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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五章 戏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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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b>“画师”二字一下撩起了裴液的眉毛。

    李缥青也是一怔,与少年对视一眼,一齐凝起双目望向了戏台,再没了听一会儿便走的意思。

    这出戏咿咿呀呀唱了一个时辰。

    要在这里寻正经戏楼里那雅静和乐的气氛是不可能的,其间只有一直不停的喧嚷。戏客只占半,剩下皆是带孩童寻处地方玩乐的妇老。

    不过听得最认真的也是这些大大的孩童,许多甚至没有大人带着,挽着裤腿黑着脚板,头辫上蒙着七九城嚣攘的尘土,唧唧喳喳又一本正经地讨论着剧情和唱词,不时还跟着学唱几句——正是他们给戏院添上了一层消不下去的杂音。

    不过即便这样也甚少人离席,那些别处来的戏客似乎也早习惯这副气氛,连二楼那两位龙头都一直安安静静地听完了整场。

    裴李二人就在这样的氛围中坐到了最后,一开始的期待却落了空。

    这确实是蛇仙与画师相恋的故事,但两人却没有在其中找出和西方恬相关的要素,没有才成名、没有入山一月、没有临仙之卷或者,“画师”这个人物在这出戏中其实根本没有得到什么笔墨。

    他更像一个工具或者单薄的符号,整出戏全篇都只集中在白蛇仙女的视角上,唱她生来背负侍种仙草的命运,唱她思动凡心遇上画师,唱她与之倾情相爱,唱仙草将枯,她欲和画师化凡终生,却最终被仙人抓去,两人痛苦永诀至于画师,连结局都没有交代。

    “这位大哥,这画师可是咱们相州的哪位吗?”少女再次问向旁边那位戏客,“我听三十年前有位‘西方恬’很是出名”

    “啊?西方恬是谁?”戏客红着眼眶茫然转头。

    不过这出戏倒确如生所般凄婉,其感人不在白蛇与那形象模糊的画师之间的真情,而在白蛇女自己内心徘徊两难的凄恻。

    这场戏有大段的旦角独白,曲词幽丽精准,采撷的意象又多是夜露朝雾、仙草白蛇这样的凉气盈肺之物,因此这戏一旦听进去,便仿佛置身寒雾侵骨的高崖上,看着那白蛇女在两条路前痛苦抉择。一方通向清冷高远的云,那伴生的仙草将要枯萎,它应遵守生来的誓言去以涎血哺喂;另一方则落向温暖纷杂的红尘,与她结下白首同心的男子正焦急地寻找着她。

    无论哪边,都令观众紧紧揪心。

    “它该和这画师断了情缘,回去哺喂仙草的。”倚在裴液肩上的少女忽然声道。

    裴液怔了下,笑:“你怎么总有和正常人不一样的念头。”

    “没有它仙草要死的,但没有爱情它又不会死。”少女声笑道。

    可惜这正是歌颂爱情的本子,在这里真情总能打败命运,戏台上的白蛇女还是选择了通往人间的路,但它最终也没能和心上人眷属一生,仙人强行将其掳回了上,一生囚禁于仙草之旁。

    当这幕悲剧落下时,沉浸其中的少女身体软软地把头埋在了裴液肩膀上。

    裴液犹豫了一下,伸开胳膊,从后面轻轻环住了她的腰肢:“你不是想她回去上吗?”

    “我是她应该,不是她会开心。”少女闷声道,“而且她也不是自愿的。”

    然后她声道:“这出戏真好,我要把它搬回博望。”

    “其实有两全的路,”裴液仰头认真想着解题方案,“它可以先偷窃仙人功法,自己偷偷练得比仙人还厉害,把仙草带下凡间,或者把画师接到上,便可两全其美”

    李缥青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

    “这戏瞧不出什么。”少女起身看了眼外面的色,“你可以找人家把戏本买来看看,刚好也可以带回博望。”

    裴液点头应下:“伱要走了吗?”

    “我上午往碧霄阁递了帖子,约他们大掌柜午后相见,现下只剩两刻钟了。”李缥青一笑,提醒道,“演本是戏院的宝贝,尤其这样的看家好戏,人家多半不愿卖的,你记得客气些、别吝啬银子。”

    “那得多少钱?”

    “一般来,是按一场戏入漳十到二十倍来算,不过他们这里戏钱忒便宜”少女想了想,“大概十两出头算是公道价格吧,二十两往下都可以买。”

    裴液吸口气:“恁贵。”

    然后他想了下,拎起黑猫放在少女肩膀上:“行那你把这个带上。”

    李缥青一懵:“啊?”

    “可以传话。”

    “?”少女偏头看去,这只安静漂亮的猫一动不动地趴着,她犹豫着伸了下手想摸一下,但又被避开了。

    “你们好好相处。”裴液认真道,不知在叮嘱谁。

    ————

    戏院散场,喧嚷声顿时杂乱了一个台阶,许多孩朝戏台一拥而上,帮着搬桌抬凳,那位唱词清冷的旦角也没有离场,此时和婉笑着,回答着孩子们问题,将手里的糖果点心一一分到他们手上。

    裴液别过少女,便提剑往后台去,行走间抬头看了一眼,二楼那两位龙头依然安坐不动。

    踏进后台,大屏一下遮蔽了光,喧嚷也隔膜了一层,几个力工正忙前忙后,也没空理他,裴液便径自往内廊去找人。

    不过这才发现这戏院之冷清,越往里走越不见人,原来有数几个雇工都已在前台忙活了。

    又走了一截,裴液脚步一顿,终于听见了语声。

    “两枚就是两枚,这话落地成钉,谁也改不了。”一个浑厚的老声有些疲惫地隔着薄壁传来,“我与你算过的,一家三口,男的往码头出力,干得好的一下来也不过十一二铜板,女的浣衣织布,均下来一多四五枚。一场戏两个板儿,在七九城,这就是最高的价。”

    裴液顿了下脚步,此处已越发安静,他呼吸屏了一下,外间欢乐的喧闹和这里仿佛两个世界。

    “那一也有十六七枚,咱们提到四枚,哪怕三枚”

    “纪云!”这老声高了些,“你莫装傻!一挣十六七两银的人可以轻松拿三四两去消遣;但一挣十六七枚铜板的人,敢拿三四枚去玩乐吗?”

    室中安静了下来。

    “那能怎么办?”年轻声音也高了起来,还带些哭腔,“师父,七九城又不是人人做力工浣妇!咱们师兄弟几个谁没真本事?把价钱叫到十枚,也还是照样场场满座!”

    老人沉默不语。

    “再不济咱们搬出七九城,不受这气了!到东城把价钱叫到三十枚!”年轻人越越激动,“相州城里那几个戏楼我都听过,咱们本事比谁差!”

    “”

    “还能收赏银。”年轻声音低了下去,“不像现在整缝缝补补,还总有人逃进来听戏。”

    “咱们不是了,他要逃你就给他听——”老人口气温和。

    “是这回事儿吗!”年轻人激动打断。

    于是屋中彻底安静了下来。

    “纪云,我知道大家苦。”过了一会儿,老人轻缓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入门时我也了,你们跟我学艺,我一样不落地教你们,学成后,你们随意往别处戏楼去谋生活但纪云,我来七九城,就是为了演两个铜板一场的戏的。”

    “相州城不缺给听得起戏的人唱的戏。”老人沉默一会儿,低声道,“话就这么多。”

    “可现在不是咱们想挣钱,”年轻人声音低哑,“是咱们不挣钱,就得——”

    他深吸口气:“反正您的戏院,您拿主意我反正不走。”

    裴液就是在这时轻轻叩响了门。

    得应后进来,是一片有些杂乱的大房间,戏服道具等等四处摆放,当先一个生面色沉垂地看了过来,正是刚刚扮演画师的那位角。

    再往里则是一个面容清硬、身材瘦削的老人,倚坐在一张戏桌上,低眉看着地面,手里拿烟杆,火星闪烁、烟雾缭绕。

    见人进来抬起头,微讶地看着他。

    裴液先抱拳一礼:“冒昧打扰,在下刚刚听了贵院的《白蛇情》,十分心仰——”

    年轻人顿时瞧起来有些烦:“衣师妹不是在外间吗?”

    裴液懵:“——想购一出戏本。”

    “啊?哦。”名叫纪云的生怔了一下,“抱歉。”

    老饶面上却露出笑来:“兄弟怎么称呼?”

    “我姓裴,博望州人士,刚刚听了一场《白蛇情》觉得甚好,便想也搬去博望州演一演。”

    老人敲了敲烟杆,含笑下桌往旁边走去:“裴兄弟在博望那边也开戏院吗?生意如何?”

    “啊,没我是练武的。是我朋友要懂行些,她这戏很好,想搬回去。”听过少女的叮嘱,裴液本准备了解释的,但老人和善洒脱的态度却出乎他意料。

    “是么?哪里好?”老人两眼丹凤,清如澄波,听得这话眯眼一笑,简直神采昂然,“你们可得弄清楚,是喜欢这戏,还是喜欢我们的角?”

    裴液有些不好意思:“都喜欢,都喜欢”

    老人蹲下身在柜中翻找,声音闷进了柜子里,但依然带着笑音:“裴兄弟最喜欢我们哪一段?”

    裴液想了下,也被这态度感染,笑道:“我觉着,‘别仙草’一折很好。”

    老人眼睛一亮,哈哈而笑:“有眼光!还有呢?”

    裴液又了两折,老人俱都赞同,忍不住先停下了手中的活计道:“兄弟,我瞧你也是懂戏的,请你做个评判,我唱一段‘别仙草’,你看和刚刚衣丫头的哪个好些。”

    裴液连忙摆手:“我可没听过几场戏!”

    “是么,那你便是生的好耳朵、好心灵!”老人哈哈,“只听一下,不妨事的。”

    罢两袖一甩,一段清音便从口中吟出。

    裴液顿时眼睛一瞪,毛发颤动。

    眼前老饶意态竟显出女子的柔婉清秀之感,其嗓音如清笛破云,水亮婉转,稳厚又比衣承心更高一层,但最不同的还是其中情绪。

    这一节唱的是白蛇离开仙草去会情郎,之前戏台上的唱段总有一股迷蒙的冷气,白蛇是在自己的心绪中犹豫;现在老饶唱法却显得明亮坚决许多,这条白蛇像是早已做出决断下凡去,只是被仙律阻隔,便少了朦胧,多了张力。

    裴液确实没怎么听过戏,但今日连听两段,铿锵流转的声音引动着情绪,真令他有些陶醉之福

    一段罢了,不待老人问,他已忍不住道:“衣姐的好像更合这戏的气质些,但我自己更喜欢您这段。”

    老人顿时哈哈而笑,几乎引为知己。

    又忍不住道:“那你觉得最后一折呢?最后一折‘衔血还草’如何?”

    “也很好,很感人,但”裴液犹豫道,“莫名感觉不如上面几折。”

    一旁的纪云忽然笑了出来,老壬他一眼,却是笑叹一声:“也对!”

    话间,老人从柜中取了一折大本出来,掸璃尘土,递给了裴液,笑道:“这便是《白蛇情》的抄本,要点都注好了,你拿去吧。”

    裴液怔住:“这多少银钱?”

    “谈什么银钱。”老人摆手洒然一笑,“好戏便是让人听的。而且你若不来买,找几个懂行的来听几遍,一样得个八九不离十——戏这东西藏不住的。”

    裴液却坚持:“我来买就得掏银子。”

    于是老人一笑:“那好罢,我也不强要你人情,你按市价与我二两便是。另外,兄弟不是习武吗,你水平如何?”

    “尚可。”

    “只要真练过两年便可!这般,我与你谈戏,你来帮我论论武。”他朝一旁的纪云示意了一下,“我们最好的武生,我总觉他打不漂亮,你帮我看看关窍。”

    这事裴液当是欣然为之,满口答应。

    倒是纪云有些不好意思,不过还是在老饶催促下用心练了一套功夫,室中一时虎虎生风,最后他挂着薄汗停下来,有些忐忑地瞧着裴液。

    裴液却有些哑住了。

    他发现自己想岔了,修者和武生实在是两种行当。

    修者是要打得过别人,武生却是要打得漂亮,裴液对前者颇有研究,对后者却有些转不过脑子。

    憋了半,他才蹦出一句:“你刚刚这一脚踢出时脚尖须得绷直,发力也得够,不然是踢不到人家咽喉的。”

    “”

    老人连忙上前把住他臂:“你莫教了!这出‘原上斗’对戏的是我,他若踢到咽喉上,便把我踢死了!”

    裴液尴尬捂脸,一老一少哈哈而笑。

    最终裴液还是努力把脑子换过去指点了几处,最后要掏银子时却被老人笑着按住手臂:“你先把本子拿去看看再,这戏有些难想好了再来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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