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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卖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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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明简倒背四书在经堂之中也没有引起多少轰动,在岳麓书院中最多的就是会读书的天才。他诵背的时候,许多人心中只是有了个浅显的念头——白明简还不算是个绣花草包,但刮目相看却也谈不上。

    “你们谁有兴致,去给他比一比啊!”有人悄悄笑道。

    “太丢脸了。我有这功夫还不如研读一篇八股文呢。”有人盖着耳朵,这般回答道。

    “咱们落第的玉春兄,十二岁过目不忘,倒背春秋,享有盛名,不如你上去试试!”

    冯玉春面色尴尬,低着头翻书不止。在岳麓书院,少年人的自尊心是既伤人又伤己的东西,他听到同学的奚落,心中大苦,岳麓学规虽有说“不得徒工八股,博取荣名利禄”,但事实上一次落榜,便会成为旁人讥笑的笑料。岳麓书院的学生们眼高过顶,憧憬着外王内圣,向往着国士无双,在这里根本容不下失败和无能。

    午后小休,曹文贺似是拿着院规又去找监院大人说理去了。众人渐渐散了,讲堂上空无一人,冯玉春见杨琳走到白明简旁边,心中微微一动,也不知怎的跟了上去。

    “你虽不如我,学问却也没差,你知道了吧。”杨琳不会安慰人,话一出口也知自己说的有问题,咳嗽了两声,指了指白明简案上的记簿说道:“这记簿是用来登记功课的,如某日上午新读何书,温习何处起止,听讲何书,午后、灯下何课,余功更看何书,临何法帖,诵诗几首,无论多寡,皆从事填记,在岳麓书院这记簿积日而月,积月而年,历历可考,下的是绵密功夫。学官院师查阅记簿,抽摘问难,有捏填者,自欺之人,甘心暴弃,按犯规逐出书院,你就算是商籍生进来,也得遵从这个道理,莫要忘了。”

    他的鼻子冷哼了一声,扔下这些话就跑没影了。

    白明简刚抬起头,就只瞧见冯玉春傻傻的站在了哪里。

    “他说的没错。”

    白明简弯了弯嘴角。“谢谢。”

    冯玉春随意回了句不必谢,在讲堂外踱了几步,转头瞧见白明简仍是在书案前坐着,在春日里,他冷清寡言的样子愈发孤峭,与周遭格格不入。他不免好奇起来,白明简天生就这般宠辱不惊吗,他的心事消解了一半,也回到了座位上,认真看起书来。

    杨琳一溜小跑回到北斋,炊夫进屋,递过去一封书信。

    “家里来信了?”他欣喜地拆开,却实实在在愣住了,信上的落款写的是“白小措”,信纸上的字歪歪扭扭,极是难看。

    “晌午从书院狗洞爬出来,你敢不敢见!”

    白小措是白明简婢女的化名,是他表妹魂牵梦绕的情郎,啊呸,她看瞎了眼的情郎。他怒发冲天,心想他是不跟一介女流见识,这混账女子竟还找上门来。

    “书院有狗洞吗?她怎么知道?我怎么不知道?”他狐疑的看着炊夫。

    这个姓董的炊夫搓着终年烧火发黑的手指笑了几声,不知收了阿措多少好处,只引着他走到了书院斋舍后面,向他展现了书院最大的秘密。一个黑洞洞的洞口,带着畜生特有的腥臊气,

    杨琳迟疑了一会儿,但心想不去,岂不是被她瞧不起,竟壮着胆子从狗洞里爬了过去。

    他捂着鼻子出现在了阿措面前,浑身上下沾了不少脏东西。

    “你……你竟敢要我来见你,你好大的胆子。”他一见面就想先问罪,一是说他们主仆合伙骗了人,自应羞愧难当,二来是说她这个女子怎么敢僭越人伦之礼,单独出现在他这个青年男子的面前。

    阿措蹲在地上,嘴里叼着个青草,眉头紧皱,似是遇到了为难的事情。她听到他气哇哇的声音,歪着头,仿佛听到了最不可思议的事情。“你和你表妹欠了我白家的帐,难道转头就不认了?”

    “我何时欠了账!”这话刚说完,他就像雷劈一样呆在了那里。在获鹿城中,元贞贞砸碎了稀世珍宝——冰玉玻璃种小鼎,他和元贞贞便与白家主仆约好,不,准确的说,是当时他与阿措击掌起誓,答应下她三个请求。

    阿措露出白晃晃的牙齿。“杨公子是假装不记得了?”

    杨琳张嘴结舌,那时他初见这两人,心中激愤,竟忘了这事。

    “想必杨公子也听说了,我家少爷是被山长大人以商籍生的身份录入学院,花了一座金山的价钱。”阿措眼神犀利的望着他。“我家少爷定是在书院里受尽他人的白眼。”当时白明简为安她的心撒了谎,她心知肚明,不愿戳破。

    “这怨谁呢!”

    杨琳不解的重复了一遍。“怨谁?”

    “冰白玉鼎和《文献大成》孤本,你说的清楚哪个更贵吗?”她这话说的咬牙切齿,明明她也是阔过的。

    “……”

    “我们主仆二人与你在获鹿城同时分开,你在白玉京过了个新年来到岳麓书院,洛阳比白玉京更近些,但我们却误了招生的日子,穿着破破烂烂的衣裳一路跋涉,为了什么?”

    “……”他的表情既茫然又无助。

    她狠狠盯着他,眼神里全是冰渣渣,非要压迫他说个答案。

    “因为表妹砸碎了你家祖传的冰白玉鼎。”他倒退了好几步,神色委顿,喃喃说出了口。“你们没钱了,或是被家中长辈处罚禁足了。”

    阿措听到了她想听的话,声声慨叹道:“世道险恶,人心不古。杨公子一见到我家少爷,就扑上去拼命,但我家少爷可在你面前提过半个字?”

    杨琳被逼问的哑口无言,在白明简的高风亮节下,愈发羞愧难当。这件事情,阿措也很无奈,白明简认定冰白玉鼎是不义之财,从没把当初的约定放在心上。

    “我这就与他说去,他有什么要求我接下就是。”他几乎掩面,方才他在经堂上向白明简释放的些许好意,居高临下,简直不堪入目。

    “你去问他,他还是不会追究。”阿措不忘再夸白明简的好处,张开五指,在他面前晃了晃。“当时是奴婢与你击掌,你难道忘了?”

    她终于说到了重点。

    “哪有这个道理?”他呆住了。

    阿措哼了一声。“杨公子既爱侠义公案,就应当懂得什么是报答恩义,热血相酬,更应当了解什么是一诺千金。难道竟是叶公好龙,嫌我身为女子,就不肯应诺吗。”

    杨琳怔怔的看着她。他看的话本里边,多自我代入的是施恩的君主,礼贤下士的诸侯。他从没想过有一日他要赴汤蹈火,报答一个女子的恩义。

    并且,这天价的恩义能从主人身上转移,归属给一个婢女吗?

    她背过手去,酷似绝世侠客的风范。“你表妹叫元贞贞吧,你不应诺,我就千里杀上白玉京,要她出来说话。她和我同是女子吧?”

    阿措穿着一件短裳,虽作女子装扮,但说话,神情与他在获鹿城见到的一般无二。她那张俊美的面庞在获鹿城只被元贞贞见了半张,就被迷得神魂颠倒。她要是扮作男儿身,确实比世上男子都要俊俏几分。

    他见她这么说,竟是害怕起来,连连摆手。“阿措,阿措姑娘,我应诺,应诺就是。”

    在半个时辰里边,杨琳像是从天上地下逛了一遭,脚底下软绵绵的回了经堂。冯玉春闻着一股臭味,从讲堂门口传了进来,他大惊失色,看着杨琳仿佛丢了魂一样就飘了进来。

    “你这是去了哪?”

    杨琳望着白明简,先是长揖及地,面上羞愧的说道:“感君高义,杨琳羞惭难当。”他这话说的真情实意,若当真是冰白玉鼎玉碎,连累了白明简未能考进岳麓书院,眼前白明简的困境,他和表妹自是难辞其咎。

    之后,他顿了顿,抬起头,声音不由的颤抖起来。“阿措说你的所有东西,包括你这个人,都算作是她的。这是真的吗?”

    白明简略略有些惊愕,但听他说到阿措,心尖尖处开出一朵花来,他从没听过阿措说过这些话,他们出了洛阳城,一直避讳提到那次不告而别的事情,而她从来不肯说她再不会走了,他的心便一直悬着。

    他明日就要下岳麓山,独自要与学官一块去潭州参加县试,为期十天左右,他心中的焦虑已然到了顶峰。

    可阿措方才跟杨琳说的这句话,他算作是她的,是不是说她就不会离开了。哪怕离开了,也会带着他一同走。

    他看着杨琳,他感觉得到,阿措恐怕又使了坏,才使得这人莫名来问这句话。

    但这句甜蜜的话,他实在舍不得否认,也不管听上去耸人听闻,竟是极认真的点点头。“嗯。”

    杨琳一脸绝望,伏在案上,痛哭失声,心中止不尽的悲伤。

    阿措当时说的明白,白明简的所有东西都能算作是她的,那这恩义凭什么不能归属于她。杨琳心想哪怕赔钱也好啊,一只破碎的冰白玉鼎再值钱也是有数的。他在阿措面前应了第一个要求就极是困难。

    “我这是卖身啊!我这是卖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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