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1 章
星月穿过窗边榕树,碎碎点点的光落在嬴辛脸上。
一群灰色长袍的人影来来往往,犹如傀儡,面无表情地在一片药圃里,搬花运草,捣弄草汁。
空气中弥漫着微涩的药草味。
嬴辛与块石头绑在一起,睫毛微动,安静审视着四周。
这些灰衣人像看不到他,忙着做自己的事。
灰影中,穿着唯一鲜艳衣裳的身影,站在一株含苞待放的并蒂昙花前。
江宴俯身打量片刻,不紧不慢地撩起袖子。
冷白手腕露了出来,他握住匕首反手一割,鲜血滴滴答答,浇灌在其中一朵花上。
下刻,两朵昙花,在月光中缓缓绽开了。
一朵血红,一朵纯白,妖异又圣洁的在清风中摇曳。
嬴辛眼神微变,深深看了一眼江宴。
这是只记载与古籍中,早就销声匿迹的奇花,仙鬼昙。一朵令人谈之色变的剧毒邪花,一朵令人趋之若鹜的疗伤圣花。
此地除了仙鬼昙,还有许多奇花异草,这巫幽门使者,不止会痋术,还会药毒。
察看完药草,江宴似乎终于想起了人,朝他看去。
与在外裹着黑袍,毡帽遮脸的模样不同,江宴在自己的地盘,打扮的格外显眼。
他穿着果绿色的长袍,远远看着,像春来柳枝长出了嫩芽,整个人充满了生机。
他右腕带着五颜六色的珠玉手链,腰间束着四寸宽的墨色腰封,封边掐着一圈金线。这人还在发间编了许多辫子,长长垂下,每根辫子都缀了几片小草叶。
江宴脸上挂着笑,缓步走到嬴辛身前。
抛开那不怀好意的讥笑,他其实有张不错的脸,是出挑的男生女相。
五官阴柔精致,眉细长,眼清朗,看不出是个作恶多端的邪道中人。
相反,更像是备受宠爱、天真无邪的世家少公子。
但年轻男子脸上的恶意,不加掩饰。
“喜欢这东西,你几岁了,蠢钝到这地步。”江宴站在嬴辛面前,嘲讽地晃了晃手中的糖葫芦。
嬴辛看了眼他,没说话。
江宴不喜欢唱独角戏,见嬴辛不理他,脸上的假笑消失,他阴着脸蹲下身,用糖葫芦在少年手臂轻轻一敲。
“不会说话是不是。”
下秒,那糖葫芦化作布满尖刺的妖藤,缠绕上嬴辛胳膊。
密密麻麻的刺扎入,顷刻,嬴辛衣袖润出一片深红,妖藤越颤越紧,尖刺像只野兽锋利的齿牙,要将他手臂咬碎般。
嬴辛睫毛颤了下,脸色发白,看到这幕,江宴终于满意的呵呵笑了起来。
他缓缓捏住嬴辛缠满妖藤的手臂,乌青的指尖稍稍用力,听到吃痛的闷哼。
“疼吗,可不能怪我,会相信这种东西,只能怪自己太蠢。”
江宴愉悦笑着,指骨加大力道,似乎想将嬴辛手臂完全废掉。犹如万千
的针扎入血肉,嬴辛脸色苍白如纸,长长的睫羽低垂着,遮住了那双黑眸。
知道得想办法自救,嬴辛扬起嗓音,微哑道:“我有个问题。”
江宴手中动作不减,笑意深深:“说。”
嬴辛忍着疼,侧首看向在一堆奇花异草中,显得格外平凡的小黄花,“你也喜欢月见草。”
江宴:“怎么,你也喜欢?”
“不,”嬴辛冒起冷汗,勉强扯起一抹笑,“我只是在叶草师叔那,经常看到罢了,他应该很喜欢。”
收紧的妖藤一顿,江宴手指力道停了下来。
他松了手,脸上的笑意如阵轻风消散,取而代之的,是略带迷茫的怔愣和错愕。
那双盯着嬴辛的乌瞳,微动了下:“有吗。”
“当然了,”嬴辛缓声道,“江叶草师叔素来喜欢养些花草,在宗内,有整座山的药圃,不过种在他庭院的,能日日看到的,却只有夜晚才能盛开的月见草,因是凡草,弟子间还经常说起此事。”
江宴的手缓缓垂了下来,整个人迟疑不定,半晌,像是不敢相信般,再次求证。
“你没骗我。”
嬴辛瞥了眼血迹斑斑的衣袖,清隽眉眼,漫出一抹人畜无害的笑。
“我骗你做什么,此事全宗上下都知道。”
江宴眼尾睫毛格外长,此刻轻轻煽动,低着眉,一时好似没了话,他这副姿态,竟有几分意外得到糖果,不知如何表达欣喜的孩童表现。
“还有吗。”许久,他问。
嬴辛看着那正常起来,细看与江叶草眉宇有几分像的轮廓:“比如。”
江宴没有开口,只阴沉看了他一眼。
嬴辛耸肩:“我记得,江叶草师叔很爱护那些月见草,有次师尊不小心踩坏了几株,还被冷声斥责了,那是我第一次瞧见,师叔对师尊冷脸。”
嬴九嚣的师尊,自然是江叶骅了。
江宴起身,踱步在嬴辛面前走来走去,发间细辫带着小草叶摇摇晃晃。
虽在极力掩饰,但他正欢喜的不知所措。
嬴辛微微歪头,仿佛再苍白的脸色,也妨碍不了他看戏的兴致,那黑眸深处,藏着一丝冷冷的嘲讽。
就在这时,暗影穿过一扇门,提灯走近,行礼道:“宫主,门主让你过去。”
江宴咬着指甲,像是回过神:“知道了。”
他常年与蛊痋毒草打交道的手,中毒了般,指甲盖乌青,但意外的很干净,修剪的圆润整齐。
“也回答我一个问题,”嬴辛道,“为何抓我。”
江宴此刻心情很好,连带看江叶骅这个徒弟,都顺眼了不少,“谁让你是最好的诱饵,抓你,自然是因为有人会来救你。”
嬴辛一哂,试图讲点实话:“那你要失望了,江叶骅与我徒有师徒之名,他并不会亲自来救我。”
“江叶骅算什么东西,”江宴先骂了句,随后瞥了眼他,“说的是沈白休。”
得到个更荒诞的答案(),嬴辛表情淡了下去()[(),冷笑一声,靠在身后的石头上。
这人真有病。
嬴辛心间烦躁,将眼睛一闭,不一会儿,脚步声去而复返,以为是江宴,直到对方走近,他才若有所感地睁开眼。
在炤华城酒楼见过的男子,巫幽门主。
“你真让我失望,”来人叹息似的说,脸上却没有任何波动。
嬴辛皱眉,在酒楼里不适感再次涌现,魔源在体内颤动,一种想要毁灭眼前一切的戾气与躁意,令他血液灼疼。
嬴辛紧盯着来人,黑眸注视着那身紫袍,忽而,意识到什么。
巫主嘴角冷笑:“记起来了。”
嬴辛语气莫名:“是你。”
巫主抬起乌靴,眉眼冷漠地踢了踢困缚少年的绳子,紫色火焰刹时将妖藤燃烧殆尽,“你降生时,我曾施下一缕九幽业火护你周全,结果你为了两个欺你,戏弄你的奴仆,将业火交出,愚蠢。”
嬴辛面无表情道:“我不会再上当了。”
“是吗,”巫主淡声,“那你为何会出现在此。”
少年胸膛突地起伏了下,嘴角紧抿了抿。
“听到师叔对貔貅说,要出门买好东西送人,转眼发现,他竟然拿着最喜爱的东西,出现在了自己的窗口,”巫主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意外之余,高兴的得意忘形了吧。”
嬴辛垂着眉眼,面色阴沉。
“换做之前,你第一反应该是厌恶、猜忌”巫主视线低垂,注视着一言不发的少年。
“什么改变了你,命脉处的青莲么。”
嬴辛霍然抬头,对上似笑非笑的眼眸。
“喜欢看漂亮的东西?”
嬴辛黑瞳冷沉,巫主低眉转了转玉扳指,忽而充满兴致地问:“你觉得江宴如何。”
嬴辛拔起一株灵草,揉碎覆在血淋淋的手臂上,眼帘低垂默无表情道:“不相熟。”
他对那个连情绪都控制不了,随时要犯病发疯般的人没有兴趣。
巫幽主:“是么,但他体内有一样东西,你应该熟悉”
斑驳树影,紫袍身影薄唇勾动,嬴辛敷药的手一顿,淡漠的嗓音随着沙沙寒风,传入耳中。
“都有魔源,”那声音诅咒般道,
“只不过,他只有微末,是我种入他心间的。
而你,天生占满,会更变本加厉。”
“现在,你觉得他如何。”
单纯的又问了遍,男人没有期待任何回答,只看向了远处,微微一笑。
“来的真快。”
婆娑城。
一座孤峰断崖上,悬着肉眼难以看到的金色高塔。
朝岁站在猎猎狂风中,朝空荡荡的地方望去。
若非展开了领域,他都无法看到,在那上空,隐藏着座金色的九层高塔。
清晰
() 有力的掌声响起,出现在塔门前的紫袍身影,拍了拍手:“你果然看的到。”
“要进塔吗。”他笑着问。
朝岁没答,白皙的指尖捏着根野草,扫了眼似曾相识的宝塔,将草茎折了折,“姑且一问,是冲我来的,还是他。”
巫幽主:“有区别吗。”
月色清冷如水,落在朝岁眉眼,如覆了一层寒霜,他低声道:“如果前者,我会让你和你那手下,死的很惨。”
系统在灵海里视线飘忽,瞅着朝岁神魂不敢动弹。
它知道,仙君最讨厌旁人因他受难,曾经有妖邪奈何不了他,为了威胁他,带走了对他非常重要的人。
那场灾祸,险些断了朝岁的仙道。
至今仍是他心间一道疤。
“各占一半,”巫主浅笑,“但如果不是你擅自插手,另一半也不会存在。”
后面这话,只差没指着朝岁说,就是你了。
朝岁若有所思地颔首,嘴角冷弯:“既然如此,你就留在这吧,反正你只是个次身,无关紧要。”
巫幽主面露意外。
他的确不是真正的门主,也可以说是,不过,他只是主身用来挡劫化煞的分身。
当日巫幽主走后,朝岁思忖不久,就明白过来为何对方不被领域笼罩,能隔开领域了。
这人如同即墨尘剑气所化的身体一样,被风一吹就散了,只不过更高级一些,与主身比较接近,但也只是接近而已。
巫幽主轻声:“你果然不是沈白休,你是谁。”
朝岁身形一闪,直接出现在他身后,嗓音清越而冰冷:“等见到你的主身,我会回答这个问题,好梦。”
说着好梦,月下塔门都被他反手一掌,震碎成了金色碎光。
一路畅通无阻,朝岁来到嬴辛所在的塔层。
没想到入目,少年半点不像被抓来的,反而像来做客的。
嬴辛待在一间厢房,里面摆设应有尽有,天寒,夜间肃冷,室内中间还贴心的放了火炉。
朝岁进屋时,火烧的正旺。
几个侍从围着少年,驱寒问暖,有的端着果盘,有的给他披了件绒毛大氅。
朝岁:
察觉他的来到,侍从们对视一眼,面露警惕地往后退了两步。
朝岁没理那些喽啰,见嬴辛无事,他直勾勾越过,顺手拿走一个灵果,边吃边往里面的大床上一躺。
若非靠貔貅补足了炁,他还真不一定是那次身的对手。
不是打不过,只是触动了体内咒禁,反噬起来五脏六腑都在颤抖,疼的厉害。
这九层金塔,那巫主次身将其叫做九幽塔,但朝岁一看,眼熟的令人发指。
什么九幽塔,在他所处的修真界,这宝塔有个震耳欲聋的名字,昊天塔!
别说他进来了,就是远古大神入塔,都难出去,好在这塔有损,威力大打折扣,不过短时间
内他出不去,震碎的塔门眨眼就恢复了,金光灼灼,比之前更坚固。
猜不透巫幽主将他困在塔里做什么,朝岁吃完果子,翻过身闭上了眼。
人没事就行,他先睡一觉。
几个巫幽门徒,看着青年旁若无人,仿佛自己家一般睡起来,目瞪口呆,放下东西对视一眼就小心离开了。
嬴辛看着众人离开,回过头,眸光盯着青丝洒了一榻的清瘦身影看。
良久,他起身慢慢走到床边:“师叔。”
没有回应。
过了会,少年嗓音低低道:“师叔也被抓来了吗。”
朝岁:“?”
竟然有这种想法,他坐起身,郑重其事道:“是啊,跟你一样。”
月光穿过窗口照在床上,朝岁青袖滑落,露出红了一圈的雪白手腕:“看吧,这还有勒痕。”
嬴辛眸子漆黑,盯了他半晌,不说话了。
朝岁见他沉默,像是发现了有趣的事,歪头看他:“不会以为我是来救你的吧。”
嬴辛脱下大氅,堆在没有被子的床上,眉眼平静:“师叔有心,以金丹修为想必也无力。”
“知道就好。”
嬴辛抿唇,不吭声了。
朝岁扫了眼厚实的氅衣,他现在冷的厉害,没有客气的往身上一扯,躺回了床上。
他侧枕着,望着床边的少年,好看的眼睛眯了半晌,变戏法似的,不知从哪摸出一串糖葫芦。
“铛,给你——”
朝岁以前小时候有个病痛,或闷闷不乐的时候,良心偶尔发现的臭老道,就是这样变戏法哄他的。
少年却没有第一时间接过,黑润润的眸子里,盛着朝岁看不懂的东西。
朝岁纳闷道:“要不要,不要我自己吃了。”
老实说,要是不接,他其实挺开心的。
似是看出他暗里的期待,嬴辛鸦黑的睫毛一垂,拽了过去。
朝岁嘴角微不可察地撇了下,翻过身,将背对着人。
罢了罢了,睡觉。
想睡着是不可能的,没一会,朝岁就听到后方脆响,嚼碎山楂外裹糖的声音,咔嚓咔嚓。
他半张白皙的脸浸在月光中,眼神幽幽。
这时,嬴辛忽而低声问:“师叔,你觉得江宴如何。”
话落想到朝岁不知道是谁,他补充道:“就是来过青阳宗的巫幽门使者。”
其实无需解释,察觉嬴辛不见,朝岁掐指算了下,就抓走他的人生辰八字,一生命数大概算出来了。
想了想,他不以为然道:“一个不安的疯子。”
就算不看命数,瞧那充满戾气、怨憎、狂躁而不可理喻的模样,都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
床边吃糖葫芦的嬴辛,动作一顿,睫毛低垂,在窗风中微颤了颤。
“他才是江叶草师叔的亲弟弟。”他说出自己的发现。
两人种植灵草和修剪方式都一模一样,不是同门就是本族。
朝岁淡漠的“哦”了声,也说出了自己演算的结果,“但五师兄已经不记得他了,以为江叶骅才是亲弟弟他自找的。”
嬴辛不说话了。
朝岁不算心思多细腻的人,不过,听到咀嚼的脆响突然消失,他还是转身看了眼。
少年坐在床边冰凉的地板上,低埋着头,后脑勺对着他,瞧着闷闷的不知在想什么。
朝岁伸手,在那受伤的手臂戳了下:“不疼了?”
嬴辛被那一下,碰疼的几乎闷哼了声,他微恼地侧过首,正巧看到朝岁微挑的眉梢。
“想什么呢,你跟他可不一样。”
嬴辛微微睁大眼。
他知道
嬴辛嘴唇颤了下,还没问出声,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掌,率先搭在他乌黑的发顶。
不甚熟练的乱摸了摸。
“别担心,”朝岁安慰道,“他是世间第一倒霉的话,你才第二,”
嬴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