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是也非也都难清
一行人来到大队部。
李支书的心情糟糕透了,像是一片桑叶被虫蛀得千疮百孔。多年积攒起来的威严、威信、威望,原来都如纸糊的一样,说破就破。潮水退去,那个弄潮的人才陡然发现,赤条条的自己正成为别人嘲弄的对象。
他一屁股重重地坐进木椅里,木椅“吱吱嘎嘎”地发出抗议。人情冷暖,世态炎凉,连这蠢物也沾染了这俗气!李支书抬起屁股又狠狠地折腾了几下,木椅居然忍气吞声,老实了。
“难道我就这样不堪一击?不,从来都是我把别人治得老老实实,我怎么可能被别人治得老老实实?”李支书牙齿咬的“嘎嘣”响,腮帮子上的肌肉颤了好几颤。
夏志刚好像读懂了李支书的心思,凑近李支书,说:“要不,教训这老小子一顿?是皮带炒肉,还是辣椒水灌肠?”
李支书兀自咬牙,眼睛死死地盯着对面墙壁上的那只苍蝇。苍蝇浑然未觉李支书眼神里的恶毒,犹然沉溺于墙壁上的那块脏物。
“将那只苍蝇拍死!”李支书显得怒不可遏,终于启开牙缝,挤出这么一句,屋内霎时弥漫起一股杀气。
“我来。”
上弓腰最是灵敏,轻轻地应了一声,蹑足潜身走近墙壁,抿紧修长的手指,举掌按向墙面。他多么希望这只可怜的苍蝇能惨死在自己的掌心啊!到时候,他可以骄傲地昂起掌心一博李支书的欢心;到时候,他可以骄傲地昂起不怎么抬得起来的头颅一哂罗汉腿瘦高个的愚笨……
“蠢货——”
夏志刚的一声怒骂惊破了上弓腰梦幻的肥皂泡。上弓腰抽手一看,白嫩的掌心除了墙壁的白灰外,一条苍蝇腿也没有。
“嗡嗡嗡,嗡嗡嗡——”
不知死活的苍蝇不知是在嘲弄上弓腰,还是故意气李支书,满屋子乱飞,嗡鸣不断。
“把它赶出去!”李支书几乎在咆哮。
夏志刚几个慌不迭地追扑。几个汉子被逗得满头大汗。
队长静静地立在那里,嘴角忍不住漾出一丝丝的笑。突然,手一扬再一握,说:“别忙活了,在这里。”松开手,那只苍蝇已安安静静地躺在他布满老茧的大手里。
“对付一只苍蝇,需要这么劳师动众吗?李支书,你总得说句话吧,将我带到这儿来,不会仅是让我看你们怎么捉苍蝇吧?”队长将死苍蝇扔到门外,看着李支书说。
“哈哈哈——”李支书从木椅里站起,涎皮笑脸地凑到队长跟前说,“拍苍蝇还是你在行。——你不会连我也要当苍蝇拍了吧?”
“李支书,你这是说的什么话!苍蝇是四害之一,人人得而诛之。你李支书堂堂正正,一心为公,全意为民,两袖清风,八面玲珑,是人中的精,天上的鹰,区区一只苍蝇哪能和你相比?而我才是那只苍蝇,你是要拍死我还是捏死我,就看你有没有兴趣了。”
“没想到,没想到啊!相识这么久,没想到你还有这样的口才。你隐藏得可够深的。这叫什么呢?叫大智若愚、大巧若拙吧。好在我们是同一个战壕里的战友。如果你是我的敌人,你是一个可怕的敌人!”李支书目露精光,直觑向队长。
队长长叹一口气,说:“我们为了理想,曾经消灭过共同的敌人。我们也曾有过昔日的战友反目成仇的惨痛教训。经风历雨幸运地走向了和平的年代,我常想啊,要知足,要珍惜啊,我希望再有人斗人的情况了,我只希望可以一门心思地与天斗,与地斗,斗出个温饱自足的日子,斗出了和谐安宁的世界。也许,我真的是老了,落后了,思想跟不上形势了。但是,要说我别有用心,这个我不承认。”
“这个你怎么肯承认?”李支书冷笑道,“但是,现实摆在面前,你不承认也得承认!你治下的罗汉臣,眼里除了你还有什么人?我大小是大队部的支书,他竟敢对抡胳膊挥老拳,简直是目无法纪。这背后是不是有人撑腰还说不定呢!你的那一群社员结伙阻挠公干,简直是胆大包天!你说不定心中正暗自得意,看看我队长在社员心目中有多么崇高的威望。你可知道,你这是挟众对抗组织!你这个生产队归属大队部管理,归属公社乃至国家的管理。不是你队长个人的一亩三分地,不是你的独立王国。种种表现,都证明了一点,你这个生产队在你的管理下已经越走越偏。悬崖勒马啊,同志!不要再用你的小人之心来度我的君子之腹。我是本着革命同志的情谊来挽救你的!”
罗汉臣的确过于冲动。但是目睹年迈的孙老太惨遭折磨,饶是铁石心肠的人也会动起恻隐之心。如果不是身份的制约,时间前移二十年,那个冲出来挥拳的一定是我自己。你李支书看别人屁股里有屎,唯独看不到你外甥一屁股的屎。你外甥心术不正,利用职权刁难别人,说话阴阳怪气,你不去调查调查,全生产队有几个人服他。如果不是有你这个当支书的舅舅罩着,他这个生产队的会计早被撤了。他被打是自找的!难不成,要让小人奸计得逞才算公道才算讲政治讲原则吗?古语有云,公道自在人心。社员们眼见不平,心有不忿,难道只有忍气吞声、视而不见吗?维护公平正义不正是每个有良心有担当的社员应该做的吗?这个社会难道还是那个任由坏人为非作歹横行霸道的社会吗?如果社会还回到了那个原点,许多人的鲜血不是白流了吗?
队长思来想去,想去思来,头脑里理不出个头绪。他拿不准对李支书是应该服从还是应该反抗。李支书为外甥出气,这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但他那一番冠冕堂皇的话又似乎有些道理。到底是不是自己疏于政治学习导致政治觉悟不高而在错误的道路上越走越远而浑然不知?向来果断的队长,此时变得患得患失了。
见队长低垂着脑袋陷入了沉思,李支书得意地从衣兜里抽出一支烟含在嘴里,似关心似挑逗地说:“你来不来一支?”说着,又从烟盒里抽出一支,在队长面前晃了几晃。
队长在最艰苦的革命年代抽过自制的土烟。那时候,抽烟成为他缓解压力解除疲困的一种手段。到了和平时期,他彻底地戒除了烟瘾。这一点,李支书是知道的。他想通过这一支烟来窥测队长的内心世界。
队长一把夺过李支书受里的烟,胡乱地塞进嘴里,含混而急迫地说:“火,火!”
“嗤啦——”李支书燃着了火柴,给队长点燃了烟。队长猛吸一口,却急剧地咳嗽起来。咳嗽刚止,队长又猛吸了两口,颓然地坐进木靠椅里。
李支书则倚坐在办公桌上,悠然地抽着烟。他吐出的每一个烟圈都是那样的漂亮优雅。他望着自己的杰作,望着颓坐在木椅里的队长,俨然是一个高高在上的胜利者。
夏志刚嗅着烟草味,喉咙里也作痒。但李支书没有给他让烟,他也没有胆量去讨。他盼望着早早结束公干,好回去抽一壶水烟。
瘦高个他们对烟没有兴趣。他们有兴趣的是,刚刚还张着羽毛仿佛要大斗一场的两只公鸡,怎么忽然偃旗息鼓了?弥散在屋子里的烟气熏得他们几个昏昏然,很想立即找个地方挺一觉。
抽完了烟,队长狠狠地将烟头一摔,从木椅里站起来。队长本就生得魁梧高大,此时又站得笔直挺拔,山一样的在稍显瘦弱的李支书面前形成了阴影。李支书本能地站起来,但任他站得有多直,终究还是被队长压过了一头。
“李支书,你站得高,看得远。你既然已经看出了我的问题,就不要手下留情。在革命的年代,对于叛变者我们是锄奸务尽。因为不铲除这些毒瘤,我们的革命就会受损。如果我真的已经蜕变成革命的敌人,成了我们理想事业发展的障碍,你革我的职革我的命都可以。只要有利于我们为之奋斗的事业,我死而无憾。”
队长一番掷地有声的话连夏志刚听了都为之动容。因为这一番话很容易地让他们联想到电影里经常出现的英勇就义舍生忘死的英雄形象。不得不说,从战火里走出来的这一代人里确实不一般。想到自己蝇营狗苟,唯李支书是瞻,似乎并不是为了什么信仰,也并没有什么担当,夏志刚内心深处居然也泛起了一丝惭愧。
队长的这一番话也同样的让李支书内心一悚。当年的情景历历呈现于眼前。谁不曾有过血气方刚的年纪?谁不曾有过激情燃烧的岁月?然而,时间真是一个神奇的东西。对有些人,它可以让他们的容貌和意志俱变;但对有些人,它只能改变他们的容貌,对他们的意志却无能为力。李支书不得不承认,队长还是那个队长,而自己已经不完全是那个自己了!唉,变还是不变,孰是孰非,谁说得清呢?
李支书不由得长叹了一口气。转首对夏志刚他们说:“去,给弄几个菜和酒来。今晚我要和老朋友畅饮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