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20.
风雪降临,航班延误,飞机盘旋上空数小时,于许多人而言不甚顺利的一天开始了。
抵达柏林勃兰登堡机场,母亲知道谢令诚回来,派了司机前往机场接他返家,谢令瑜告诉哥哥,今晚妈妈亲自下厨,要做他爱吃的清蒸鱼头。
车上,谢令诚打电话给温时远报平安,她声音有些哑,不容忽视的忧心夹杂在他的口吻和话语里:“怎么哭了,发生什么了?”
相隔两地以及时差的缘故,他不知道她一下机就感冒了,所有人躲在酒店里避风雪足足48小时,原定返航的日子被迫延后,蒋冰冰都憋坏了,雪一停就忍不住出去遛弯,她一个人在房里养病。
听了她的话,谢令诚放下心来,“我还以为你……”
“以为我还在为梁先生那条微信耿耿于怀?你答应我的,我信你。”
电话里是他和梁天佑的对话记录,后者一晚上打了几通电话仍寻不到他人,一条信息发过来,正好那时他在烫面,想拿手机计时便看见了。梁天佑问失踪人口究竟去了哪里,不仅前程事业任人摆布,连人生大事都被安排得明明白白,现在不回来等几时?
梁天佑说婚事谈得八九不离十,梁家人已经开始着手准备了。
明明即将当梁家“乘龙快婿”的人是他,梁先生却比他还急。
谢令诚不慌不忙把早饭做好,招呼温时远来吃,临去洗澡前才慢悠悠回复梁天佑,答非所问地说:你们姓梁的拿什么给女儿做嫁妆?
不像是开玩笑,梁天佑删删减减好半晌才盛怒地回:滚你妈的,赶紧给老子回来!
就那么巧,被温时远看到了。
谢令诚从浴室出来,见她拿着他的手机低头在擦脸,暗叫不妙,上前去抽走手机让她抬起头,目光所至是她微微泛红仍携着点点水光的眼眶。
温时远也不知道自己当时怎么了,她打从心底地相信谢令诚会有始有终,可耐不住心头的酸涩,眼泪不受控制地掉了下来。
流逝的时光到底是追不回来的。
他郑重告诉她,这次他便是要回去解决这些事的,许多多年来沉淀在海底从未宣之于口的心底事和真相以及不曾拎到台面上说的话该趁此行一次说清。
“嗯,我记得。你吃药了吗,睡一会儿吧?快好起来,过几天我回海城陪你跨年……想不想放烟花?”
年轻司机频频从后视镜看向后座,谢令诚余光瞥见,别过脸望出窗外,和电话那端温声交谈,一直到汽车驶进家里车库方才恋恋不舍般结束通话。
谢令诚进门时司机跟在身后,途径家门前的小花园,谢颜氏正在那里督促园丁清扫积雪,见儿子返家立时面露笑意迎上来,越过他看了眼司机,吩咐道:“阿立,晚上去梁家把菁菁接过来。”
说起来,阿立和谢令诚是堂兄弟的关系,本不是干司机活的身份,但阿立生母来历不明,连带着孩子也不光鲜,遗腹子兼私生子总不招人待见。
近年老太太病痛多,兄弟几个心里打着算盘,有次翻族谱瞧见英年早逝的幺弟名字底下空空如也,这才想起阿立来。本着给弟弟留后的意愿,谢先生作主在族谱上添了阿立的名字。
老太太年纪越大越眷恋亲情,阿立到底身上流着谢家的血,老太太轻易便接纳了这个流落在外二十年的孙子。
阿立回到谢家,在谢先生手下办事,因年纪太轻便先安置在家里,平常负责接送谢颜氏和谢令瑜,偶尔帮公司送些重要信件之类的。
母子二人寒暄片刻,谢令诚拎着行李箱往里走,借着开门的动作往回瞄,阿立同谢颜氏耳语,在对方觉察他视线前收回眼,对着在他脚边转圈的小狗不着痕迹地叹了叹。
晚饭因谢先生的公务耽搁了一个多小时,将近九点才在饭厅落座,谢先生一如既往在动筷十几分钟后开始翻阅报纸,家里两位女性出声聊家常,谢令诚也和往常一样偶尔附和几句,看不出任何异样。
晚饭后众人刚起身,有客来访,家里阿姨去查看可视门铃,来人是谢先生的二弟、谢令诚的二叔,谢先生闻言恍然,“他昨天说有事和我谈,我给忙忘了,让他进来吧。”
并不亲近甚至有些畏惧的叔叔来访,谢令瑜在厨房取了罐气泡水自觉回房回避。妹妹能躲,谢令诚这个长子再怎么不高兴也得赔笑应付一下,只要不谈上一辈留下的财产如何分割等等的敏感话题,生意投资上的决策轮不到他去插手。
煮一壶消食茶,老式的茶碗一人一杯,两句客气的开场白之后直入正题,二叔说谢先生此前斩钉截铁地承诺公司股东在蔚山开发项目里他们定然能从其中分一杯羹,如今却迟迟谈不下来,温唐两家那边接连碰壁,他来代他们问一声,究竟诺言能否、何时兑现。
谢令诚端起杯子喝茶,眼睛瞄向父亲,谢先生恍若未闻,捧着台平板在看项目资料,二叔倒不急,好整以暇地静待兄长后话。
一会,二叔再开口:“假如大哥心有余而力不足,我这个当弟弟的应该帮帮忙才对,终归也是为了公司前景着想。我有门路,能从唐公子那边入手,他比温行卓好说话些,来往频繁些指不定就成了。”
角落的谢令诚站起,回身朝楼梯口走,想上楼拿些东西。身后谢先生说话了:“虽然唐嘉显是唐氏唯一的直系继承人,但如今当家的还是他祖父。这次蔚山的决策权全在温行卓手里。找唐家小子还不如多花心思在他身上。”
背上仿佛长眼睛,看见了二叔不屑的嘴脸:“哼,那是个油盐不进的家伙……”
琢磨着时间差不多了,谢令诚拿了份文件下楼,走到沙发处将文件搁到茶几上,脸色不好的二叔就起来了,一把捞起沙发背上的围巾和羽绒服,往门口走。
谢先生喊阿姨送客,二叔缓慢的步伐变急促,厚软拖鞋踩在地板上好像有声音,刚上两级门前的台阶,二叔想起了什么,回头叫住谢令诚。
“听说大哥家要办喜事了,令诚和梁家的姑娘要订婚,婚期在什么时候?”
谢令诚哪里知道父母和梁家谈妥了什么,眉头一皱,站在那里跟木头似的不答话。谢颜氏浅淡笑笑,“八字没一撇呢,还早还早。”
“梁家是大嫂你妹妹的夫家,亲上加亲多好的福气。我家的小子也到年纪了,回头我也让你弟妹在她娘家物色好姑娘,知根知底也门当户对,这样才像样子。”
谢颜氏皮笑肉不笑,简直要怒火攻心了,这小叔子在丈夫那里讨不到好,回头还要挤兑她儿子的婚事,就差指着鼻子说他们夫妻目光短浅,不看前面门庭赫奕的人家,反而往回看,相中了凋零的梁家。
现在的颜氏也不如从前风光了,几个高嫁的姐妹里属谢太太最体面,嫁出去的女儿无法真正摆脱娘家,这二十几年来生意和私下她都间或帮补家里,同时也搭把手抬了抬妹妹夫家的门楣。同在柏林的梁菁母亲是谢颜氏唯一的倾诉对象,膝下一儿一女能结缘是姐妹俩喜闻乐见的结果。
岂料,向来沉默是金的儿子破天荒给母亲扳回一局。
“那倒是,积福报得善果。我前不久偶遇了一位中医师,针灸功夫了得,在江南一带小有名气,医馆里的护师按摩手法也不错。弟弟的病好些没有,近来不忙的话让去见一见吧。”
人人皆有软肋,二叔的则是他早年车祸落下隐疾的独子。
二叔儿子难以言喻的暗疾藏在衣衫底下,大人们也懒得拿孩子来当争斗的筹码,不予理睬的态度顺了二叔的心意,死守着许多年。
兄弟间自踏入商界起便开始相互试探,彼此秘闻知道不少,从不放在明面上议论,只在自己窝里头嘲笑,这次谢令诚却捅破窗户纸,直令二叔难堪极了。
侄儿语出惊人,二叔愣了愣,反应过来时立即怒气冲冲地转身,顾不上长幼尊卑,一面走一面骂,“一家大小都是混账东西!”
一阵冷飕飕的寒风吹进来,二叔刚换好鞋踏出门槛,谢令诚就扬声请阿姨把门关上,哪里是送客,分明是赶客。
儿子反常的态度令谢先生起疑,责怪:“今天怎么这样没规矩?”
谢令诚扶谢颜氏坐下,瞥父亲一眼,“我说错了么,一报还一报罢了。这么多年不提,二叔以为能把罪孽抹得一干二净,到头来都报到亲生骨肉身上。”
十分罕见的凌厉特质在他身上展露无遗,这种气场对外发散是顶好的,对内嘛,便有些碍眼了。所以谢先生还想说什么,但从他话中联想到些过往,当父亲的能体谅儿子的怒意,就罢休了。
谢颜氏因谢令诚站出来奚落二叔而感到扬眉吐气,挽着他的手坐下来,扭头去说谢先生两句,叫他别总让别人踩到自家头上,论狡诈,谁有二弟能耐。
谢先生笑而不语。阿姨捧来水果盘和银耳羹,然后上楼去唤谢令瑜了。
谢颜氏试探:“你回来的时候和谁讲电话啊,阿立说好像很亲密的样子。”
“我找到我梦里的女孩了。她叫时远,和我在海城孤儿院一起生活过十年,事故前我们书信来往很多次,你们不是知道她吗?”
谢颜氏笑容有些僵硬,“……有点印象,太久了,记得不是很清楚。她现在怎么样?”
话音未落,谢先生蹙眉啧了两声,谢颜氏惊觉自己失言,瞪圆了眼睛,提起一口气看向丈夫。
谢令诚搅动碗里的银耳,垂头喝一口汤羹,淡淡的冰糖甜味散在口腔,他语态平静地朝谢先生说:“爸,你不必怪罪妈。我早知道我不姓谢,在恢复记忆前就知道。”
高中毕旅的目的地是悉尼,自由活动时间十八岁的谢令诚独自搭车去了“生父母”的住处。彼时“生母”已病逝,等同他在这个地方再没有至亲,那次前去是想找回些童年记忆,填补内心的空洞。
依照地址到了一户人家的门口,里面出来一个华侨大婶,见到他在门前徘徊,问了句他来找谁。谢令诚问大婶,之前住这的是不是一户姓谢的人家,对方答是,问及他的身份,他说自己是前住户的儿子。
大婶当时一脸不解地告诉他,他们是附近搬过来的,和前一户姓谢的夫妻关系不错,但他们没有儿子,身后事还是国外的亲戚特地回来给办的。
虽然谢颜氏不一定想知道,但谢令诚仍回她的话:“她很好,在航空公司当空乘。我们在伦敦遇到,后来才相认。”
“那,你们现在什么关系?”谢颜氏紧了紧绕在他臂弯的手,在他开口前禁不住提醒,“和梁家的婚约……你有分寸的。”
“我和她在一起了。”
落地开花,茶碗狠摔在地面,滚热的茶水四溅,碎片从对面飞到他脚边,近一寸就见血。
“早该在一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