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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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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畅春园后院花团锦簇,艳阳高照。

    郑嘉禾步至一临水小榭,倚栏而坐。她单手托腮,看向坐在另一面的宋婴,掀起唇角:“与宋卿说话倒是让人愉悦。过两日朝廷封官的旨意就会下达,想过要去哪里么?”

    本朝进士封官,是吏部上下根据进士们科考的名次以及其身家背景授官。像状元、榜眼、探花一类,一般是去翰林院任职,余者可能会被封去做县官。当然也有例外,那些背景雄厚,或是才华格外出众的,自不能按常例去看待。

    宋婴微微低首,谦逊道:“但凭太后旨意。”

    郑嘉禾唇角的弧度便更大了些。他说的是“太后”,不是朝廷,这中间的意义很不一样。

    “不过……”宋婴踌躇一下,道,“之前草民不知太后身份,有一事欺瞒太后,草民思索良久,还是要向您坦白。”

    郑嘉禾:“什么?”

    宋婴:“草民……草民家中并无未婚妻。”

    郑嘉禾一愣,而后毫不掩饰地笑了起来。

    宋婴白白净净的脸再次涨红。

    “我还以为是什么,”郑嘉禾往后靠了靠,眼角眉梢都是笑意,“你以为能瞒得住我么?宋卿,我要用你,怎么会不让人好好查你?”

    她看中宋婴,自然不是只凭他的名次、或是相貌来的。她不仅了解他的身家背景,看过他的考卷,连他在客栈的一言一行,都有人专门记下了汇报给她。

    当然,这只是为了确定宋婴是不是她想要的臣子。在决定把他收为己用之后,她的人就悄无声息地撤了回来。

    宋婴汗颜。

    郑嘉禾打量着宋婴,这个温润如玉,说话妥帖,进退有度,却偏偏容易脸红的探花郎,倒真是赏心悦目。

    然而她眸光随意一扫,看见宋婴身后不远处的一棵桃树后隐约的身影,皱了皱眉:“那是谁?”

    瞧着鬼鬼祟祟的。

    立时有卫士过去,把那人领了过来。

    赵湛冷汗涔涔,躬身行礼:“拜见太后娘娘……草民乃今年的新科进士赵湛,无意惊扰,实在是有事要寻宋兄。”

    郑嘉禾对这人没印象,不过她该与宋婴说的都说完了,便直接点头,对宋婴道:“去吧。”

    宋婴疑惑地看赵湛一眼,拱手应是。

    赵湛没想到太后这么容易说话,一时受宠若惊,连忙道谢,方与宋婴一同告退离开了。

    宋婴问:“赵兄有何要事?”

    赵湛不答,只说:“到了你就知道了。”

    然而他带着宋婴去了刚刚碰见秦王的小道上,却哪里还有秦王殿下的影子?

    ……

    郑嘉禾回到暖阁。

    不出意料地看见杨昪正坐在案前,手上端着一个酒杯,慢吞吞地品尝。

    郑嘉禾鼻尖嗅到一丝酒香。那是刚刚她和宋婴坐在这里时,饮用的那种酒。

    郑嘉禾停顿片刻,走了过去,在他对面跪坐下来。

    “好喝吗?”她问,不等杨昪答,又笑着说,“此酒名为’子衿’,是去年秋天膳房新酿制的,初时觉得苦,等入喉之后再品,又会觉得香甜。我尝过一次,就喜欢上了。”

    “子衿,你起的名字?”

    “对呀。”

    杨昪放下酒杯,低声:“你之前从不饮酒。”

    晚宴那次,他见她坐于高台之上,一杯接一杯的饮,仿佛丝毫没有不适。她甚至还步下高位,敬了他一杯。

    那时他就想问了。

    郑嘉禾笑意自然:“人是会变的嘛。就好像维桢你,不也跟从前不一样了吗?”

    维桢是他的字。

    两人同年同月生,生辰只差了一个时辰,却分开在前后两天。大的是郑嘉禾。也因此,曾经他们在太兴堂一起读书时,郑嘉禾就喜欢喊他弟弟。

    虽然不过是一个时辰之差,哪门子的弟弟都不算。但她偏喜欢这样叫,就好像是为了故意惹他生气,看他板起脸,又不忍心呵斥她的样子,她就会很开心。

    不过大多数时候,她还是叫他的字,就像现在一样。

    久违的称呼。六年了。

    杨昪恍惚了一瞬,抬目对上她的眼睛。

    “哪里不一样?”

    “黑了,”郑嘉禾大大方方的,目光在他面上逡巡,“不过也更成熟了,看着挺硬朗的。至于其他的,我暂时还看不出来。”

    “你还想看什么其他的?”

    “……”郑嘉禾一时凝噎。

    除了外表,他哪儿都没变,包括他的心。

    这般思绪在杨昪心中转了一圈,他转了话题:“刚刚那人是谁?”

    “你不是知道嘛,怎么还问,”郑嘉禾斜他一眼,倒有些嗔怪的意味,“我看他谈吐不凡,文采斐然,便召来见见。”

    杨昪被她这一眼撩拨到心弦,心跳慢了一拍。他微微垂目:“之前在茶馆,你就见过他了。”

    “是啊,”郑嘉禾承认的很利索,“如今朝中缺人,正好借着这次科考,多提拔些新贵,不好么?”

    “是朝中缺人,还是你缺人?”杨昪思绪不太集中,他脑中飘过这句话,便自然而然地说了出来。

    郑嘉禾脸色倏地一变:“你什么意思?”

    杨昪一时怔住,面上闪过一丝懊恼。

    郑嘉禾神情是显而易见的恼怒,她瞪着他,眼眶渐渐红了:“先帝不信任我,你也不信任我?”

    “阿禾……”杨昪低声唤她,想要补救,却被郑嘉禾打断。

    “当时先帝病重,你以为朝堂上那些事,是谁撑起来的?便不说那些,当年先帝还是太子的时候,差点被景宗废掉,是谁帮他坐稳太子之位的?”郑嘉禾气得手都在哆嗦,“如今呢,我抚养着一个非我亲生的皇帝,承受天下人的怀疑,还要提防所有可能的危险。我以为至少你回来了,可你也在猜疑我?你以为我想当这什么摄政太后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

    “还用解释吗?”郑嘉禾看着他,冷笑了一下,“你若果真觉得我图谋不轨,只管动手,反正你手底下有二十万的玄甲军,谁不认你护国大将军的威名,你振臂一呼,自然从者众。”

    当时她听说他偷偷带着人回京的时候,几个亲信都劝着她先下手为强,千万不能等他回来,因为这局势瞬息万变,不知什么时候就失了先机,再无翻身之地。

    可她没有。

    了解他的性情,觉得他不会造反只是其中一个原因,更重要的原因是,她心软了。

    那时候她抱着年长衰弱的雪球,想起儿时在宫中无忧无虑的生活……她还记得他离京之前,曾多次暗中相助于她和先帝。虽然明面上没有说过,但她一直记在心里。

    所以她看着他回京,看着他拿出先帝密旨来压她,来分她的权,她也始终没有觉得,他们会走到什么鱼死网破的地步。

    可他的确是在怀疑她,防备她。

    虽然这怀疑并不是没有根据。

    郑嘉禾绷起下巴,一手撑着桌案,作势起身:“你想做什么就做吧,我懒得与你再周旋了。”

    手腕突然被人握住。

    “阿禾。”

    他力道极大,让她不得不又坐了下来。

    杨昪紧紧地攥住她的手腕,轻轻叹气:“不要这样说……我是向着你的。”

    他低下头,将她的手腕拉近,轻薄而带着些酒气的吻就落在了她的指尖,惹得她轻颤一下。

    “难道我表现地还不够明显吗?”杨昪哑声道,“你不高兴的话,我再不怀疑你了。”

    郑嘉禾看着他低下的头颅,怔了一下,有些难堪地撇过头:“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知道。”

    “……”

    “这于理不合,亦不符纲常……但我不想再管那么多了,更何况,阿禾,当初你喜欢的人就是我。”

    “……”

    “难道你以为,皇兄一道密旨,就能让我回京吗?”

    “……”

    “我想要的是你。”

    他温热的鼻息盘旋在她的指尖,郑嘉禾挣了挣手腕,却更是剐蹭过他的鼻梁和唇,温温软软的,还有些湿热,她立时不再动了。

    “你松手。”郑嘉禾低着头,神情有些窘迫。

    两人就算儿时关系再好,那也是发乎情止乎礼的,眼下他攥着她的手不放,还低下头吻她的指尖,已经是极大的逾矩了。

    杨昪却没放开,他只是稍抬了抬头,问她:“你不也没忘吗?”

    郑嘉禾心里咯噔一下。

    那天她在宫中设宴为杨昪接风,宴后她与他私下见面,她曾亲口告诉他,自己记得从前的一切,并且很珍惜那些回忆。

    她本意是想让他也多念念从前,不要跟她作对,可他还是拿出先帝密旨,当了个摄政王。

    这也罢了,儿时的情分在,总不至于撕破脸皮。

    可他现在是在干什么?对她一番剖白,然后用她自己的话迫她接受吗?

    这并不符合她的本意。

    郑嘉禾哑声开口:“所以呢?”

    杨昪一愣。

    “所以我就要配合你的想法,弥补你从前的遗憾吗?不然你就要对付我,用你的威望、你的兵权、你的人脉威胁我?”郑嘉禾把自己的手腕从他掌心抽出,一字一句道,“杨维桢,六年了。”

    杨昪看着她抽回的手。

    “没忘又怎样?我们都变了。”

    “……我没变,”杨昪沉声说,“一点都没变。”

    郑嘉禾望向他,抬起的眼睫上挂了一丝晶莹。

    杨昪心尖忽地一缩,他身体前倾,越过桌案,伸手去触碰她的脸颊,刚好接住了那一滴落下来的清泪。

    “不是迫你……”杨昪说,“只是想告诉你,我不会再怀疑你,你永远不用防备我,你想做什么,我都支持你。”

    郑嘉禾眼睫颤了颤,她低下头,脸颊落在他的掌心,又几滴泪落了下来。

    浓密的睫毛垂下,遮住了她眼中的一片清明。

    不,维桢,如果你知道我要做什么,你绝对不会支持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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