腿仍精神满满,牛眼不眨。
“队长,跟您商量个事。”高挑个壮了壮胆,语气尽量谦恭地说,“我知道您是顶天立地的汉子,不会趁我们打盹的时候偷偷溜走。但您一定能谅解我们这些办事人的难处。麻烦您给我用绳子绑一绑,可以吗?”
队长看着高挑个一脸的苦相,微微一笑道:“悉听尊便。”说着,将两手往身后一背,任由高挑个捆绑。
高挑个从裤兜里掏出绳子,小心地捆绑。一方面怕捆疼了队长,一方面怕捆得不牢靠。折腾了好一阵,总算将队长双手绑住。队长仰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
罗圈腿暗暗地向高挑个翘翘大拇指。高挑个很受用,洋洋得意地回到座位上,精神更加抖擞。
挂钟滴滴答答不紧不慢地走着。高挑个时不时地要看看挂钟,他多么希望挂钟可以走得更快些呀,但挂钟似乎偏要与他作对,没脾气似的悠悠地转。
队长、夏志刚、上弓腰三个人的呼声此起彼伏。上弓腰的呼声均匀而轻微,夏志刚的呼声时断时续,一会儿隐藏到深谷之中,让人担心他是否停止了呼吸,一会儿又像惊雷般越轰越响。队长呢,呼声连续不断,急促有力,高挑个想不通队长从哪里来的这源源不断的能量。
饶是高挑个如何支撑,眼皮灌了铅似的越来越沉重。终于上下眼皮合成了一条缝,安静得像只小绵羊一般睡着了。
罗圈腿叫了几声高挑个。高挑个只是哼哼几下,没有其他反应。他睡得太舒服了,好像睡在白云堆里,好像睡在鲜花丛中。
罗圈腿看见高挑个也睡了,心想连他都安心地睡了,队长的承诺应该是可信的,便也沉沉地睡去。如猪一般,不时发出瓮声瓮气的呓语。
忽然,大队部的门被推开,上弓腰狼狈地跌倒在地上,仍自酣睡如泥。从门外卷进一席寒气,寒气送进来面若凝霜裹的李支书。
高挑个端坐如常,目光如炬。
李支书满意地说:“嗯,你不错。你最经得起考验。排长的位置是你的了。”
“谢谢李支书的栽培。”
高挑个蹦下椅子,双足并列,向李支书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把那几头猪都弄醒!”
高挑个首先拿罗圈腿开刀,死命地揪住他的耳朵往上拽,嘴里骂道:“你他妈的只知道睡,队长都跑了!”
罗圈腿一惊而起,揉了揉惺忪的眼睛,看见队长仍伏案而睡,咕哝道:“吓唬谁呀!队长不好端端地在这儿吗?”
李支书甩手给了他一巴掌,这巴掌脆生生结结实,罗圈腿火辣辣的疼仿佛传染给了高挑个。
这下子,除了队长,其他几个也都惊醒了,看见李支书,都呆若木鸡,好像被施了定身法。
“夏志刚,你的排长干到底了。从今天起,民兵排的排长是高挑个,你要服从他的命令。”
高挑个最期待的就是李支书当着众人的面宣布这一激动人心的好消息。他挺一挺胸腹,昂首走近夏志刚,狠狠地将他岔开的双腿给踢并拢。夏志刚屁都没有放一个,规规矩矩地并拢着双腿站立在那儿。
“上弓腰,高挑个当你们的排长你服不服?”
李支书几乎成了高挑个肚子里的蛔虫,高挑个心里担心什么李支书就帮他挑出来解决。
上弓腰心里一定十二分的不服,或许正酸成了一缸醋,但是他表面上鸡啄米似的点头道“服”。
高挑个心里那个美呀!他想,人生最美的事大概莫过于此了。
“你们几个玩忽职守,太令我失望了。尤其是你夏志刚,亏我平日里那么看重你,你居然带头睡觉,简直没把我的话放进心里。你们哪里是在看守重犯?分明是与他沆瀣一气!有睡得这么舒服的重犯吗?你们到底和他是否合穿一条裤子,就看你们的表现。这是最后一次机会,这次机会,你们再把握不住,可别怪我对你们不客气了。高挑个,接下来由你全权负责。一定要像看重犯一样的看守!”
“遵命!”
高挑个的嗓音从没有如此响亮而流畅。高挑个对自己的表现十分满意。有排长的身份支撑着,他感到自己中气充足,信心爆棚。
“好,我相信你。”李支书亲切地拍拍高挑个的肩膀,如有电流流经全身,高挑个感觉全身酥麻而惬意。
李支书掩门而去,寒意也随之消失。高挑个感觉满屋子春意盎然。
罗圈腿圈着个退拐到高挑个近前,仰着个不长的脖子,竭力讨好地说:“恭喜你,朱排长。”
“呸,就排长两个字不好称呼吗?”
高挑个姓朱,平日里上弓腰经常拿他的姓开玩笑,高挑个无法跟他们计较,只能任由他们以此开涮。但是,他今天却要计较,因为他有计较的资本。
“恭喜你,排长。”罗圈腿这回脑筋也转得挺快。
上弓腰最是识时务,马上排长长排长短地叫得高挑个好像坠入了蜜缸里。
而那夏志刚则落落寡欢,一言不发,原本犀利的眼睛里变得空空洞洞。高挑个也不去招惹他,他理解夏志刚内心的失落,更重要的是,夏志刚的余威尚未从高挑个内心深处抹净,他还不够胆去招惹他。
“罗圈腿,拿那盆里的冷水浇醒队长。”高挑个肆意地发挥自己的灵感。
罗圈腿拐着个腿,居然那样地利索,端起盆朝着队长兜头浇去。
一盆冷水浇去,队长果然悠悠地醒来。
高挑个一脚踩在椅子上,居高临下威风凛凛地正队着队长。他一拳捶在桌面上,厉声说:“老东西,装什么睡!”
不知道是被捶的还是被声音震的,没收拾的搪瓷缸酒瓶等在桌面上跳了几跳。
“我不睡,我不睡。排长大人!”
队长显然被惊吓住了,都把旧社会“大人”这样的称呼给吓出来了。
“闭上你的鸟嘴,什么社会了,还称大人!”高挑个嘴里拒绝着,心里却十分受用。要是还在旧社会,他这样的大人是否可以乘坐八抬大轿妻妾成群呢?
“排长。”队长乖顺得异乎寻常。
这么一个老顽固居然还有今天!
“叫排长也没有用!上弓腰,施展点手段让这个老东西吃点苦头。”高挑个领会到李支书临走时吩咐的“一定要像看重犯一样看守”的深意。那深意说白了很简单,就是别让队长有好日子过。
上弓腰舀了一搪瓷缸的冷水,托着队长的下巴,将冷水往队长的鼻孔里灌,队长被呛得喉管里噗噜噗噜地响,终于忍不住从鼻孔嘴里喷射出来。
“饶了我吧,饶了我吧。”堂堂的队长哭喊着。
那撕心裂肺的哭喊,在高挑个听来却似悦耳的凯歌。
“再灌!”
高挑个真心佩服上弓腰能想出这么促狭的手段。
队长被折磨得死去活来,昂然的身躯萎顿得如一团烂泥。
……
高挑个新官上任的第一把火就点得漂亮。他出色的才能被更高级的伯乐发现了,像坐了火箭一样,高挑个青云直上。他到底做了多大的官,他说不清,但有一点他十分清楚,像罗圈腿上弓腰这样的小角色已经不能入他的眼,连李支书想见他还要看他的心情。
美呀,真美呀!
突然,地动山摇,美好的画片也随之碎裂,高挑个感觉自己从云端坠落下来,疼痛从尾椎传向了大脑中枢。
——原来,他从椅子上滑落到地下。
——原来,刚才只不过是黄粱一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