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家园
世界上有许多不平等。
人类之间有着不平等，残兽之间有着不平等，诚然，妖精之间也有着不平等。
诞生在魔法国度之中的妖精们，从生命之初就在花团锦簇的世界当中享受着静谧与美好，它们受到魔法少女们的喜爱，受到来自王庭的任用，作为魔法国度当中的关键角色，活跃在各个领域。
而诞生在间界的妖精们，许多一辈子都困在这个荒芜而枯燥的世界。这里的天空是肮脏的，这里的大地是龟裂的，这里的生命是枯萎的，这里的月亮是蓝色的。它们的生命之中，从来都不曾有过“春天”。
对于生性喜爱自然，亲近鲜花与草木的妖精来说，这样的世界无异于死地，也因此，它们在间界中的生活从来都是迷茫而悲观的。
塞米也是这些间界妖精当中的一员。
对它来说，“生命的意义”从来都是一个伪命题，因为像它这样的妖精根本就没有生命的意义。妖精们所钟爱的植被与森林，这里一点都看不见。
然而即便如此，苍天也不曾给这个世界留有一分仁慈，频繁而恐怖的天灾，遍布四处的残兽，每一個间界的妖精都得拼尽全力才能从中苟活下来，然后望着夜色中那一抹蓝月，继续面对那毫无希望的明天。
自己真的有必要像这样无趣地活着吗？
塞米曾经向大杰克表示过这样的疑问。
大杰克是间界妖精们的老大，亦或者可以说是它们共同的家长，它是一只体型非常庞大，足有十数米高，十数米宽的纯血妖精，在普通妖精眼里堪称遮天蔽日的存在。它一直说自己的名字是“杰克”，但是因为它实在是太大了，所以传来传去，这个名字还是变成了“大杰克”。
“你觉得活着很无趣吗，孩子？”对于塞米的问题，大杰克先是反问了它。
“很无趣，我想要在花丛当中愉快地嬉戏，想要在树木荫蔽中享受安宁，可是这里什么都没有，我每天都觉得很忧郁。”塞米如此陈述道。
“听上去你并不是讨厌‘活着’，你只是讨厌这个无趣的世界。”
“有什么区别吗？”
“呵呵，当然是有的。”
大杰克拍着自己的肚皮，发出沉闷的“咚咚”声：“或许有一天，当你能够离开这片土地时，你会发现还有许多美好的事情你未曾体会。那个时候，大概就觉得自己活着是有意义的了。”
“可我们根本就不能离开这里，我们永远都没法去往别的世界。”
“谁说不能？”
大杰克瓮声瓮气：“只要我愿意，孩子。我愿意的话，随时都可以带着所有的妖精离开这个世界。”
“那我们为什么还要一直生活在这里？”塞米不解。
“因为这里才是我们的家，是我们妖精的根本。”
大杰克乐呵呵道：“不管这个世界再怎么破败，我们都没法舍弃自己的家园，离开了这里，我们就只不过是一群四处漂泊的流浪者了，再怎样也找不到别的安居之所。”
“我讨厌这样的‘家园’。”塞米是这么说的。
“你讨厌也没用。”大杰克毫不在意。
“我要离开这。”
“随便你，如果伱真的能走的话。”
“帮我。”
“我不帮。”
塞米最终也没能劝动大杰克。
它只能继续呆在这个令人生厌的世界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重复着令人生厌的生活。
直到有那么一天，变故发生了。
似乎是因为与魔法国度产生了什么冲突，间界的妖精们与魔法国度开始了一场规模巨大，旷日持久的战争。
这场战争的烈度前所未有，无数的间界妖精前赴后继地奔赴战场，仿佛是为了倾尽自己在间界中的不得志与愤怒一般，将生命燃尽在了战场。
然而，相比于间界这么个一无所有的地方，魔法国度实在是资源太过丰富，战斗力也太过强大了。更何况，妖精本来就不是那么善于战斗，相比于魔法少女来说，妖精的战争素养实在是谈不上优秀。
战争打到后期，就连大杰克都身受重伤，陷入了昏迷，剩余的妖精们却已经深陷战争，进退维谷。
就在这个时候，一群自称是“使徒”的奇怪人类出现了。
妖精们对这些人类并不陌生，因为他们其实在间界潜伏已久，只不过一直都专注于跟残兽打交道，跟妖精们可以说是井水不犯河水，两边并没有什么交集。
这些人在妖精们即将战败的时候出现了，给这些剩下的间界妖精们提供了另一个选择。
“借用残兽的力量”。
至少他们是这么说的。
既然妖精本身不善于战斗，那么就用残兽的魔力去和魔法国度作战，这样就能够弥补单兵实力上的不足。
塞米加入了其中。
在它想来，反正战败了躲回间界，也是继续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继续无意义的生命，那还不如燃尽一切，跟敌人同归于尽。
于是，它和它的同伴们，在那些人类的帮助之下掌握了残兽的力量，甚至可以化身为残兽，爆发出远超过往的战斗力。
这样一批妖精，怀抱着拼死的决心，与那些人类带来的残兽一起，向着魔法国度的权力中心——王庭发起了一次突袭战。
当时的塞米，可能永远都想不到，就是这么一场突袭战，却成为了国度与间界之战的休止符。
二十年过去，这场战争也已经被记入魔法国度的历史，史称“花园防卫战”。
而这场战争的结果，是魔法国度的惨胜，以及“反抗军”，即塞米一行间界妖精们的惨败。
塞米已经记不得自己是什么时候在战场上失去意识的了。
它只记得自己不断地向前冲锋，踩在无数同伴的尸体上，只为了穿过“花园”，到达蔷薇宫，无论如何也想要把自己的利爪挥向那个王座上的身影。然而意识却在仿佛无止境的连战当中陷入了沉寂。
再后来，它是在一名魔法少女的怀里醒过来的。
那是一名与它同样参加了战争的魔法少女——它知道，因为它朦胧中记得自己在昏迷之前划伤了对方的本相。这导致对方受到了连魔法少女的能力都无法治愈的伤势，永远失去了一只手臂。
但就是这名独臂的魔法少女，偷偷地把昏迷在战场上的塞米藏了起来，带离了花园。
独臂的魔法少女把它藏在自己家里，躲过了来自王庭的搜查，像是真的在饲养一只宠物一样养着它。她知道塞米的名字，但是却执意给塞米起了个外号，叫做“猫猫”。
塞米不明白。
它不明白，自己是她的敌人，甚至还伤了她一只手臂，按理来说已经彼此结仇。但是这名独臂魔法少女却没有杀它，甚至选择了包庇自己。
它也曾经向对方提出过这个问题，但那名魔法少女给出的答案却是“不知道”。
本应彼此为仇的魔法少女和妖精，就这样相安无事地在魔法国度一起生活了下去。
这段时光，大概是塞米整个生命当中最幸福的日子。
独臂魔法少女是个看上去有些冷漠，但实际上非常温柔和纤细的女孩子，她非常细心地照顾着塞米，不仅仅是满足了吃喝上的需求，还带塞米去往了国度的各处，见证了许多在间界中看不到的风景。
她们登上了每一处目光所见的山，跨过了每一条途径的河，然后，当抵达了目的地之后，少女总是会用自己仅剩的一只手臂抱着塞米，和它一起坐在各个宛如仙境的景点里，静静地，看着天空发呆。
每当这种时候，塞米都会想起多年前大杰克跟自己说的话，而大杰克也的确没有说错，在这里，它发现还有许多美好的事情自己是初次体会，自己的生命第一次充满意义。
但快乐的时光总是短暂，很快，变故再一次发生了，这一次，发生在了独臂的魔法少女身上。
——因为身受无法治愈的重伤，成为了残疾人，大大影响了作为魔法少女的作战能力，经魔事院研究，决定让她退役。
而退役，其实也就是收走心之宝石，彻底结束其作为魔法少女的生涯。
又因为少女是在花园保卫战当中受的伤，保护王庭有战功，所以魔事院给她的退役待遇非常优渥：不仅有堪称取之不尽的财富；还有一份稳定的后方工作；甚至以后有了子女，还可以优先获得成为魔法少女的资格。
对于正常人来说，这或许并不是什么问题：毕竟重伤残疾本来就已经无法好好战斗，那还不如退役了安享生活。但是，独臂的魔法少女却并不这么想。
她不想放弃魔法少女的身份。
没人知道她真正的想法是什么，只知道她回绝了魔事院的提议，拒绝了退役流程。
但是，国度同样驳回了她的拒绝，坚持认为她应该退役，并且在数次沟通无果后，选择了最为激烈的手段——强制退役。
当塞米在家中看着独臂魔法少女被国度人员带走时，它什么都做不到，因为对方已经吩咐过了，让它好好藏起来，不许露面。
它就这样看着少女被押送离开，直到脚步声远去以后，才敢爬到窗边，望着天际处残余的魔力轨迹。
塞米坐在窗边，不吃不喝，像是雕塑一般呆了三天。
这三天看似很长，但对它来说其实并不算长，因为这期间它的脑海里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想，整具身体已经仿佛一个空壳。
三天后，家里的门被打开了。
塞米几乎是用最快的速度冲到了门口，去迎接对方，想着该如何安慰失去了魔力的魔法少女，想着今后的生命究竟该如何度过。
然后，它看到，自己无比熟悉的那个身影站在门口，但是原本空落落的袖子已经被重新填满。
独臂的魔法少女——或者说曾经独臂的她，正站在自己家门口，原本简洁到有些稚嫩的魔法少女衣装上布满了邪异的花纹，漆黑的巩膜中静静地漂浮着一对竖瞳。
她的身上，有着一股对塞米来说无比陌生，但又十分熟悉的味道。
那是残兽的味道。
那一天，少女抛弃了自己原本的魔法少女代号，获得了一个新的代号，叫做“黑猫”。
对于塞米来说，那一天，它也结束了自己那并不算多么长久的静好岁月，回到了间界，重新开始了颠沛流离的生活。
只不过这一次，流浪的路途上，有着伙伴。
少女加入了一个叫做“爪痕”的组织，这个组织的老大是魔法国度的前任宝石权杖，堪称来历惊人，而少女则凭借自己强大的天赋和战力成为了副首领。
少女还是会经常抱着塞米，只有她和它，一起静静地发呆，但是却已经不是望着魔法国度那美丽而蔚蓝的天空，视野里仅剩下间界那漫天的黄沙，以及每个夜晚都会静静漂浮在那里的蓝月。
也只有这种时候，少女才会和塞米轻轻诉说自己的梦想——她想要建立一个真正美好而平等的家园，那里不会有战争，不会有欺压，也没有身份之别，除了残兽以外所有人都可以安居乐业。
而那时，塞米会静静听着她诉说。
虽然受到了许多伤害，但是少女依然对这个世界抱有许多美好的幻想，她期望着建立一片理想中的国度。
而塞米，它讨厌间界，讨厌这个一片荒芜，但自己永远都无法逃离的，所谓的“家乡”；它讨厌国度，讨厌那个伤害了大杰克，又伤害了少女，却依然高高在上的王庭。
但是，它的内心当中却有着另一个声音，它其实依然眷恋着间界这片承载着无数妖精情感的土地；它其实依然向往着国度当中那美丽而动人的自然风景；它其实依然好奇着物质界那些人类所创造的奇特文明。
它也想让一切都变得更好，它想让这片枯萎而死寂的故土，成为承载梦想的家园。
所以，少女的梦想，与它的梦想，在不知何时已经成为了一体。
想到这里，塞米睁开了自己的独眼。
黄沙在它的脚下聚集，漆黑的夜色掺入了风沙，宛如一片涂满了墨汁又被践踏的画布，只余肮脏。
而那蓝月，那已经成为了故土代名词一般的蓝月，此时也浸入了这肮脏的画布里。
这是它化身残兽之后的“巢穴”，然而哪怕是巢穴，却也如同被刻下了烙印一般，深深地印上了属于间界的痕迹。
大杰克说的没错。
间界才是它们的家，它从那里来，最终，也一定会回到那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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