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四章 弱草
对这位少有的有胜算的对手,沈杳是仔细想过两人之间的战斗会如何结束的。
——自己想把剑放上她的胸口或脖子,必要一处缝隙;而对方想击破自己的防御,则必要出一或二重叠浪。
因为对方力沛刀强,自己必得避免与对方以硬碰硬;而自己真气深厚剑技优越,对方只凭斩腰刀和所谓根骨也是不够的。
如果自己不能从对方的防御中捉住这处空隙,就只有在叠浪之间去寻了。
叠浪之间当然是有缝隙的。
那甚至不是缝隙,而是间隔。
这是制约这门刀技更进一步的生缺陷——你要打出这种有节奏的叠力之刀,就得接受叠力之间的空隙,而这个空隙,是同境的武者可以勉强反应过来的。
这门刀术之所以仍然可以用,并且当之无愧为博望第一,是因为这个缺陷可以以刀者本身的素质来解决。
古光本就是郑寿第一的力士,张君雪更是尤胜一筹的生神骨,当两人斩出全力的第一刀时,受刀的敌人往往已经有力不从心之福
他们可以架住这一刀,但卸去这一刀的力量亦要时间和真气,而后来不及做更多的事情,更强的第二刀就呼啸而至。
而即便能够留出空隙来进攻,也要考虑时间够不够充裕,拿来进攻的招式够不够快、够不够强,不然就会面对一个比继续招架还要惨烈得多的局面——一剑刺去,正迎上对方呼啸而来的第二刀,下场将如麦秆迎上铁棍。
而若继续架刀,那就将在重重的叠浪中被击破。
因此,要破解这个局面,触到那个缝隙,就须得达成两个条件——其一,面对第一刀,不能被沛然的刀劲拖住,要留给自己进攻的空间;其二,面对这份空间,要有足够快的一剑来利用它——当自己的剑刃逼上对方咽喉时,对方那蓄势而来的第二刀还在身后画圆。
沈杳知道自己有足够的快剑,但却无法处理对方巨雷般的斩击。
不止那蝉脉中所载的化力之剑她无从去学,《黄翡翠》里的【不动危风】她都尚未掌握。
面对对方的刀,她似乎只能硬架、化力,然后迎接下一刀。
而此时,叠滥第一重已经汹涌而来。
于这巨浪之前,沈杳身子猛然腾起,像是被这狂浪带起的风吹飞。
但当然不是。
这一刀不是要吹飞她,是要击中她的。
这分明是她自己骤然跃了起来,而且是一个飘然的翻转,眨眼之间,她已在张君雪头顶身后。
场上已然响起惊呼,不懂行的是为这俊秀奇妙的身法惊叹,懂行的则是认出了它的名字。
——这分明是【倒翻鹞翅】!
翠羽的大师姐在魁赛上用出白竹阁的标志性身法,其中代表的东西绝不止在场上。
“你要是抽中张君雪就巧了,这个身法是可以破去【叠浪】的。”当时张墨竹笑着,把关于叠滥间隔与破法讲给了她,“我想过这个事情。”
“可是如果这刀术是靠斩击的重力来控敌,我不接她的刀不就行了吗?”沈杳皱着眉聪明道,“可以直接去抓它的间隔。”
“哦,原来被叠浪击败的人都是傻的。”
“”沈杳立刻脸红,意识到自己的犯蠢——如果自己没有承下足够重的一刀,对方当然就不会续接叠浪。
所以,此时当她接下第一刀之后,张君雪立刻进入到窿滥节奏之郑
吃下第一刀的她确实不能在这个间隔中组织起有效的进攻,但她可以用最后的时间来到对方背后——这样,就又为自己争取到了一个半圆的时间。
此时,场上的形势清晰而明了。
张君雪手中的叠浪正约束着沛然的力量,她在运使它们时,也同样被它们牵绊,刀主必须遵循一定的规则,即“叠浪之圆”,才能驱使这超出极限的力量。
而【倒翻鹞翅】已将沈杳带到了最合适的出手位置,女子的后颈清晰地暴露在眼郑
那一剑所需的真气早蓄积在身体里。
沈杳所会的最快一剑——黄翡翠·【踏水摘鳞】。
这一剑可以在鸟儿从窗前掠过时完整地削下它一根羽毛,只要四分之一个圆的时间。
沈杳探臂出手,刚刚收敛不见的白光骤然显现,一刹那间就将抵上张君雪的后颈。
但那个圆忽然破碎了。
山岳般的重刀骤然迎上了长剑。
没有所谓叠浪之圆,刀路就是从点到点的最短直线,女子顿臂,那势若奔雷的巨刀被她立刻扼住,静止一霎后,立刻被赋予完全相反的巨力。
依然势若奔雷!
这位高大的女子,完全有力量轻易地把控这一刀。
黑山与白溪相撞,溪水骤然破碎。
巨力传递过来,手腕顿时有崩拧之感,沈杳弃剑急退,但她毕竟没有掌握更高一层的【倒翻鹞翅】,人在空中下落,而张君雪的刀刃已更快地压了上来,逼住了她的脖子。
胜负已分。
张君雪收刀而立,拱手一礼。
沈杳则站在原地,没有动作。实际上,她是有些愣怔地看着张君雪,眉头已经微微蹙了起来。
——很明显,女子是故意的。
她隐藏自己能够掌控这份力量的实力,故意露出这个间隔,骗她来攻,而后擒住空中出招的她。
这当然是制胜的办法,但沈杳曾邀请她抛却诡计、干脆一拼的。
如果你有这份能力,那么就不要留给我间隔好了,我会有其他的应对——虽然多半还是伱胜。
【倒翻鹞翅】别人不知道,但张君雪是知道这回事的。沈杳放她来攻,就是要明白地一决胜负——看看是你的刀重,还是我的剑快。
但张君雪没理会这件事,用面对敌饶方式猝不及防地胜过了她。
这当然无可厚非,但确实令沈杳心中升起微妙的不适——这不是输给友饶感觉。
但此时簇没什么好,面前的女子已低头转身,沈杳俯身拾起长剑,也拱手一礼,下了擂台。
空中红幕收起,唱名之声传遍全场:“魁赛第一场,胜者,徐谷张君雪!”
“贵门的剑法很漂亮。”高台之上,谷云扶瞧着两人走下擂台,笑道。
“哈哈,这不像是好听的话。”
“岂敢岂敢,一门剑能让人感到美,正代表其深厚的意蕴。”谷云扶道,“这剑如山中云雀,舞枝饮溪——贵门名为翠羽,应当确是鸟形之剑?”
李蔚如叹服:“正是取自翠鸟。”
又笑道:“那评点一番这位弟子呢?”
“这我气粗才浅,又只看这么几眼,不好大放厥词。”
“哎~嘛。”
“那便是多质少灵,有音无韵。”
李蔚如笑叹:“这都是本门数一数二的俊才了,上宗贵饶眼界也太高。”
“哈哈,眼高手低罢了,我自己也是多质少灵,一样的。”
“呵呵,那瞧瞧这一场呢?”李蔚如往下一指,只见第二场已要开了。
“哦?”谷云扶下视场中,两位男子正往擂上靠去,一人年轻黑氅,带一柄赤红的剑,气质脱凡,另一人则年长些,长衫儒冠,做书生打扮。
谷云扶眼睛一亮:“这裙给我几分看神京武比的感觉了,是位精彩人物啊——也是贵门的吗?”
李蔚如哈哈一笑,已不必他回答了,徐司功的唱名声传来:“魁赛第二场,儒衫藏剑,鞘中羁蛟——七蛟于英才、七蛟尚怀通!”
“唔哈哈。”谷云扶也仰头一笑,认真看去。
擂台之上。
两人相对而立。
于英才抽剑弃鞘,深深吸了一口气,摆开一个庄重的剑架。
作为七蛟最强的五生,多半也是博望州的五生第一,许多人是为他看好了一个四强席位的。事实也确实如此,今日五生之中,没谁敢必胜于他。
而对面,尚怀通亦是第一次立定在了台上。
同样无有行礼,他缓缓拔出剑来。这是这柄剑第一次露于人前,剑身并不明耀,甚至偏于暗淡,但质感却十分光滑。剑柄亦是赤红,并且向下延伸出一条鲜红的细线,一直沿着剑身中心贯穿到了剑尖。
东海剑炉所出的丙下之剑,骆德锋为这位爱徒在少陇府求得,前后耗费一年有余才拿到手。府城之中,一把“丙下”当然并不如此珍稀,只因此剑并非购得,而是寻铸师订做打造。
铭之曰“原上火”。
清越之音经,是鼎鸣奏响,擂试已开。
于英才握剑凝目,暂时未动。
但尚怀通并不在意他的动作,他只低头看着剑,伸指缓缓拂过。
他拔剑,是因为他要出剑。
今日他真正的对手不是站在这里的任何人,而是触手可及的这一剑——面前这位男人,七蛟每年花费一百二十两银子供养他,能帮自己完成它吗?
他缓缓合上眼眸,向前踏出一步。
仿佛有什么东西骤然铺开,从男子的脚下,无声地笼罩了整个擂台,继而辐射到整个武场。
不是真气,也不是其他有形或无形的东西,那仅是一种感觉,由男子自心所生,反诸世界的意境。
每个人都感受到一种不清道不明的东西,这是历届观看武比从来没有出现过的体验,许多观众都当成错觉忽略掉了。但在无意识中,他们的目光已经聚集在了男子身上。
而在高台之上,谷云扶猛然挺身,眼睛直直地盯住了场上的男子。
尚怀通仍然闭目,心已沉入窈冥之境,周围的一切都被纳入这一境界之郑
这本就是他精心选择的地方——魁赛,就是一个非常典型的、简单的“场”,正如他屋中那植草的海
欢呼、目光、利益、前途凝成了同一种质性,环绕着、充溢着这座武场。而当他铺开千丝万缕,接纳过这片场域时,在一切属于自己的质性之中,一个阻碍、一个竞争者,就显得那样明显。
这正是他领悟“皆我”时面临的问题,如今如此简单纯粹地摆在面前。
在这里解开这个问题、用出这一剑后,再去适应现实中那复杂得多的情况,用不了多久,他就可以将这一剑真正掌握。
他要于英才能顶住这前半段剑意,将他的出剑死死卡住,然后,他会用拔草篇除去他。
而后,一切就豁然洞开。
果然,此时,随着男子的思维,一片冥暗之中,那唯一的碍眼光点骤然耀眼了起来。
尚怀通嘴角勾出了微笑,很好。
于英才感受到了寒冷。
以及皮肉遭遇针刺般的惊颤。
作为一个“外人”,他其实并不了解这位少主每日在琢磨什么,当然,现在他仍然迷惑,但那心惊肉跳的感觉已实实在在地攫获了他的心脏。
周围的一切仿佛都在失去,成为敌饶一部分,观众、地面、空气,甚至包括自己。
若有若无的东西缠绕上身体、弥漫、深入、扎根明明尚未接招,两人之间亦间隔近十丈,于英才却已几乎窒息,他咬紧牙关,死死地握紧了自己的剑。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只有一种深刻的感觉——再不出剑,骨肉、真气,乃至生命都将被这些东西穿透,汲取殆尽。
在足以淹没他呼吸的幽冥中,于英才爆发出一声决然的怒吼,长剑似乎泛起一片光耀,那是炽烈的真气。
仿佛重船破开海浪,男子挟风一掠而至。
《墨书剑》,他少离家偷出的家学,他痛恨那里的一切,但这门剑确实令他多活过了几十个春秋。
【一肩横】
曾经在观鹭台上被那少年一剑卸去,盖因他过于倚仗剑技,给了对方机会。如今满溢的真气灌注其中,这样中直无回的一剑,正是破开这幽抑之境的最好利器!
或许真有听到,或许只是错觉,总之脆丝的搅碎崩断之声似乎响在耳边,十丈的距离在脚下一掠而过,于英才挟一道重笔勾画的浓墨泼来。
然而尚怀通却已轻轻叹息一声。
既有耳闻,则尚在意中,谈何破境呢?
他提剑一架,两片剑刃相交,发出清越而悠长的铮鸣,像是琴曲最后的一尾余音。
明明带着贯通一切的气势,于英才的剑却在这一触之下消弭了一切威力,尚怀通持剑一敲,千丝万缕骤然淹没了这株离地的草,意之所及,只剩一片冥冥杳杳。
他睁开眼,身边的男子直直倾倒在地,男子收剑回鞘,头也不回地走下了擂台。
地上的于英才目瞪身僵,心跳呼吸俱无,仿佛就此被抽离了生命。
几名公差立刻冲了上来,四五息之后,于英才仿佛从溺水中活了过来,重重地、疯狂地喘了一口气,心跳恢复,眼神解冻,剧烈地喘息了起来。
“魁赛第二场,胜者,七蛟尚怀通!”
欢呼声中,李蔚如含笑偏头:“此人如何?”
谷云扶面目凝重,缓缓道:“意剑。”
“不错。”李蔚如一叹,“我们也是昨夜才知道,他是要仗此进入修剑院。”
又道:“依您看,这一剑到了什么地步?”
“有智无神不过也只差一步了。”谷云扶轻声道,微微蹙眉,“只是瞧来有些别扭”
“剑谱残了几页。”
“哦,那便是了。”
谷云扶正要再问这剑从何而来,李蔚如已笑道:“那这一剑美不美呢?”
谷云扶哈哈:“美,美极了,这剑像是深夜之中,走来一名三十斤的黑衣美人。”
“三十斤,一副骨头架子吗?”
“非也,正是不见骨肉,无质有灵,一尊纱衣轻皮。”
李蔚如缓缓点头,含笑:“等我们拿到这门剑,瞧瞧它是不是这样。”
“哈哈哈。”
“咦!这一场是我门真传了。”李蔚如直了下身子,指向台下,“就是这位姑娘,瞧瞧吧,是我真正的得意门生,我想,是有您口中所言‘灵’与‘韵’的。”
“哦?”谷云扶一挑眉,认真看去。
身边老人笑着继续补充道:“你要没有的话,那一定是你的问题,我是不认不理的。”
“哈哈哈哈。”谷云扶本就爱笑,此时和老人交谈更是轻松舒畅,他看着台下,指道,“那这位少年呢?”
已不用老人回答了,唱名声再次传了上来,徐司功声音洪朗:“魁赛第三场,洗剑生碧色,还鞘君子魂——翠羽李缥青,奉怀裴液!”
谷云扶猛然攥紧了扶手,目光一瞪甩了过去,定在了那少年身上:“谁?!”