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三年
国子监。
今日是新招生员入学的日子,邵煜背着行囊,到门旁的小吏处出示了一下身份和录取证明,核查过后方入了院子。映入眼帘的首先是一堵隔墙,墙上彩绘了一幅山水图,是前朝书画大家宋老先生的手笔。
邵煜一边低着头,把东西塞回袖口,整理了一下衣裳,一边走路,转过那堵隔墙时,一不小心就跟迎面来的人撞上了。
“哎哟!”来人惊呼一声,手里抱着的东西散落一地。
“对不起对不起。”邵煜连忙道歉,蹲下身去帮忙捡起地上的书卷,起身要递给那人时,视线不经意扫过上面的署名,愣了一下。
王桓……
有点耳熟。
“怎么走路的!这么冒失!”王桓看着他,皱了皱眉,“新来的生员是吧?还不快去后面报道。”
邵煜只得连连应是。他背好包袱继续往前走,没走几步,又被王桓叫住。
“欸!”王桓指了指另一边,“那边才是太学,你走错了。”
邵煜顿住步子,脸颊有些涨红,他说:“我就是要去国子学……”
王桓愣住。
按大魏制,国子监下设国子学和太学两大类,前者只招收五品以上官员人家的子弟,后者才招收些小官之子,或者开放考试,从平民百姓中选拔出一些有才华者。
今日入学的生员正是前段时间通过考试进来的,就算成绩再优异,也不能去国子学啊!
王桓看着邵煜匆匆走远,非常不解。
但他不知道,这次考试的试卷被国子监几位比较有分量的国子博士看了,其中就包括曾经为长宁公主授课的钟老和从宰相位置上退下来的曹老。他们看中了邵煜的才学,破例把他安排到国子学了。
国子学的生徒,能一人住一间屋子。邵煜把自己的行李规整好,外面正巧来了人。
“邵煜是吧?曹先生叫你。”
邵煜连忙出门,跟着来人去寻曹公。
过去的路上,邵煜想起先生郑嫣教给自己的
话。
她说,曹公在国子监地位极高,若能获得他的青睐,于自己有利无害。钟先生会帮他说动曹公,破格让他到国子学。之后的事,就要看他自己了。
但在取得曹公的看重和信任之前,他不能透露丝毫自己与郑家的关系。
邵煜定了定神,抬步踏入房门。
一个身材高挑,唇红齿白的俊秀少年正站在屋中,低首听曹公训话。
见邵煜进来,曹应灿看他一眼,道:“早就让人去找过你,没见到人。怎么现在才来报道?”
邵煜来得是有些迟,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拱手道:“学生在来的路上碰见了一队禁卫军,为了避让,才迟了一点。”
曹应灿随口问:“那些禁卫军做什么的?”
邵煜道:“是去秦王府换班的。”
曹应灿一愣,随即眼眸微眯:“秦王?发生了什么事?”
他整日泡在国子监研究经史学问,对外界消息都不太敏感了。
邵煜踌躇了一下,说:“学生也不太清楚,只听到传言说,是秦王殿下涉嫌谋反。”
曹应灿神色凝重起来。不过他缓了一会儿,就恢复面色,指着身旁的少年介绍道:“这是张羡之,一会儿,让他带你去熟悉学舍。张羡之,这是邵煜,我新收的学生。”
两人连忙互相见礼。
邵煜听到张羡之的名字,又是了然。
郑嫣曾与他说:“国子学中有个叫张羡之的人,是从前张相公的孙子,张相公蒙冤被贬后,在蜀地故去,后来,太后为张相公平反,并把这张羡之接回长安,送进国子监读书,如今是曹公的得意门生。不出意外的话,你与他将参加同一场春闱。”
邵煜与张羡之并肩站定,听着曹应灿对他们的叮嘱。以前曹应灿当侍中的时候,那脾气是有点倔的,可能是因为现在沉浸下来教书,没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事让人生气了,脾气竟也温和不少。
两人对他的话一一应下,说得差不多了,便躬身告退。
张羡之带着邵煜先去他们平日
里读书的地方逛了逛,迎面又碰上王桓。
王桓看见邵煜竟跟在张羡之身侧,不禁瞳孔一缩,看着他们的神情都变了。
这个新来的竟然与张羡之一起!
张羡之所在的学舍,那是国子学中最好的!哪怕王桓都是太后的亲弟弟了,他爹也为他上下打点,贿赂了许多人,才勉强把他塞进国子学最差等的学舍。他是万万没想到,这个通过平民考试考进来的冒失小子,竟然能和张羡之做同窗。
张羡之笑着朝王桓拱了拱手,王桓连忙还礼,邵煜也跟着躬身。
待他们擦肩而过,走出一段路,张羡之才与邵煜说:“刚刚那个人叫王桓,是太后的亲弟弟,你没事不要招惹他。”
邵煜一愣:“太后的亲弟弟?”
这个郑嫣倒是没跟他交代过,估计她也不知道吧。
张羡之点了点头:“不过听说在太后跟前也不怎么得脸。他能来,好像还是他父亲找了人送进来的。总之,不要过多来往就是。”
邵煜应下了。
……
郑嘉禾让兵部草拟了一份武举的方案给她,正与宋婴细看。
看了一会儿,宋婴摇头道:“娘娘,臣以为,武举选拔将官,兵法谋略才是主要的,好的武艺身手则是锦上添花,就算差点也没关系。”
而兵部呈上来的这一份方案,多为仿照前朝所做,主考骑射、体力、武艺,这样的人朝廷自然也需要,但不一定就是一个好的将军。
郑嘉禾嗯了声,点头:“是这样。”
秦王之所以成为战神,武艺强悍,能独闯敌营毫发无伤,并取得北戎可汗的项上人头,这只是其中一部分原因。他屡战屡胜,创造出玄甲军神话之名,与他幼时书读得好,看了不少兵书有很大关系。
郑嘉禾让宋婴记下几个要点,交给兵部,让他们重新修改武举方案。
宋婴回到案边跪坐。
郑嘉禾默了一会儿,说:“宋卿,拟旨吧。”
宋婴一愣,颔首应是,在案上摊开一卷空白圣旨,笔尖沾满了墨汁
,左手扶着右手衣袖,提笔,等郑嘉禾吩咐。
距离秦王被软禁到王府已经过去了整整三日。郑嘉禾目光望向前方,神色平静地说出了自己对秦王的处置。
秦王涉嫌谋反,幸及时收手,未酿成大错,因此从轻发落,收回摄政大权,去护国大将军名号,贬为庶人,仍幽禁王府,无旨不得出。
牵连到的将军、卫士,一并降职处理。
郑嘉禾问:“你觉得处罚是不是太轻了?”
历来谋逆大罪,砍头、流放都是轻的,更多的是株连一大片,死伤无数,血流成河。
宋婴道:“娘娘这般处理,自有您的道理。”
郑嘉禾看着他,目色有些探究。
从当初曹应灿指责她弑君,到如今秦王谋逆,宋婴倒是一直忠心,跟在她身边出谋划策,听她的吩咐做任何事。就好像无论她做什么,他都会无条件听从她的吩咐。
倒是个忠心可靠之人。
宋婴斟酌着词句,刚写两句,颜慧进殿禀道:“娘娘,曹大人求见。”
郑嘉禾一愣:“曹大人?”
颜慧道:“是国子博士曹应灿。”
郑嘉禾眉心微动。自从曹应灿被贬之后,两人几乎再没见过,曹应灿有自知之明,不会在她面前再招她烦,两人之间似乎有种默契,他知道自己短时间内都不会再有回到从前位置上的一天,因此只做好自己的国子博士,专心研究经史文章,教书育人。
如今他来求见,是为什么?
郑嘉禾看一眼宋婴,吩咐道:“把他请到侧殿。”
然后对宋婴说:“你先在这里拟旨,我一会儿回来。”
宋婴应诺。
郑嘉禾起身去了侧殿。
曹应灿一身官服,步履稳健地走入殿中,向郑嘉禾躬身作礼:“老臣参见太后娘娘。”
郑嘉禾在主位上坐下,唇边蕴了一丝得体的微笑:“曹公,好久不见了。不知今日有何指教?”
曹应灿道:“指教谈不上,只是老臣斗胆,想问问娘娘,关于秦王被软禁一事。”
郑嘉禾一怔
,笑容稍敛,问:“曹公的意思是?”
“老臣听闻,秦王殿下之所以被软禁在府中,是因涉嫌谋逆。娘娘,此事当真?”
“当真。”
“这可真是怪哉!”曹应灿长叹一声,道,“娘娘,若秦王真有反心,为何不在当初直接带大军南下回京,而是选择在根基浅薄的长安?再者,老臣听闻,秦王身边的卫士并未与禁卫军交手,这谋逆之罪从何而来?秦王参政一年有余,这其中有多少事是权听太后娘娘决断的,娘娘心中难道不清楚吗?”
郑嘉禾面色冷淡下来:“曹公是想说,秦王这谋逆之罪,是我捏造的?”
曹应灿道:“老臣并无此意,只是想请娘娘允准,让老臣去秦王府一趟,问清楚其中缘由。”
郑嘉禾抿唇不言。
曹应灿说的她怎么会不懂?但她更知道,杨昪在她身上有多疯。
他可以迷晕她、掳走她、闯入她的寝殿,如今为了能与她成婚,为了能有一个名正言顺的身份,他竟能密谋造反,说什么让她做两朝皇后的话来。
郑嘉禾毫不怀疑地相信,他做得出来这种事。
他说他回长安的目的就是她,那他为了这个目标,可以不顾一切。
她不能和一个疯子继续下去了。
她也不会再让他有发疯的机会。
曹应灿抬头道:“娘娘?”
“想去就去吧。”
郑嘉禾对这个倒是无所谓。她也想知道,杨昪对着一个忠心耿耿的三朝老臣,会对他造反的行为,作何解释。
……
杨昪盘腿坐在榻上,望着床前新挂上去的画出神。
就在三天前,他把床尾挂着的郑嘉禾少女时期的画取了下来,换上了他新画的。
他新画的是郑嘉禾高坐在朝堂之上,以太后之尊临朝称制的模样。
她变了很多。这两幅画中,杨昪自己也觉出了,最不一样的是她的眼睛。
杨昪盯着那双眼,想从中看出来,过去的郑嘉禾到底经历了什么,如今的她心里又在想着什么。
他
枯坐着思考,这几日都没有好好休息,也没心思干别的,下巴上都冒出了青色的胡茬。
“王爷,王爷……”
余和的声音在外面响起。
杨昪眉目不动:“说。”
余和道:“曹应灿曹大人来了,说是要见您。”
杨昪一怔:“他来做什么?”
……
曹应灿坐在正堂等候。
他看了一会儿屋中的摆设,才等到秦王出来。看见秦王略带些憔悴的面色时,不禁在心中又是叹气。
好好的一个亲王,被软禁起来,真是折磨啊。
曹应灿起身行礼:“老臣参见秦王殿下。”
杨昪轻点了下头:“曹公。”
曹应灿直起身,又坐回侧边的椅子上,他摸了摸胡子,道:“老臣听闻王爷的事,因此去求了太后娘娘,才得到一个亲自来此求见王爷的机会。老臣想问王爷,这外面的禁卫军,到底是怎么回事?”
杨昪抬目看他。
曹应灿刚正不阿,一身正气,正因为明白这一点,当初杨昪南下回京,选择把密旨的消息直接传给他,他果然不负自己的名望,在朝堂上当众说出密旨一事,让杨昪得以顺利回到长安。
那时候,他还对皇兄在密函上所写的内容心有疑虑,有些怀疑郑嘉禾。
杨昪心念一动,没有回答曹应灿的问题:“不急着说这个。曹老,本王想知道,在皇兄驾崩之前的那三年,宫中……都发生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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