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第八十九夜的梦
温热的水声和身体上传来的轻柔的擦拭感令少年缓缓睁开眼, 和面前的猫头鹰石柱面对着面。
他正坐在一个水池里，几个穿着白袍，戴着白色猫头鹰面具的女子用手将池中的温水抔到他的肩膀上, 然后用柔软的绢帕擦拭着他的身体。
哗啦啦啦啦——
水流从猫头鹰脚下的水龙头流出来，池上蒸腾着氤氲的热气，有股奇异的香味，令人有些神思游离。
一滴一滴，墨状的液体从发梢滴下来，少年猛地惊觉, 从恍惚的状态清醒过来。
是他用一次性染发剂做的伪装！
“请不要随意乱动, 圣子殿下。”
戴着面具的女子们围了上来, 将他摁在池边, 用木勺捧起水, 仔细地将他头上的染发剂冲走, 露出原本的半边白发。
“咳咳……”少年险些被摁到了水里，咳嗽了几声, 这才被人拎出来，用干燥的毛巾擦干身体和头发, 然后七手八脚地换上了与他们一样的白色丝质长袍。
全程少年都低着脑袋, 生怕自己眼睛里的隐形眼镜也会被发现。
“已经受洗完毕了。”为首的女人将一个与她们别无二致的白色面具套到了少年的脸上, 又为他拉上背后宽大的兜帽。
“请跟我来，圣子殿下。”
女子低声说着，转身朝着水池的出口走去。
久作转过身，透过兜帽下方打量四周, 试图找到其他的逃生路径。
“请跟上。”身后的几个女人将他不着痕迹地围起来，语气很是冷硬。
少年只能跟着她们往外走，一边走一边打量这个看上去是猫头鹰法庭基地的地方。
这里很大, 他从池水中走出来，经过一个长长的石砌廊桥，四周的石块浑然天成，应该是基于天然的地貌改造的。
这里是地下？还是山中？
他注意到石钟乳上垂下的水滴。
哥谭的城市化程度很高，地形地貌以海湾、岛屿和滨海平原为主，没有什么高山，但却有很多地下洞穴，所以这里应该是哥谭市的地底？
法庭……究竟是什么样的组织？他们怎么会在哥谭底下有这么大的一片秘密基地？
少年跟着女人们走过一条条蜿蜒的地下长廊，四周只有女人们手上的提灯投下黯淡的光芒，冰冷的石块在他的脚掌下留下冰寒的触感，令他一下子回想起了在横滨的地下禁|闭室度过的那段漫长的暗无天日的岁月。
他们为什么要叫自己圣子？他们要带自己去哪儿？
水池中的热气很快从少年的身上褪去，他感到自己手脚发凉。
可以和蝙蝠洞取得联系的那个伪装成手表的智能终端不知道被收到哪里去了，现在衣服也换了，久作没有任何可以和蝙蝠侠和罗宾取得联系的途径，唯一的希望只有布鲁斯之前在他的手臂内留下的那个定位芯片了，但是如果这里是地下，不知道定位器的信号会不会收到干扰。
他必须想办法联系到父亲和迪克！
少年这样想着，垂在袖子中的手掌心中冒出一团紫雾，流动的紫雾借着袖子和黑暗的掩护，缓缓地流向了地底，沿着通道的边沿散逸出去。
……
几滴殷红的血液落到了白色的大理石瓷砖上。
一袭黑衣的蝙蝠侠跌跌撞撞地在石制的迷宫中行走着，双眼是骇人的绯红色。
所到之处皆是刺目的白炽灯，以一种令人心悸的频率闪烁着。
利爪的武器中似乎涂有某种毒液，失血过多造成的乏力显然加速了毒液的作用，似乎令他产生了幻觉。
他看见面前的白墙上出现了无数鲜红的相框，相框中是韦恩家族历代因为意外而死去的家主。
他们的面色狰狞，皮肤青白，边缘长出了褐色的尾羽。
灯光闪烁下，他们用鬼泣般的声音呼喊着布鲁斯·韦恩的名字，他们抓着相框，一根根手指的指甲变形成为弯曲的鸟爪，停留在红木相框上。
“蝙蝠侠！去死、去死、去死……这是我们的哥谭，哥谭不需要你！”
迷宫之上，无数带着白色面具的人们坐在看台之上，透过投影看着这一幕，热情澎湃地吼着。
少年被带到看台时便看到了这一幕。
“不！”
他一反常态地扬起头，盯着那个屏幕往前迈了几步。
他眼看着那个戴着蝙蝠面罩的男人身后鲜血淋漓，被追来的利爪抓着肩膀扛起来，又狠狠掷在地上，背脊在雪白的石砖上摩擦出一道长长的红痕，伤上加伤。
那看起来实在是太痛了，少年听见男人从喉中发出了一声难忍的闷哼，自己也不由得轻颤了一下。
他们怎么能！？
利爪一脚踩在男人的胸口上，制止了他起身的动作。
“我的主人们，你们想要我怎么做？”利爪用破风箱般的嗓子说着。
“杀了他！”
“狠狠折磨他！”
“将他活活打死！”
久作环顾着四周，听着这些狂言浪语在石台上如潮水般一阵阵涌起。
“不！”他大声道。
四周蓦地安静下来。
所有面色的面具整齐划一地转向站在门口的他。
“不许伤害他……”少年的声音在颤抖，不是畏惧，而是一种极致的愤怒，他感到某种强烈的情感如电流一般从他的脚底板一直窜到大脑皮层，他再次高声强调，“不许伤害他！”
“……”
四周的白色面具开始窸窸窣窣地耸动起来。
“他就是圣子？”
“他以为他是谁？”
“他不就是一把钥匙吗？”
“没关系……神降临之后……他就会……”
少年听着人群中传来的议论声，忽然感到心脏冰凉。
他们说的“钥匙”……是什么意思？
一只沉重的手忽然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安静！”
黑袍主教出现在久作身后，他走到了看台最前方。
“诸位，不要忘记我们今日齐聚于此的目的。”
他的声音似乎拥有某种诡异的魔力，四周的非议声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既然圣子大人都已经出声了，利爪，让他一个人待会儿吧。”
迷宫中的利爪听见了扩音器中传来的声音，松开了踩在蝙蝠侠胸膛上的脚。
男人吐出了一口血沫，缓缓地撑起身体，摇摇晃晃地扶着墙站起来。
“久作？”他嘶哑着问道。
“蝙蝠……”少年顿时双眼一红。
“他们对你做了什么？”
“我不知道……”
少年看着身旁依旧牵制着自己的肩膀的主教，和站在看台阴暗处的无数利爪，语气有些无措。
“别害怕。”蝙蝠侠这么说着，一拳击向身后的利爪。
他好像使上了身上最后的全力，仅一拳就将对方打得向后踉跄地倒去，就连脸上的护目镜都碎了半边，但这不是结束，他咬紧牙关，抬起左手，又是一拳！紧接着再一拳！每一次出拳的力道都叠加在之前的伤口上，一次比一次用力，一次比一次惊人！
利爪似乎没有意识到在毒液和负伤双重影响下的蝙蝠侠还能如此强大，一时间被打得晕头转向，毫无还手之力，最后只能任由蝙蝠侠抓着他的衣领往墙上砸，直砸到墙壁上的大理石贴面都哗啦一下裂开，白色粉末黏连着鲜血沾在利爪裸露的头皮上为止。
咣当！
利爪倒下了，没有再爬起来，不知道是死是活。
蝙蝠侠最后的一眼是看向屏幕，他那深邃的蓝眼睛被强光照射到接近澄澈透明，瞳孔缩小到了一个点，无情却又仿佛饱含深意。
他从万能腰带中拿出了一枚蝙蝠镖，信号断开了，屏幕上只留下雪花片。
这一幕显然惊到了在场所有的法庭成员们。
“该死的蝙蝠侠！”
“他过来了吗？”
“他就这么喜欢多管闲事？”
“去，拦住他。”主教对着身后的利爪说道。
“不，让他走！”久作挡在利爪前面。
利爪在他面前停下来。
“我说，让他走！”少年一字一句地重复道。
“我会按照你们说的去做。”他抬起眼眸，透过面具注视着面前的人，“让蝙蝠侠离开。”
眼看场面就要变得剑拔弩张，主教挥了挥手，利爪低下脑袋，卸下了气场，往后退了几步，重新退到了主教的身后。
黑袍男人走上前，沙哑的声音从兜帽下的面具中传来。
“乖孩子，记住你的承诺，一切都是遵循你自身的意志。”
他挥手，只让所有利爪都围在了出入口，加紧看守，自己则带着久作一步一步走上了连接看台最终央的石台的廊桥。
少年沉默地跟着他，经过廊桥时，他侧过脑袋，闻到了一股熟悉的海水腥味。
这底下是连同大海的暗河？
少年来到了大厅最中央的石台前，他偏过头打量着似曾相识的地方，八根猫头鹰石柱，四面漆黑无边的石台，唯一陌生的，是石台正前方，一具模模糊糊被笼罩在黑暗中的青灰色石像。
他眯起眼睛，仔细打量这座看起来与其背后的石壁浑然一体的石像。
石像的上方向外延伸出两只蹼掌似的前肢，后肢则和石壁融合在一起，它的头部中央的位置是一大团锦簇的伪足，中央有一条细缝，好像是一只随时会睁开的眼珠子。
少年歪了歪头，只觉得这尊石像说不出的诡异，但又令他感到有些熟悉。
“你竟然可以直视神的雕像，不愧是被选中的孩子。”背后传来主教沧桑的声音。
到了这一步，他的语气也跟着有些急切起来。
“躺上去。”他几乎是在背后推了久作一把，将他压在了石台上。
少年抿了抿唇，依言爬上了冰冷的石台，躺倒下去。
他注视着面前的主教从一旁成群结队的戴面具的女人手中接过一盆血腥味浓重的东西，顺着石台上方的凹槽倒了进去。
那好像是某种动物血，带着浓重的腥味，颜色接近深黑，粘稠地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它顺着石台上方的凹槽流淌着，环绕整个石台流动着，形成了一个繁复的图案，最后在少年的头顶连成一个整圈。
那个圈一旦成型，少年就感觉如同梦中的经历一般瞬间动弹不得，被这座石床给禁锢住了！
“嘘——”主教轻轻地阖上他惊慌的眼睛，抹去他眼角滴落的泪水，在他的额头画了一个同样繁复的符号。
眼前陷入了一片黑暗，但听觉却跟着灵敏起来，少年听见了身旁的男人低哑的声音。
“到时间了。”
他用玄妙的语气说道。
“诸位信徒，请跟随我念——”
大厅中传来窸窣的声音，是所有坐在看台上的法庭成员们站了起来。
他们的喉中吐出古怪的发音，那是盎格鲁-撒克逊语，是过去在中世纪的人们常用的语法繁复的古英语。
“伟大的伊索格达！请聆听您虔诚的信徒的祈祷！耶之深渊的支配者！混沌黑暗的创造者！迷宫与梦境的主宰！最古老的神明！请为您的信徒带来您强大的力量和无限的生命！让哥谭陷入您的统治！您忠诚的仆人，猫头鹰法庭在召唤您！请您从深渊中睁开眼睛，以您所钟爱的圣子之躯，降临此世！”
他和所有猫头鹰法庭的成员们不断重复着念出这一段召唤词，每念一遍，少年都感觉像是有人在他的心脏上打鼓，他回想起梦境中的场景，不由地想要惊喘出声，张开口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
帮帮我！
谁来帮帮我！
我好害怕！
他在心底流泪，想要求助于自己最信任的人，却意识到对方身受重伤，生死未卜，不由地感到绝望起来。
石台四周，海浪的声音越来越大，石壁开始晃荡，连带着整个大厅都开始震动起来，但这一场景却仿佛在鼓励在场所有人，令他们齐声祷告的声音愈发轰隆作响，少年只感觉耳朵的骨膜连带太阳穴跟着颤抖着，他听见了有东西沿着石壁缓缓向上蔓延的声音，那粘腻而又窸窣作响的声音，就好像是那些白色的虫子涌上了石台。
他艰难地用睁开眼，用余光瞥向周围，看见的却不是那冒着白光的蠕虫，而是一条条粗壮的伪足！那些灰绿色的触手如藤蔓一般快速生长，从漆黑一片的地下暗河攀上了石台，它们充满生命力地沸腾着，仅仅一击便将在他身旁的主教的身体拦腰截断，那个白色的猫头鹰面具落在地上，被汩汩流出的殷红血液所浸染，面具下，露出了一张似人非人，瞳孔突出，死不瞑目的脸。
然而石台下的祷告声却没有停止，而是一浪高过一浪，所有人都虔诚地抬高双手，注视着面前石壁上的雕像，若是有人在这里仔细观察，定会注意到那一幅幅白色面具下的双眼都已经被黑色的诡异液体所覆盖，看不见眼白。
在一重接着一重，愈演愈烈的祷告声里，古神的虚影缓缓缠绕上了少年的身躯，探入了白袍，沿着那年轻细腻的皮肤向上攀爬，在少年粗重急促的呼吸中刺入了他的后颈，和他连为一体。
“啊！！！！”
少年终于惨厉地尖叫出声，他仿佛引咎的天鹅一般扬起脆弱的脖颈，在石台上睁大了双眼，原本覆盖在眼睛上的棕色美瞳被灼目热烈的金色光芒焚烧殆尽，露出下方的金色星瞳。
通往耶之深渊的通道已经开启，古老的旧日支配者已经在无尽之海深处睁开了那双被覆盖在无数伪足之下的巨大眼珠，投来沉重的一瞥。在神明的注视下，所有的狂欢者皆陷入精神混乱的失乐园中，而借由曾被自己赐福的神子之躯，那被巨大的八条锁链所封印的巨大本体，终能借助那既定的梦境般虚无缥缈的联系，降临于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