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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章 朝菌(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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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b>之前多少擂,人们已在这玄幽之意的弥漫中坐过好几个时辰,那静静杳杳、冷心幽息的气质是人们从未体悟过的高渺窈远。

    力有大小、技有高低,而层次划分出的,则是不同的世界。

    下者不可以破上,与大小强弱无关,只因你的一切努力在它面前只是镜花水月,张君雪在前一场已为此做过最尽力的注解。

    何况当时这幽生一剑还根本没有用出,女子甚至凭借自己破出了这残缺的意境。

    但如今已天翻地覆。

    当这座意境彻底完成之后,它真正的强大无漏才向所有人展露出来,即便仅仅作为察觉到的旁观者,那种无声间铺满一切的静冷都令人心寒息止。

    不是“无可抵御”,而是“无从抵御”——把你扔进无边无际的水里,你要和谁作战?

    即便在意剑之中,它也是堪称佼佼的一门。

    因此当人们感知到这样的一剑铺开时,就知道此擂已经结束。

    尚怀通面色阴沉,他暂未一剑架上少年的喉咙,只是一时之间,尚且不甘心接受这样的胜利罢了。

    但无人想到,少年竟然先一步不接受这样的失败!

    他身处这样的境界之中,竟然先一步朝着身前那袭已然不可战胜的、幽远缥渺的黑氅,再一次面无表情地出剑!

    当这剑光陡然而起时,每个人都看出了尚怀通彻彻底底的暴怒!

    这种无视和狂妄绝然刺痛了他,正因一直将自己摆得足够高高在上,面对这样强硬的傲慢时,心中的毒焰才会如此难以遏制。

    男子目眦如铃,红意充斥,高邃的面孔此时狞如夜叉。不再以冷和绷束缚所剩无几的风度,尚怀通一剑尽数倾压!

    万般幽高汇于男子身上,黑氅漆黑如夜,而后四周就已皆是静夜。无论之前他败了多少次,当这一剑真的用出,他就再次居于绝对的高处。每个人都感受到了那令人心惊的沉重、冰冷,以及窒息。

    少年明亮的剑光顿时僵止。

    先前的轻捷果断此时仿佛生满了无形的丝缕,包覆、牵系、堵塞在压覆过来的冥冥幽境之中,少年仿佛呼吸都已困难,他僵硬而勉强地将剑架在身前,就如同一个缓慢脆弱的歪斜纸人。

    尚怀通一剑将他撞碎!

    六生的磅礴力量第一次完完全全地落到了实处,幽生牵系之下,少年再也使不出任何花招,两剑交击,宛如飓风撞上枯纸,少年身体宛如断线风筝,猛然抛飞出去,在空中带起一道细锐的血线。

    他本要就此摔落台下,但这歪斜的身形在空中勉强一翻,直坠而下,摇摇晃晃地落在了边缘位置。

    少年低着头,一张嘴,一口鲜烈的血泄到了地上,而后大口喘息了起来。

    仿佛窒息的鱼类。

    没有任何博弈的机会,固然也有剑招的出现,但意就是意,伱不在这个层次,就无以对抗。

    李缥青猛地站了起来,目光直直地望着擂台,若非被沈杳牵住胳膊,少女已跃下擂场。

    张君雪面色苍白地攥紧了衣摆,她早知身处其中的压抑无力,而如今这一剑更远远胜过当时。

    高台之上,官服白旧的老人也拧身半起,探着头有些焦急地看向高处那个身影。

    没有欢呼,场上一时寂静。

    如渊似海,窈如冥仙,完整意剑的强大莫御此时深深烙印在人们的心里,每个人都为少年的勇气震叹,但也不得不为这样摧枯拉朽的一幕憾惋。

    当这门剑真的在男子手里展现出应有的威能之后,人们才知道之前的那些想法多么可笑——什么张宗元或者杨颜,就算往前数上二十届、三十届,也绝不可能有人能在这样的剑面前取胜!

    少年未被一剑扫下擂台,此时竟然还能站着,已经出乎所有人意料了。

    尚怀通甚至不必动作,越缚越紧、越生越深的丝缕就会剥夺少年的一切——力量、真气、感知甚至思维。

    但男子还是一甩剑大步走了过去,脚步声都透出暴烈的怒火。

    他怎么可能如此轻轻放过他?!

    前面两场积累下来的一切怒火,今天、武比,乃至从更早开始从此人这里收获的轻视,现在,他要他为之尽数付出代价!

    两场失败代表不了什么,他当然为之恼怒怨恨,但绝不会怀疑自己。正如他曾经也输给过白玉梁,但只要有这门剑在,他就永远自信高高立于所有人的头上!

    这是他的青梯,他的双翼,他信念骄傲之所寄,脏恶的心灵被其高高举入云端!

    这样的剑!

    如果你不曾见过神与仙,那么如今他已握在手中。

    当他不再做那些无聊的游戏,把这一剑真的挥出,谁能从他手上走过一招!

    尚怀通怒火满溢的目光死死锁在少年身上,行走中,他平平抬臂起剑。

    随着男子的动作,幽窈的丝缕再次牵动,整个庞大的意境都朝脆弱的少年毫不留情地压覆过去。

    为他手中这一剑前驱。

    所有人都感到了这意境的趋向,看台上已响起了惊呼。

    而裴液心窒思僵。

    他当然完全被这一剑笼罩,他也当然无法从完整的意剑中脱出。

    当【破土】的剑尖逼上尚怀通咽喉时,一道高远莫测的剑从男子手中迸发而出,骤然扑来,在世界和自己之间,蒙上了一片由幽静与丝缕组成的幕布。

    身前近在咫尺的男子乍时变得遥远。

    裴液用过许多次云天遮目失羽,但这是第一次感受意剑扑面而来的感觉,天笼地倾,真是骤然坠入深海,四下没有任何东西可供抓手,一瞬间的无助令心脏猛然缩紧。

    下一刻陷在此境之中,已被锋锐的敌意和冰冷的压抑整个包裹。

    在这方世界,没有什么是属于他的。

    但那时,并非不能活动。

    比起雪夜飞雁的乍然剥夺,这门剑的意是静而缓进,无数冰冷的纤细往身躯中侵入,但在最开始的片刻,尽管身体已冰抑深僵,你仍然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活动。

    裴液于是直接抖剑,再次朝男子刺去。

    但尚怀通的反应何止快了一倍。

    他猛然起剑相迎,而在交剑的那一刻,这看似深静的境界骤然露出了它锋利的獠牙。

    尚怀通一剑撞来,周围的一切都在为他前驱,在这方境界之中,他几乎是时来天地同力!

    而裴液的剑却仿佛被千丝万缕死死牵绊,真气被汲去,力量在流逝,变招之时,周围的空气都在和剑势作对。

    他本就无法硬碰硬地接下尚怀通一剑,此时彼强我弱、无处转圜,两剑相击的惨烈来得理所当然。能来得及回剑而防、将身体控制在擂台之上,已是卓然的成果了。

    但是,这本就是裴液准备好接受的状况。

    他在上擂之前,就知道男子握着这一剑;他在出剑之前,就已感到那笼罩的幽抑。

    对这一剑,他早有自己的想法,但若不正面见过,怎么知道它真正是什么样子呢?

    他抬起头,连视野也开始被剥夺,微微的模糊中,身前男子带着撞开一切的气势大步走来,裴液抹了一把嘴角的血。

    只有认真和紧绷,从来没有紧张。

    他缓缓闭上眼,手指在空气中轻轻拈了两下,那一点扎人的躁意再次在指肚上生出毛刺般的感觉。

    少年带着这种感觉重新握住了剑柄。

    眼前模糊已然更甚。

    张君雪曾体会过的“失去”此时冰冷地攀了上来,裴液知道这是“同化”,渐渐的,他也将彻底成为它们的一部分。

    于是他忍不住感到了好笑。

    身冷意僵,一切在往静无的深渊坠去,裴液顶着扼窒,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身前,尚怀通令人心窒的暴戾一剑已带起逼面的狂风。

    ——

    嘴角血迹殷然的少年站在面前,就像一个无力的布娃娃。

    尚怀通怒火仍然满溢,但他已强行按下了自己面上的失态。

    这副画面实在平复了他的心情。

    不过一只蹦得高一些的蚂蚱,他只要想按死,任何时候都可以按死。虎去爪牙,鸟失双翼,抛去幽生之剑——自己真正的骄傲去和人比斗,输了又如何?

    过去十多年,你在抱着你那些可怜的剑技来回钻研,而我孤诣的东西,是你永远触及不到的高度。

    尚怀通当然知道这位少年才十七岁,但他更知道的是,这一剑过后,他的剑道之路也就永远停在十七岁了。

    幽生之丝生于剑中,尚怀通面无表情地左手按腕,整片境界幽幽地脉动。

    每个人都感到了惊心的凛然寒意。

    那不再只是意境的侵染,而是一切都被调动了起来,千丝万缕,牵系在男子的一剑之中。

    悄然倾落。

    【朝同发·暮同凋】

    由来朝生暮死,不与常花同梦。

    《幽生篇》中录入的真正杀剑,如今,尚怀通也是第一次握在手中。

    朝着面前已无还手之力的少年轻洒而下。

    身体与丝缕融合为一,丝缕既谢,身躯应凋。

    身在局中,这就是避无可避,拦无可拦的一剑。

    然而在全场骤然攥紧的心跳中,裴液抬起头来,仍然是那平漠的眼神。

    轻轻扣剑。

    少年对这一剑的思考,不是来自于这一场、男子展开幽生之境后。

    而是在尚怀通第一次向全场铺开他这残缺的意境之时,就已经开始了。

    男子如何靠拔草来雕琢心态,如何将情与意和整片武场融合为一,又如何把这一剑清清楚楚地摊开,在五万人之前,当众给它做了一场可笑的缝补。

    全部分毫不差地落入裴液眼中。

    每个人都在为这成就的意剑惊佩赞绝,为它的强大和幽妙摄魂夺魄。

    只有少年一直皱着眉如鲠在喉。

    仿佛平滑的面饼里嵌进了一颗石砾,仿佛优美的乐曲中掺进了一道破音,令人十分难耐。

    而如今,在正面迎上这一剑之后,裴液终于得以将它揪在了手里。

    于是此时,万人惊心之下,少年轻轻抬臂,架住了尚怀通缥缥而来的一剑。

    预想中的情景没有出现,那些蓄势而发的死与凋就那样僵在了那里。

    全场都一时寂然。

    怎么什么都没有发生?

    但很快有新的东西出现了——燥意,明显的燥意,从两剑交击之处生了出来。

    尚怀通身体定住,茫然怔忡。

    在这个境界中出现意料之外的事,于男子而言是完完全全的措手不及。

    但下一刻,这份意料之外就骤然清晰了——越加炽烈的燥意,不断从两剑交擦的地方迸发出来,直到有了明显的形体,那是火。

    在意识到这一点的一瞬间,尚怀通整个人完全僵住,仿佛被一盆冰水当头浇下。

    熟悉的火。

    【七命铸火】的火!

    在五万人的目光中,在所有人深深体悟的沉重静抑之下,处于寒冷幽寂最中心的少年,从剑上摘下了一朵明亮的火花。

    而后,凶猛膨胀。

    炽烈升起的火焰骤然吞没了两人身上的一切,由内而外,从根到底,一切的细丝繁缕被尽数焚尽!

    已然皆焚,何来同凋?

    而在焚掉两人身周之丝后,那火焰仍然没有止息!

    以两人为中心,猛烈的热量与光明向着整个幽冥之境燃烧而去,所到之地,无处不与之呼应!

    一瞬之间,幽生之境已成一片火海。

    所有人都瞠目失语。

    尚怀通满目僵硬地看着这一切,仿佛已忘了自己仍在擂台之上。

    愕然、迷惘、不可置信。

    日日夜夜,苦修十载,寄以信念,托以骄傲。

    这样神仙般的、立在白云之上的剑术,他在剑道之上最骄傲的成果。

    被少年一剑拆解。

    他当然知道发生了什么。

    如今少年就立在他面前,他淡淡地看着他,没有表情,没有动作,那平漠的眼神宛如最深刻的讥诮。

    ——是谁教你,把火放进菌里的?

    这个想法甚至比《幽生篇》败在少年手里还令人难以接受,因为那不过是一场胜败,而这,让他十年来的全部努力变得荒唐可笑!

    就如同一把最锋锐的匕首,深深刺进了男子心中,剌出了鲜热的血肉。

    少年平漠的眼神此时仿佛变成了无数双眼神,全场五万人,都清楚地看着他的幽生之境被少年一剑燃尽!

    一瞬之间,歇斯底里的暴怒冲破了一切,心灵、头脑、情感,尚怀通整个人被怒火彻底淹没,他看着面前的少年,面容狰狞到了极致。

    那又如何!!

    即便是错了的意剑,也是意剑!仍然是你们永远触及不到的剑术!我还可以进修剑院,还可以重新再走!

    尚怀通双目溢出血一样的赤红。

    而且武比还没结束!

    你只是破招,你没有将剑架上我的脖子!你以为我会自己向你认输吗?!

    你自己浪费这好不容易挣得的机会,选择羞辱我,那现在,没有机会了!!

    他双目几乎暴突地盯着眼前的少年,握剑骤然暴起!

    一瞬间乍然的惊呼连成一片。

    所有人都还震撼于刚刚那令人不可置信的一幕中,没人想到男子竟会在此时再次出剑。

    明明胜负已然如此清晰!

    但这威势满溢的一招就是骤然出现在了擂台上,几乎掀起狂风,此时怒火浇灌之下,显得更加骇目惊心!

    ——【七火无命】!

    即便意剑被破,他仍是货真价实的博望第一六生。

    而此时少年就在他身前三尺,苦战后真气枯竭、精疲力尽,还带着脸色苍白的伤势,就如一个纸片。

    他一剑就能削去他的头颅!

    但下一刻,尚怀通忽然生出一种错觉——少年好像动得比他还快。

    在他手指动作的一瞬间,少年就同时把目光移了过来,尚怀通看着这双漠然的眼睛,感觉自己全身都被彻然洞察。

    而下一刻,一道冰玉般白色的剑光出现在这双眼睛之前。

    出现在他暴怒燃火的剑之前。

    尚怀通从未见过如此神妙的剑光,但这惊艳只有一瞬,下一刻,他失去了视野,失去了双耳、失去了鼻子、失去了全身

    最深重压抑的黑暗骤然降临,将他彻底埋了进去。

    而在整座武场之上,全场寂然莫名。

    少年一剑带来了一片白色的世界。

    它本不应出现在人前,但这是两座意境的碰撞,幽生之境已在所有人的感知之中。

    于是人们神魂颠倒地看见,在幽暗狂躁的幽冥之境的尽头,一种明亮纯粹的洁白从天空平铺了过来,遮覆了昏暗中的一切。

    寂无的静夜里,漆黑的幕布前,无数白色的意象飞涌而来:雪、玉一样的白马、冰、水亮的剑身上覆结霜花、白而锋利的羽毛飘满了天空……

    孤身若梦,满眼皆白,明月做玉镜,雪色为银色。

    不必什么感同身受,这就是最简单最直接的,冷透的锋利和美。

    与这样冰冷的杀意比起来,刚刚的冥境宛如温泉。

    这是一式真正的意剑。

    而擂台之上,尚怀通从最深抑的空无与黑暗中醒了过来,手中长剑已然脱飞,整个人轰然撞在了地上。

    下一刻,裴液一脚死死踩住了他的咽喉。

    尚怀通脸色扭曲涨红。

    冰冷的深抑还未完全消去,少年洞察一切的眼睛死死盯着自己,他想要奋力调动丹田,但在前一刻,汹涌的猛火——不是意境或剑招的火气,而是真实炽烈的高温——已骤然涌入进去,淹没了一切。

    尚怀通感受着身体中的剧痛和全然彻底的无力,难以置信的僵滞和惊恐同时出现在脸上。他看着天空阴影之下、漠然俯视的少年,终于明白了他的想法。

    他明明可以一剑胜过自己,但偏偏就只以四生的真气和一柄简单的剑,一样一样、不可阻挡地击碎了他的一切。

    这种骄狂令尚怀通浑身冰冷。

    是的。

    只要强过别人,就会有骄傲,只不过有些人埋得深,有些人埋得浅,有些人则毫无保留地宣扬给别人罢了。

    尚怀通因为一门意剑即傲视整个博望。

    祝高阳一人顶上三位顶尖宗师,在绝境之中含笑回身时,心中又是怎样的骄烈?

    明绮天倒是没有骄傲,但她做的事情一直都是最骄傲的人才会做的那一类。

    那么裴液,怎么会没有同样的情感?

    在州衙书房,老人说:“我瞧你其实比尚怀通要傲慢得多,偏偏总装得很谦逊。”

    如今,少年要表达的一切已尽数传达给脚下的男子——

    既不会学剑,也不会用剑。

    裴液踩着他的咽喉,隋再华所言的,那种嚣烈的气焰第一次毫无掩饰地喷吐了出来。这也是少年上擂以来,第一次冷冷开口:

    “你这样的蠢材,也配在我面前言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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