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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第 2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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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赤真子是为了追逐一只恶妖而来的。

    那恶妖害人无数, 一路被他追逐,逃亡至此,为的是此地荒僻, 少有强横修士。如今看来, 那妖怪的打算却是错了。

    赤真子本来并没有注意到那位身着白衣士人打扮的修士, 直到对方的目光落到自己身上。

    那目光将他看了个通透,有如一道清凌透彻的冰泉从头顶浇下, 几乎要打一个激灵。

    他顺着目光看去,才发现那位犹如普通人般隐在人群中的白衣修士。

    白衣修士坦然回望,对他颔首一笑, 步履悠然错身而过,转瞬就隐于往来人群中消失不见。赤真子却忍不住停下脚步回望。

    那位修士身上毫无灵气波动,但气息清冽纯澈世所罕见, 之前又收敛得太好, 若非主动显化, 自己根本无法觉察。

    赤真子并未从对方的目光中觉察到恶意, 所以,是提前告诫自己莫要乱来吗?

    也是,他虽不是什么顶尖的修士, 但在这偏远的水固镇中,也算是难得的强者了。

    水固镇虽位于卢国边境, 却并无多少驻军把守, 只因临近的大青山脉形成了一道天险。人口不丰,需要香火信仰的神道修行者便少, 灵气不足, 因而也少有仙道修士。

    却没想到, 竟也能遇见如此人物。

    赤真子心中有所惊异, 面上却不显。

    他此行是为了除妖的,不会与那位神秘强大的修士有所冲突。既然那位修士会告诫自己,想必也不会任由那妖物胡来。

    那妖物能隐匿于梦境间隙中,他追了一路,总是在千钧一发之际被那妖物逃了。若被那妖物逃到大青山脉中,就真的再难寻到了。或许……他还还可以寻找那位修士请求帮助。

    赤真子思量过后,转身进入水固镇中。

    ……

    十日转瞬即逝,黎枫已从琅越卫氏赶回了附近。他准备今夜在水固镇中停歇一宿,明日上山回到李宅。

    月明星稀,人间灯火点点。

    黎枫蹲在一座屋顶上,仰头望着天空中高悬的月。

    一面是道途,一面是情深。

    一个高如天上日月,一个暖如心间烛光。

    灾劫、灾劫,灾劫便真的那样可怕吗?便真的……避不过吗?

    黎枫咬着牙,一双狐眼圆睁。

    可他心知灾劫是真的,否则不会令族中长老与漓池上神一同警告他。

    长老之言历历在耳,可他仍要争辩:

    “秋宁没有修行之资,我所能陪伴她的不过百年。”

    “说得轻巧,你用情至此,等到她寿元将尽的那一日,真的能放得下吗?你现在,还剩下几分向道之心?”

    漓池上神的高华之姿重新唤醒了他的向道之心,在山中的日子清净喜乐,可他心中却是两头牵绊的。

    他在山中惦念着秋宁,在卫氏却又与秋宁兴奋地言说自己遇到了一位如何厉害的神明。

    “求道艰难,来回奔波太苦,你可以不必每月往返的,三个月回来一次就可以了。”秋宁这样对他说。

    她是真心实意的,那双通透的眸子里满是理解与接受,却像一盆冰水浇到了黎枫头上,令他身心俱冷。

    他这算什么呢?又把秋宁置于何地?他本就走在求道的路上,若要求道,那便好好的求道,为何又要来招惹秋宁?招惹之后,又怎能在要求对方接受自己的冷待?

    招惹前他便未曾想清楚,可现在情已深,向道之心犹在,他该如何抉择?

    皮毛艳烈的红狐垂下目光,神色既苦又甜。

    夜已深,月更眀,风更寒。

    黎枫蜷缩而卧,不知不觉入了梦。

    梦境间隙中,一道模糊的影突然掠过。黎枫身上那道沾染着粉意的因果线颤了颤。

    ……

    清晨,空气泛着冷意,阳光尚显黯淡。

    他在卫氏藏书楼里偷阅。

    这个时间的藏书楼中通常是没有人的,因为光线太过暗,楼中书多又不许点灯火。但光线对黎枫却是没有影响的。

    他伏在地上看书,渐渐读得入了神。

    后来,他被别的动静惊醒,扭头看见一个少女,她站在书架边不知看了多久。

    黎枫惊得跳起来逃走,在四目相对的那一瞬,他在她眼中看到了一抹惊艳的红影。

    皮毛像火焰一样艳烈,蓬松的尾柔软舒展,美得像秋日漫山红枫中最鲜妍的那一颗。

    这就是秋宁眼中的自己吗?

    黎枫恍然,他明明已经跃出了藏书楼,却仍看见藏书楼内的情形。

    这不是他的梦,这是秋宁的梦。

    他瞧见在自己离开后,秋宁走过去,好奇地翻了翻那本被自己遗落在地面上的书。

    他听见她的心意,她在感慨那书中的艰深晦涩之处,远超自己所学。

    她在期待,以后再来藏书楼,她还有机会再遇到红狐吗?

    ……

    卫秋宁又做了一个梦,她又梦见了黎枫,梦见他们初次相遇。

    那一抹艳红的影,像生机蓬勃的火,点燃她枯败如一滩死水的生命。

    聪慧、温婉、贞静、淑雅,这些都是别人用来夸赞她的。

    可是除了第一条,其他三个词,她哪一个都不想要。

    她想要像父兄们一样念书,可是没有先生愿意教她;她想要像男子们一样驾马奔驰,可家中永远为她备好了马车;她想要大笑、想要醉酒、想要在欢悦时能够闻歌起舞、在愤怒时能够提剑请战。

    可她是卫氏世家贵女,她要温婉、她要贞静、她要淑雅,她有父兄疼宠保护,她的脚不必行比从院内到马车上更远的路途,她的手不必提比书笔绣绷更重的东西。

    那些珍重与喜爱、期待与呵护,像细软的丝,将她密不透风地层层缠裹。而她所有的刚强,退到最后,手中也只剩下书与笔了。

    可黎枫不一样。他像一团温暖明亮的火。

    他说:“你如此聪慧,又怎么能浪费呢?学识为什么要分男女?你想学,我来教你。”

    他说:“你拘束已久,连这笔字都在压抑着自己,忘了自己的本性风骨,何其苦也?我藏有好字帖,正适合你。”

    他说:“你长居小楼,太过苦闷,心思又细,不如从棋路中寻找自己的道路。我有善棋良友,你若有意,我去请她来教你。”

    他说:“秋宁,我心悦你。”

    ……

    “秋宁……”梦中红衣鲜烈的少年郎颤声问她,“若是我们无法在一起,你当如何?”

    “那我便,终身不嫁。”

    她看着对方眼中的苦与甜,心中突然就一痛,脱口道:“你带我走吧,就当……卫氏的女儿已经死了。”

    一道模糊的影突然向她扑来,对面鲜衣艳色的少年脸色一变,用力将她推了出去。

    卫秋宁骤然惊醒,冰凉的手指攥住衣襟,心中升起巨大的不安。

    ……

    那道袭来的影速度太快,黎枫来不及多想,下意识将秋宁推出了梦境。

    这场梦境是由他们两人共同构建的,现在缺了其中一个,梦境骤然不稳了起来。

    那道影骤然停下,狠狠瞪了他一眼,黎枫还未看清,只模糊看见是个鼻子很长的动物,那影又直接窜了出去。

    梦境动摇,黎枫只觉得立身不稳。他本也是擅长幻梦术法的狐,却从未经历过这般梦境,不但无法控制,反而似要反伤自身。

    黎枫正欲强行挣脱之时,忽听一声爆喝:“妖孽!”

    一个灰袍老道不知何时出现在这即将坍塌的梦境里,向那道长鼻影子追了过去。

    可那影似乎十分熟悉梦境,倏忽就消失不见。不知它离开前做了什么,梦境崩塌的更厉害了,黎枫已然控制不住。

    那老道在掠过他身边时,伸手对他一抓。

    黎枫再睁开眼,发现已是又回到了现实。身旁灰色身影一掠而过,没过多久,又回到了屋顶上,正是那从梦中将他带出的老道。

    “黎枫谢过仙长相救。”黎枫拜谢道。

    老道点了点头,问道:“那妖孽在你梦中都做了什么?”

    黎枫如实答了。

    老道皱了皱眉,道:“看来那妖孽是想通过你们相连的梦境逃离此地。你与另一人牵绊太深,梦境容易相连,被那妖孽利用。你还是趁早离开吧,那妖孽不是善类,已经杀了不知多少人,若是真让它顺着你的梦境逃了过去,另一边的人恐怕也要遭了毒手。”

    黎枫被他一吓,点头道:“我这就离开。仙长可知该如何防备那妖孽?”

    老道摇头:“我若是知道,也不必与它纠缠这么久。我追得紧,最近这妖孽是离不开这水固镇了,你不要前来,最好离这里远些。”

    他见黎枫点头应了,也不多言,转身消失不见。

    黎枫匆匆夜行离开了水固镇,一直奔入李宅之中。

    天虽未亮,他却也睡不着了。

    他在想着那个梦。

    他醒悟那梦境与秋宁的梦境相接,又从中听见了秋宁的心意。入骨情深震他心神,叫他忍不住去追问。

    然后她说,要他带自己走。

    那是秋宁第一次说出这样的话。

    早在三年前,他就可以带秋宁走。世间事少有圆满,可有时候却偏偏想求得一个双全。

    情深入骨难割舍,可骨肉亲情又岂能轻易放下的?秋宁宁愿困守小楼三年不得出,他懈怠修行守在卫氏,三年内顶着冷待登门求过无数次,为的不就是要强求这一点双全吗?

    世间多少事,强求双全终不得,求到头来两手空。

    秋宁已然想明白了的道理,他难道还不能明白吗?

    ……

    第二日天明,黎枫再次去拜见了漓池。

    “上神,我求化形!”

    漓池盘坐大青石上,半阖的双目睁开,如照澈内外的明镜:“你修为不足,强行化形,恐有缺憾,纵能弥补,亦需不知多少岁月,你可知晓?”

    “黎枫知晓。”

    “前路不可悔,灾劫不可避,你可知晓?”

    “黎枫知晓。”

    “你已决定?”

    “黎枫确定。”

    红狐叩拜,身上牵情的因果线震颤不已,凝实如弦。周围沾染灰黑的不详因果亦变凝实,衬得那沾染着粉意的因果线愈发红艳,几如浸血。

    “好。”漓池道。

    “强行化形,自有艰险。你气息有损,先自去调息吧。”漓池言毕,再次闭上双目。

    黎枫叩谢,退出了院落。

    谨言焦虑不已,他追了上去,直想骂醒这家伙。

    之前在黎枫一大早跑过来犯蠢,求上神助他化形时,谨言就想开口劝阻。

    然而漓池上神的气息高旷浩瀚,令他终不敢开口。

    上神平日虽温和可亲,容他话痨多嘴,但上神终究是上神,其威严之处,令人不敢造次。

    谨言不敢违逆上神,只好往黎枫这里使劲儿。

    黎枫却是去寻丁芹授课去了,他欲强行化形,虽有上神相助,不必忧虑失败,但修行路终究是自己走的,化形后的缺憾究竟是多是少,还是要靠他自己。

    气息好调,心境难平。他初下决定,心绪波澜起伏,正好在这二十日里,通过对丁芹的授课来调和心境。

    黎枫刚来到丁芹院中,就被谨言追上了。

    “你疯了!”谨言焦急大骂道,“你怎么突然就做了决定?那灾劫怎么办?你有解决的办法了吗?”

    黎枫却在笑,双目中有融融暖意:“灾劫又并非必死,我闯过去就是了。”

    “说得好生轻巧!”谨言瞪他,“古往今来,多少修行者死于灾劫,身毁道消,旁人避之不及,你却没头没脑地要硬闯!你到底有没有解决办法?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我并不后悔。”黎枫道。

    谨言看他心意已决,用力抓了抓爪下树枝,道:“你、你……唉!实在不行,你便去求求上神吧,看看有没有法子解决了这灾劫。”

    黎枫摇头:“我修行这许久,也是有几件护身之宝的。谢你担忧我,灾劫是我自己的,也唯有自己闯过。”

    谨言自然也知晓这个道理,可是事关朋友,又怎么能放心得下?

    丁芹默默许久,向黎枫询问:“先生,闻道之喜不如情爱之乐吗?”

    一旁蹭课的小鼠同样抬首。

    黎枫不能以是或不是来回答,他抬头看着天空,双目因太阳的光芒而眯成一条缝隙:“年矢每催,曦晖朗曜。你们都知晓这句话的意思。”

    丁芹和小鼠一起点头,这句话是《千字文》中的,说得是,年岁如箭矢疾驰,匆匆催人渐老,唯有太阳的光辉永恒照耀。

    丁芹所学已远超如此,小鼠却是机缘巧合才习得的,虽然识字,却不通文章,只会一篇《千字文》。

    黎枫继续道:“修行者遥望道途,便如同凡人仰望太阳。阳光温暖,照耀我身,使我心生欢喜,浩日威严,高悬于顶,使我敬畏钦羡。太阳照耀众生万千,可又有多少人,能追逐得上太阳呢?太阳永恒,人却是会老的。”

    仍有不甘的谨言听到此处,叹息一声,张开翅膀飞走了。

    求道孤苦艰险,多少坎坷堪磨,黎枫的向道之心已弱,他又能劝说什么呢?

    丁芹默默的听着,她嘴唇动了动,似有不解,却最终没有问。

    今日课程结束后,丁芹寻到漓池,复述了此事后,迷茫问道:“上神,我觉得黎先生的话很有道理,可又觉得不太对。”

    “那你认为应该是什么样的呢?”漓池问道。

    丁芹思索片刻后,道:“大道难求,所以更要专注一心,勇猛精进,如此方才大道可期。如果分心二顾,才是真的没有了希望。”

    漓池又问她:“道是什么?又在哪里呢?”

    丁芹苦思良久,不能答。

    黎先生说道像天上的日月,可天上的日月不是道;她向道修行便是吞吐灵气积攒学识;可灵气与学识不是道;她天生灵目能观天地灵机,可灵机也不是道。

    道是什么?又在哪里呢?

    漓池笑了:“你连道在哪里都不知道,又该向着什么精进呢?”

    丁芹又想了想:“大道高妙难求,我现在自然是不知晓道是什么的。等知晓、寻找到道的时候,也就修成道了。”

    漓池却摇头:“你若如此想,便永远也知晓不了、寻找不到道了。”

    “道是行在脚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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